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地动山摇,老旧的小平房簌簌作响,仿佛承受不住剧烈地晃动会随时倒塌的模样。屋内简陋的木板小床、书桌和药柜也剧烈地抖动起来。
席桓木睁开眼,感受到身下的颠簸,脑子里陡然跳出“地震”两个字,条件反射地一跃而起,拔腿就往外跑。
等到了屋外,地震停止,席桓木这才有时间观察周围的环境。
越看席桓木心里越惊异,早已练就一副任何时候都不露声色的本领的他,此刻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震惊。
这里,不正是南北公社的卫生所吗!
六年的插队生活,让南北公社和梨树大队的一景一物都铭刻在他心中。夏棉去世后的日子里,更是无数次回忆和描绘这里的一草一木。
虽然现在周围漆黑一片,但如此熟悉的环境,他是不会认错的。
席桓木眉头紧皱,这是怎么回事?
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一个打着手电筒的中年男人出现在眼前。
男人中等身高,头发修剪的很短,显得很是精神。他微微喘着气,见到席桓木有些惊讶地说道:“你醒了?”又用手电筒照着上下打量一番,松了一口气说道:“没事就好。”
看了看依然完好的小平房,笑道:“没想到这房子还挺坚固的,过来的路上见有房子塌了,我真怕你出事。走,先进屋再说。”
席桓木双眼深沉地盯着男人的背影看了片刻,沉默地跟着进了屋。
男人开了灯,一边嘀咕着不知道哪儿地震了,一边找出体温计递给席桓木,“量一下看看还发烧不。”
席桓木此时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刚刚他环视了一下屋内的摆设,虽然灯光昏黄,但在墙上老旧的挂历上,他分明看见了“1976”四个鲜红的数字!
强自镇定地从男人手中接过体温计放在腋下,清理了一下喉咙,“邹医生?”
声音由于体内情感过分的压抑,显得干涉而迟疑。
邹仁和挑挑眉,“怎么?烧傻了?不认识了?”
邹仁和跟席桓木可是有着“革命”友谊的,很是相熟,说话便带着一股调侃。
席桓木却没有理会,而是急切地问道:“今天是几月几号?”
周仁和笑道:“放心,你只昏睡了一天,今天才7月28号凌晨,耽搁不了你娶新娘子。”
周仁和可是听送席桓木过来的人说了,这小子是因为求取梨树大队远近闻名的美人夏棉,在夏家院子里跪了三天三夜还被淋了一场雨才生病的。不过,夏老头到底是松口了,同意了这场婚事。
“抱得美人归,你小子病这一场也算值得了。”
话虽这样说,但在邹仁和心里,席桓木和夏棉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了。席桓木这小子还是京城来的,现在又被推荐上大学,眼见着就要回城了,夏棉嫁了只有享福的份,真不知道夏老头在倔什么?
席桓木只觉耳边一声“嗡”响,已经听不到邹仁和的打趣,脑中只剩一个想法:竟然真的是1976年!
“好了,把体温计拿出来。”
席桓木现在脑子里都被震惊、喜悦、惶恐等各种情绪充斥着,根本不知道邹仁和说了什么,仅凭着身体的指令反射性地做着动作。
好在灯光比较暗,邹仁和也没觉察出不对,只以为席桓木刚醒来,所以才没精神。
邹仁和将体温计举在灯泡下看了看,有些惊讶地说道:“竟然恢复正常了,年轻人身体就是好。”
之前可是快烧到了40度,夏家人都担心死了。守了一天,直到傍晚体温降到了38度,病情也稳定了,才回去的。
邹仁和看着席桓木交代道:“虽然不发烧了,但我看你还没什么精神,再休息一会儿。我先回家一趟拿点东西,一会儿就过来,万一有人受伤送过来,没医生在就不好了。”
席桓木脑子终于清醒了一些,点点头说道:“多谢了,回去的路上小心些。”
邹仁和笑着说了一句,“谢什么?你小子就是讲究。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没啥小不小心的。”然后就打着手电筒急急忙忙的走了。
邹仁和走后,席桓木仍保持着坐姿一动不动,目光没有焦距的盯着墙上的日历,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席桓木幼稚地伸出节骨分明的修长手指,狠狠地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
真疼!
但这真实的疼痛却让席桓木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包含了前半辈子的心酸,也包含了重新开始的无尽喜悦。
真的回来了啊!
回到了和夏棉结婚半个月前。他还没有去上大学,还没有带着夏棉回京。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模样,一切都还来得及。
黄泉是解脱,一切重来却是他梦寐以求的奢望。
流转三界中,恩爱不能脱。
佛教认为,众生由于恩爱执着、迷惑造业的影响,而在三界六道之中流转身死,受诸苦恼不得解脱。犹如车轮旋转,循环不已,故曰轮回。
轮回的本意即“不稳定”,生活在不稳定的时空之中,每一种生命现象也都具有明显的不稳定因素。
时空维度的差别,而导致了对世界观感的不同。而且各种不同的观感在生死之际,可以进行彼此转换,此即生命的轮回。
《法句经》中说:“神识走五道,无一处不更,舍身复受身,如轮转着地。”
如今的情形,是神识因为执念而轮回到1976年吗?
席桓木想,无论是不是这个原因,无论是佛还是魔,能让他和夏棉再次重逢于这最美好的时候,他都由衷地感谢。
屋内的摆设简单而陈旧,却让席桓木感到亲切和真实。
目光不由被书桌上一本书籍吸引。
书籍已经磨损严重,却十分整洁。可以看出拥有它的人时常翻看,也十分珍爱。
席桓木拿起书,轻轻地摩擦着封面,不由露出一丝怀念。
知青,一个时代造就的一群人特有的名字。
当他们踏上前往全国各地的火车的那一刻,从前的一切,身份、地位和等级都被抹去,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名字——知青。
他们或自愿或被迫从城市去到农村,从只知道学习的城里学生到种地干活的乡下“农民”。需要接受和改变的不仅是衣食住行上的差异,更要经受来自心理和精神上的考验。
当他们每天为了不饿肚子而干活,身心疲惫之时,读书似乎就成了唯一的娱乐方式和精神粮食。
也是让知青们保持读书人的骄傲,提醒他们不同于真正农民的唯一稻草。
但这个时代,想看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原本就不多的书,经过洗礼之后,劫后余生的就更少了。
书对于知青们来说,就如同肥肉对于饿狼。只要听说谁有书,想尽办法都要借来的。一本书,常常被不下十人轮流着借。
席桓木是1970年初冬来的南北公社,那时他还不到16岁,但十分喜欢读书,带着的行李中有一小箱子都是书。
那些书被他翻了无数遍,最后也都被借了出去。无书可看,也只有加入借书的队伍。
供销社,是席桓木借书的一大来源地,从那里可以借到一些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和列传。
而另一大借书地,便是卫生所。
卫生所原本只有两个懂点西医医理的蒙古大夫。邹仁和是被下放的医生,以前是一所大医院的中医,医术很好。
据说邹仁和并没什么大问题,只是牵扯到一些历史问题需要交代。所以他被下放时的待遇还不错,来时也带了不少医书。
因此卫生所有不少关于西医和中医方面的书籍。就如这本《唐本草》的草图卷,就是邹仁和带来的。
虽是药典书籍,但一般人也都看得懂,所以也成了知青们争相借阅的对象。甚至隔壁有个公社的知青,靠着自学中医医书,竟然成了大队的赤脚大夫,解决了吃饭的问题。
席桓木也曾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识记着各种草药,背着各种方剂。
他天生有几分聪明,所以对于这些医书上的知识也都学了七七八八,但他没想着像隔壁公社知青一样当个赤脚大夫。
梨树大队已经有了赤脚大夫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性格里追求完美,总觉得没有系统学习过,没有十全的把握,就不应该去做。
当然,对于隔壁公社知青的行为,他也表示理解。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比吃饱饭更重要了。更何况,那人是真的有天赋,至少席桓木没有听说过,经他看病的人出现过什么不良后果。
席桓木有些恍惚,几十年的事了,竟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走出屋子,原来天已经亮了。
虽然没有表,但席桓木凭着经验就知道,现在不过才刚刚5点。
南北公社因地处南北交界而得名,盛夏时节,不过5点天就开始亮了。
入目的是落后、狭窄而又凌乱的街道,入耳的是吵杂而熟悉的口音。
席桓木不由再次笑了。
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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