第74章 第74章

小说:姜萱 作者:秀木成林
    石邑四门大开, 迎并州大军进城。

    姜萱赶到的时候, 石邑城头火杖熊熊,城头上下油渍血腥遍地, 处处焦黑,一片血战后苍夷斑驳, 石邑守军和并州军正忙着收拾打扫。

    她心下焦灼,也顾不上多看,招来人问了,得知卫桓正在城中央的衙署,就急急打马而去。

    与城头上下相比, 衙署很寂静, 沉沉夜里精兵林立,井然而肃穆, 见姜萱来, 无声见礼整齐划一。

    下半夜了,乌云掩盖月牙, 前衙一片暗黑沉沉。

    外书房也是, 卫桓没有点灯, 也未见守卫在。

    “咿呀”一声,姜萱推开隔扇门,微光透入,正对大门的大书案后, 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坐着。

    他整个人没在黑暗中, 只隐隐见微光映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暗黢黢一个轮廓,但姜萱一眼就把人认了出来。

    “阿桓。”

    卫桓这才动了动,“阿寻。”

    声音沙哑,他一身染血铁铠未曾卸下,如同负伤的孤狼,独自隐在暗处舔舐伤口。

    直至见了姜萱,他才动了动。

    姜萱点了灯。

    昏黄烛火亮起,才见卫桓不仅未曾卸甲,他甚至连头脸上的血迹都没有擦一擦。

    斑斑点点的褐红覆在他的脸上,衬着白皙尤为显眼,他抬起头,眉宇间露出一丝脆弱。

    搂住姜萱的腰,他低低道“我无能,我没能杀死张岱,我对不起阿娘。”

    “我还让张骔侮辱了她,我不孝,我”

    他眉心紧蹙,呼吸很急,情绪极不稳定。

    姜萱是极心疼的,她更知道现在并不是劝说的好时机,一个不好,恐会适得其反。

    她该等一等,安抚他,让他情绪平静下来后,才细细劝解。

    可问题是现在等不得。

    军令如山,徐乾那边拖不了多久。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姜萱搂着他,沾湿帕子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将他抱着怀里,一下接一下顺着他的发顶,“这次没杀着张岱,还有下一次,阿娘在天有灵,必不会怪你的。”

    卫桓闭着眼睛,面目隐隐压抑的痛愤之色。

    脆弱过后,就是恨懑,自得悉卫氏尸身惨遭劫难后就一直压抑着,今夜阀门被触动,一腔压抑的怒恨怨愤翻涌,他几要控制不住。

    只姜萱在跟前,他还是竭尽全力按压住了,重重呼吸几次,慢慢坐直起身。

    但谁知,却听姜萱道“阿桓,你莫急,咱们总有一天能报仇雪恨的。”

    她坐下,仰脸看他,低低说“只这降卒却是杀不得,咱们把那裨将处置了,余下的拘着先仔细观察可好”

    姜萱知卫桓情绪不对,她已用了最委婉的说法,不求卫桓立即收归麾下,只要暂且先饶过就好。

    此言一出,卫桓肩背陡然绷紧了,他倏地抬眼“张济找你去了”

    这是陈述句。

    卫桓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姜萱蹙了蹙眉,只仍旧温声说“怎么张济找不得我”

    卫桓霍地站了起来“你听了他的也是要来劝阻我”

    他倏地侧头看她,眸中有不信,有受伤。

    “我没有听谁的。”

    姜萱也站了起身,很认真的地说“这事我稍后也知,也是必要来劝阻你的。”

    “必要来劝阻我”

    卫桓重复一遍,低低笑了两声,倏地抄起案上佩刀,大步而出。

    受伤,难受,一腔压抑的情绪沸腾翻涌,已届崩溃边缘,却不愿与她争执吵闹,他直接离开。

    “阿桓”

    姜萱却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去,几步冲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腕子。

    卫桓挣了几下,她攥得极紧,挣不脱。

    他倏地转头看她,目中锐利,黢黑的瞳仁隐隐有什么急速翻涌着。

    姜萱却不得不说“两军交战,不杀降卒。”

    “你看看自古以来,哪个坑杀降卒的不是遗臭万年”

    卫桓嗤笑一声“我不在乎骂名,即便千古,万古。”

    后人如何骂,与他有何相干

    姜萱何尝不是他的想法,重重喘了一口气“可这不仅仅是骂名的事”

    “两军交战,伤亡血腥在所难免,哪怕就算设计全歼敌军,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可是降卒不同,降卒卸了兵刃,他就不在战事之中,即便拘禁劳役,也不可再害其性命。”

    “战场杀人为雄;战事之外再屠杀降卒,那又与屠夫何异”

    “屠夫”

    这二字刺痛了卫桓,他倏地甩开她的手“难道在你心中我就是个屠夫”

    姜萱都不知怎么和他说,说也说不通,她直视他“我不想承认,但若你真做了,那这种行为就是。”

    真让卫桓这么做了,头一个她过不了自己那关。

    再一个,这天下征战连连,谁敢冒大不韪坑杀降卒即便是放肆荒诞如张岱,手段刚硬如彭越,他们都不敢。

    这是个游戏规则,除非这么做后能确保绝对优势,否则,后续要面对的就是重重困难,名声贤才,敌卒反抗,百姓民心,等等等等,后患无穷。

    姜萱放软声音“阿桓,我知道你难过,我也感同身受,只这普通兵卒不过听军令冲锋,也是无辜的。”

    “你莫要这样,好不好”

    “无辜”

    卫桓冷笑“诈降还无辜你可见那被骤不及防杀死数百军士”

    姜萱道“诈降者当然罪不可赦,当尽数处以极刑以儆效尤。再不济,你就把将领和营官都处置了。”

    “可普通兵卒总是无辜的。”

    卫桓冷笑一声“他们当时可全都重新捡起了兵刃。”

    在他看来,重新捡起兵刃,即是追随诈降者。

    更有张骔讥讽他不配河间军降之。

    他冷笑,河间军不配降他。

    更何况,“当初颉侯府前重伤与我,追杀长达一月有余,就是这河间军”

    “还有我阿娘”

    卫桓目中闪过一抹血色“张骔率兵大范围搜我母亲坟茔,掘棺鞭尸焚骨扬灰”

    “可是一人所为”

    卫桓厉喝“就是这河间军”

    他冷冷道“你还要阻我吗”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这般疾言厉色,冷声厉喝着,居高临下,高声质问姜萱。

    从来没有过,两人第一次。

    卫桓的气势是极摄人的,平素在她跟前柔和收敛,如今盛怒尽数释放,一种沙场血气陡逼面而下。

    姜萱呼吸屏了屏。

    她心里明白,如果继续说下去,恐二人会生罅隙。

    可她不得不说。

    她仰视他“是”

    卫桓笑了一声,自讽,愤怒,受伤,种种情绪,他倏地转身,大步离去。

    “阿桓。”

    姜萱又一次拉住他。

    她知道他这会情绪动荡,她也是额角生疼,可她心里很明白,寻常摆道理讲劝教这会是没用了。

    然而等不得,徐乾那边等不得。

    沉默半晌,她轻声说“你不在乎名声,那你在乎我吗”

    夜凉如水,卫桓倏地转头看她。

    姜萱真不想说这种话,她其实很厌恶用感情来要挟人的行为。但眼下,她已无计可施。

    “我可以接受你战场杀万人为雄,且心下坦然;只我却不能接受你坑杀降卒,无论任何原因。”

    石邑,衙署。

    卫桓聚符石徐乾张济等文官武将,还有新投来的陈昭谭印,于前衙署大厅议事。

    “自前夜遭败后,张岱率军一直退至百里外的临戈,于临戈驻扎未动。”

    诸人正静听姜萱详述大小讯报汇总。

    张岱退出百余里停下,原地驻扎,并火速传令河间老巢并各关隘,严防死守,虎视石邑。

    “至于彭越南三郡,并未见任何动静。

    推测应打算作壁上观,毕竟彭越本人还率军在南边继续攻伐豫州,没停过。

    张济点头“如此说来,短期内并不会出现三方混战的局面。”

    现在敌对的就一方,那就是张岱。

    张岱吃了个大亏,但明显他一边休整一边虎视眈眈,随可能会卷土重来。

    张济拱手“主公,临戈城东邻黑水西依云岭,实易守难攻之地。我们初出冀州,当步步谨慎。当务之急,应牢守井陉,稳立石邑。”

    其实他将卫桓和张岱的纠葛了解推测得八九不离十了,眼下实在很担心卫桓复仇心切,会立即挥军东去临戈。

    这绝非什么好战策。

    张岱选择临戈停驻,可见其地势之利,而冀州他盘踞多年,势力深厚根深蒂固。

    他们初来,该仔细谨慎宁慢勿快的,先站稳脚跟再说。

    姜萱附和“张先生说得是,咱们的粮草辎重仍在运输中,井陉难行,如今后勤未稳,当以守为上策。”

    “说的是。”

    “标下附议。”

    众人纷纷附和。

    姜萱侧头看卫桓。

    他端坐上首,神色冷峻一如平日,唯一和平时不同的,就是察觉了她的目光后,并未有任何反应,仍微微垂眸,倾听大家发言。

    两人算是冷战了。

    那日姜萱不得不开口一句后,卫桓没有接话,挣开她的手走了。

    过后,他传令徐乾,改了坑杀降卒的命令。

    姜萱松了一口气。

    可再之后,他没回过院子休息,姜萱抽空去寻他,他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就如今日般。

    暗叹一声。

    众人已说得差不多了,意见一致,卫桓抬了抬手“诸位所言不错。”

    “接下来,固守石邑及东关口,加快粮草辎重运输。”

    战策定下,卫桓随即安排众人任务。徐乾陆延等武将各自严防谨守,而符石张济姜萱等人留心井陉中的粮草辎重运输,两边配合,不许有失。

    说到姜萱时,他语调神色与旁人并无差异,目光也没望过来,话罢“辛苦诸位,且散了罢。”

    说完,他率先站起,大步离去。

    他回的外书房,姜萱跟着起身,紧走一段追进门,“阿桓”

    他脚步一顿,没回头。

    姜萱三步并作两步跟上,“阿桓。”

    温声说着,她递过方才从亲卫手里接的披风,卫桓的,她今早出门特地带上的。

    如今已是暮秋,一日比一日寒,昨夜淅沥沥一场雨,温度陡降,卫桓披得还是薄披风。

    “不用,我不冷。”

    卫桓绷着脸说罢一句,外书房也不留了,转身大步离去。

    “阿桓”

    姜萱追上,挡在他跟前,抖开披风硬给他换了。

    卫桓立住,垂眸看她一双手在自己颚下动作,片刻,“你还在意我冷不冷么”

    冷冷低嗤,带质问。

    “当然在意。”

    姜萱解下他的薄披风,抖开厚的给披上,“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做。”

    这也全因在意他,“阿桓,你”

    “好了”

    卫桓打断,他眼下真听不得这些劝教,一听他立即想起当日那一幕。

    那天夜里,是真伤了他的心。

    有什么在胸臆间冲撞着,他想厉声诘问,只低头看见她温和一如平日的脸,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难受极了,他不想面对她,卫桓微微一侧身避开姜萱的手,他自己把系带系了。

    “我还有事。”

    他绷着脸说罢一句,转身离去。

    薄钧等亲卫不敢抬头,忙忙跟了上去。

    一行人迅速而过,转眼穿过穿堂消失不见。

    秋天的风冷,呼呼地灌入,这么一吹,姜萱本来就有些疼的额角痛感更明显了。

    揉了揉额角,她有些疲惫。

    一路急行军,取下石邑后又忙着接手各种事务,夤夜不睡马不停蹄的,她其实是疲乏的。又加上季节变化,今晨起床就有些乏力头疼。

    再加上私事不顺烦扰,她突然感觉很疲惫。

    “要我说,你就是太惯着他了。”

    程嫣在后头勾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头。

    两人处得挺好的,除了公事上是上下级,私交也不错,因而程嫣很直接说“男人不能太惯着他,否则自己会很累的。”

    男女夫妻相处的经验,姜萱自然比不过程嫣,这道理吧,她其实也听得明白。

    只她沉默片刻,微摇了摇头。

    卫桓情况不同,他幼时坎坷,年少逢劫,偏拗孤冷,和寻常人却是不同的,她该更多一些耐性。

    她笑笑,含糊几句把程嫣应付了过去。

    心里还是记挂的,忙碌一天至晚间,她打起精神,吩咐备了汤膳,亲自提上食盒往前衙大书房去了。

    只到了地方,却听亲卫禀,府君不在。

    姜萱蹙了蹙眉“不在”

    她先问过,卫桓回了大书房处理政务才过来的。

    亲卫讷讷,低着头“府君刚出去了,”

    姜萱忽有些泄气。

    她是想着多给一些耐性的,可实在是疲惫,额角一抽一抽地疼着,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立了半晌,姜萱揉了揉眉心,也罢,先让他把这口气下了再说吧。

    这口气不消了,就算谈心估计也谈不了什么。

    唉。

    先这样吧。

    “好,我知道了。”

    姜萱微笑安抚了惴惴不安的亲卫,将食盒交给对方,转身回去了。

    唉,先不理了,她还是赶紧把公务都处理好了,粮草辎重,石邑政务,一大摊子事儿等着她。

    姜萱收敛思绪,索性暂按下卫桓这事,先专心处理手头公务。

    她其实也没有太多时间分神,敌军尚在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再兴起一场大战,并州军从上到下严阵以待,作为后勤一份子的她自是全力以赴,务必敦促粮草辎重以最快速度运抵井陉和石邑。

    并州这边秣马厉兵,忙忙碌碌,而河间军亦然。

    调度援军的军令已送抵,留守河间的五万精兵正急行军奔赴前线。而位于临戈的张岱,已召心腹臣将进行了多次商讨。

    “看来,这卫桓也非鲁勇之辈。”

    说话的是梁尚,他虽非张岱臣将,却是姜琨亲自遣来襄助前者的心腹,自然列席。

    梁尚说话语调平缓,神色并未见惊诧,这也是他预料中事,他推敲过卫桓在并州参与的多场大战,对方显然不是个有勇无谋的人。

    没有选择急攻,而是先固守石邑和井陉关,先尽快立稳脚跟,也没什么出奇的。

    糜广蹙眉“只这么一来,伏击之策就落空了。”

    他脸还白着,上半身虚虚披着大氅,底下缠了一圈圈麻布绷带。也算他命大,卫桓那一刀刚好劈中护心镜,挡了一挡,伤势不轻,但不致命。

    因面临强敌,强撑着过来了,一语罢,重喘了几下。

    张岱面沉如水,问梁尚“梁先生有何良策”

    梁尚是姜琨首席谋臣,堪称智囊,往日攻城略地,他屡屡献策建功。

    梁尚沉吟片刻“此子虽年轻,然统军武力沙场指挥样样了得,并州军也是勇悍之师。他得了黑山军和石邑守军,即便援军至,我们兵力仍稍逊他一筹。”

    “如此,强攻并非上善之策。”

    梁尚道“当智取。”

    确实,智取固然是好的,但说时容易做却难,张岱等人忖度一番地形天时,迟疑“若是用诱计,怕他不中。”

    “诱计变化太大,一旦被识破,就前功尽弃。”

    梁尚没打算诱,他眯了眯眼“我以为,当用里应外合之策。”

    “里应外合”

    张岱等人霍地坐起,他急问“公纪,你有内应”

    又惊又喜。

    梁尚却摇了摇头“尚未。”

    “这”尚未

    梁尚笑了笑“如今没有,不代表接下来没有。”

    在得悉卫桓姜萱的存在后,他就遣心腹亲赴并州,详细打探三人的过往现今,种种经过,处事作风,各种政令军事动向,不拘大小,不问缘由,相关的能打探得到的,都仔细探来。

    他仔细研读并推敲过。

    尽可能的知己知彼,方是旗开得胜的基础。

    他心里已有些打算,让张岱附耳过来,如此这般一番,“此事已有眉目了,张侯且先安排一个避人地方备用。”

    他叮嘱“为防细作,此事张侯当亲遣心腹去办,切记。”

    张岱略略忖度,沉凝之色一扫而空,拍案起“好”

    “事不宜迟,我马上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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