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衙署大门, 人声马声喧嚣,仿佛近在咫尺, 又仿佛远在天边。
姜萱茫然, 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去了城西医营。
伤兵太多,卫桓临时在城西划出了一大片地方, 作救治伤员和集中照顾的区域。
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惨叫呻吟声声不断,不停地有人捧着伤药麻布奔跑着, 轻伤员包扎过后,互相搀扶着从身边经过,更有许多重伤者在屋内紧急施救着。
甚至,短短一段路,已有几次担架从身边经过,上面蒙了白布, 都是伤重身亡的兵士。
陆延已经醒了,神色黯然“恐怕伤重不愈者至少万余。”
万余。
加上当场阵亡的五万多,那就是七万。
医营区并不寂静, 除了痛呼呻吟以外, 还有很多伤兵和探视者的对话。
“还好最后突围成功了, 他娘的, 老子当时豁出去命拼了该死的河间军”
“是啊,都以为回不来了, 幸得我们府君了得诶, 冲了几次”
“三次, 听说连陆大将军都重伤了,”
大部分都在议论那场血战,庆幸的,愤慨的,零星听到几句,“听说是育幼堂的出身的。”
“真的岂有此理,这等喂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负义,还记得当初是怎么活命的吗”
“唉,这世道,大利在前,谁还记得那点容身之恩”
姜萱出了医营。
明晃晃的日光灼目,刺得眼前一阵晕眩,她晃了晃,扶住营门。
七万,七万。
明知这是敌军处心积虑的谋算,但她还是忍不住去想,若是从前自己没有坚持,没有育幼堂,今日是否就没了这件事
七万条鲜活的生命,压在她的心坎,沉甸甸的,像喘不过气来一样。
头脑一片混乱,这个冲击太大,坚持两辈子的信念被动摇。
两个世界是不同的,那她始终相信的东西还是对的吗
百般心绪,混乱浑噩,不知该何去何从欲倾吐,可环视这个偌大的石邑城,她竟想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阿萱”
茫然四顾间,一醇厚的熟悉男声喊她,姜萱怔忪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怔怔循着声音望去,一身蓝衣风尘仆仆、靴尖沾泥渍的裴文舒正立在对面街角,微微蹙眉,关切大步行来。
“裴大哥。”
裴文舒是前天入夜到了,裴崇已折返徐州,陈谷大战一结束谁也拦不住他,心焦如焚的他带了几个亲卫连连打马,亲自赶到了石邑城。
消息带到了,可惜也晚了。
姜萱不得空,他密切关注着衙署,她一出来,他就接讯赶来了。
一见姜萱这般状态,登时大怒,匆匆拍开一家茶馆的门,他急问“怎么难不成他们还敢将此事怪罪于你”
一个势力的崛起,密报系统是必须的,这般仓促的时间内,还有人做得比她更好吗
他怒道“此乃梁尚处心积虑,细作叛变之故换了谁,也会立即将讯报发往前线”
这不是一个人的责任,讯报发出去,同去的肯定还有原稿,判断失误的可包括中帐的所有人
“先前,难不成就没建功”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人家处心积虑,就算没有育幼堂,也会是其他地方,哨兵出身的细作难道就能保证不出问题吗
梁尚这种算计谁经得住
裴文舒真动了怒“可不能建功就是应当,出事就全是你的过错”
万万没有这个道理的
姜萱摇摇头“不是,没人怪我。”
事实上,不但没苛责,反众人百忙之中不忘宽慰开解她。
裴文舒蹙眉“那你莫要往自己身上揽。”
哪一支军队没尝过败绩那一方势力没遭过背叛再老练的情报组织,都是从鲜血中吸取教训过来的,谁也不例外。
“不,其实也不是这样。”
这些道理,其实姜萱不是不懂,只是,只是,捂着脸半晌,她茫然“我只是想,或许,从前我想的未必是对的。”
仁义,存善,在能力之内,她从来不吝啬于助人一臂。
所以即使这辈子,她生在这么一个乱糟糟的世道,她还是坚信,人间有善意。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她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可现在,沉甸甸的七万生命撼动她的信念,她开始怀疑自己未必是对的。
以手撑额,忆起牺牲的诸多将士,情绪一下子压抑不住,她捂着脸落下泪。
没有多说,但她知道裴文舒听得懂的,裴文舒是这辈子唯一一个理解并赞同她信念的人。
这并非讨好,他本人志向也和她有许多共通之处。
一开口落了泪,似崩溃般,汹涌的情绪随眼泪滚滚而出。
裴文舒霍地站了起身,“暴秦何以亡寡仁少义也林深则鸟栖,水广则鱼游,仁义积物自归之。此虽乱世,仍应有所为有所不为,仁念绝不可断也”
他伫立窗畔,神色肃然“若上位者不知仁义之道,以黎民百姓为刍狗,不择手段,当民愈稀,传承不继,又何以为天下”
“无规矩难成方圆,有仁者方可长存。”
这世间断断不能少了心存仁义的人,尤其乱世,倘若人人都如张岱姜琨一般,那又会如何
恐怕这世间才算真的没了希望。
裴文舒肯定“你没有错,你做得一直都是对的。”
见姜萱落泪,他心里也难受,肃然的神色和声音俱缓和下来,他低声说“即便没有育幼堂,难不成梁尚就不出手了”
不可能的。
“没有育幼堂,今日并州军未必能避开这场血战,只你旧日不出手,就肯定有许多孩童冻死饿死。”
“我想,即便是医营里的伤兵,也必只会唾骂叛徒忘恩负义,而没人认为你不该建育幼堂。”
细细宽慰许久,裴文舒温声道“莫哭了,回去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好多了。”
他固然想和姜萱多聚,但不是现在,她情绪不对,脸色也实在太差。
姜萱“嗯”了一声。
倾诉过,哭过宣泄过,到底是要好一些的,她情绪稳定了不少,勉强笑笑“裴大哥,我回去了。”
“我送你。”
命店家打了冷水来,裴文舒侧身避开,姜萱洗脸敷了一阵眼睛,打理好仪容。
情绪稳定了许多,但人还是低落,久未安睡的身体疲倦乏力,脑袋有些沉沉的。
撑着桌子站起身,和裴文舒一起出了大门外,随卫牵来马,她试了两次,才翻身上去。
手足乏力,让裴文舒和亲卫们好一阵担心,护她在中间慢慢行着,小半个时辰才回到衙署。
已是九月末,迎面冷冷的风一吹,人好歹精神了些。
姜萱仰望映着夕阳余晖的湛蓝天幕片刻,定了定神,朝裴文舒拱手一礼,“今日烦搅裴大哥了。”
“你既称我为兄,还说什么烦搅不烦搅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这个时候风尘仆仆赶到石邑来,报讯时眉宇间的懊悔,都足可见他背后下的功夫。
前日她骤惊心乱,根本没顾得上多理,如今她认真道“谢谢你裴大哥。”
“也不许外道。”
裴文舒看姜萱,见她情绪好歹缓和下来,这才放心了些,见她下马绊了绊,忙翻身下地一个箭步上前欲扶。
姜萱站稳了,也不用,定了定神,“裴大哥我回去了。”
“嗯。”
裴文舒相送。
两人并肩才要转身,却听后头一阵军靴落地的急促脚步声,骤一定,随即听见府门甲兵见礼,“见过府君”
一回头,卫桓正站在台阶上。
他脸色不大好看,目光落在裴文舒脸上,“裴大公子为何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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