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大漠上,正有风沙来袭。
骇风摧世之中,红日降冷,竟在头上朦胧作曳,此处远观之,实在嗅不出一丝活人踪迹。但被风沙遮蔽间,独有一个驿站,里头身影攒动。
它是附近最大的驿站,时常招待来往客,背倚一片黑黢黢楼屋,连绵莫测,此刻正在大风中跪顺天威,望其息怒。
高德忠携一众宦官步入深室,老者手持明烛,很快,它照向眼前的一众人——“各位大人,高大人来了。”老者恭敬道毕,就朝后退一步,高德忠身后的人也随之行礼,这是官家驿站,这些人自当身世不俗。
此屋仅有三支烛放在案上,阴晦又昏暗,屋外红轮坠向深渊,一阵接一阵风沙哀嚎,仿佛有野狼拍窗。
坐在帘中之人稍作抬手,老者也秉烛屏退,墙挂满不少手绘图,步声愈远,光愈减灭,屋中犹如生吞去所有明亮,把人拉入沼泽。
只见粱上高悬两面旗帜,一个是黑狼,二个是银狐,二兽相得益彰,所有人明白,这是两个朝野上下看了皆心生恐畏的图案——
东狼军,北狐厂。
前方人皆佩饰面具,有黑有白,不露真容,身姿一派京城贵气。
“中贵人,许久不见。”
只见混沌昏黑中,帘中女子道,她所佩面具是为银狐,看起来属北狐厂,背后一对细长狐眸,隐约有几处裂纹,仿若此人骨相成瓷,正趋碎裂。
高德忠面色不变:“长公主,老奴奉长宫命来,是以协理边塞续事。”
“异族大破,胜败分晓,不知母后为何要派中贵人来此?”
有意思。
一个人抬来椅子,高德忠半甩拂尘,翘腿坐下,举止行云流水,出了京城竟有一分侠义洒脱:“萧巽将军名震四方,捷讯已传回京城,如今群臣上谏,力求天子免去其牢狱之罪,长公主定有所耳闻?”
其中两个将军微阖了眼。
帘内长公主把弄玉扳指,依是挑起唇角,一对黑军压城眸中,不知涌动多少波谲深意:“天意所归,母后未免兴师动众。”
还在装祟,高德忠抬指对准长旗:“长公主应当不曾忘了,东狼与北狐,为何而立?”
“自不曾忘,东狼,开国天赐神兵,北狐,天家机密死士。”
“说得好,东狼向来只归天家携领,但今东狼名义赐为长公主,却由萧将军携领,传誉京城,北狐随军探行深入辽疆,前来五十人,如今却只剩三十人,长公主好似担不起这两个位置?”高德忠挂无声冷笑,一个小宦官上前,半跪在地,打开手中封印得当的宝盒。
顿时金泊牙牌显世,满屋顿生一片万丈铮亮,外头天地沉沦,金乌犹如被藏匿此中。
高德忠皮笑肉不笑:“萧将军,可在那边见过类似之物?它,可比战场更可怕?”
一个年轻男子嗤之以鼻,投来轻鄙目光,二人箭弩拔张,在三个月前,他们一个是被揭举的罪人,一个是揭举他的势力其下红人。权臣与宦官向来水火不容,萧姓与沈姓的冲突,不止在京城,亦蔓延至了这片荒绝凄楚地。
不予理会,高德忠目光锁向案上的一塌图纸,这才是他此番前来的目的,要在他们上交给天子前拿到它——
“长公主,请交出来。”他咬颔吐字,再清晰不过。
若非此边不肯交出,也不必快马加鞭来此。
行军已回至州内,唯独眼前人还待在大漠驿站,虽是向太后禀道处理续事,可谁知他们对天子那边是怎说的?
“混账,这是我们出生入死拿下的!”年轻男子忍不住怒骂,“天子要的两样东西,东狼与北狐都做到了,你们留在京城享乐,凭何截下我们的东西?!”
高德忠霎一抬指,震气浩来,那个男子不禁被振倒!满屋东西旋荡,暗风骤刮,打乱了一案轻薄的纸,那塌密文图纸随即迎向上头,目露明光,飞图漫天,所有人视线都被挡住。黄纸一张接一张下落,在这之间,高德忠与那个人紧视,不分伯仲。
帘中长公主狐面深邃,气魄了得,犹似上天凝视人间的悯然,接下一切敬恨贪嗔,唇却淡勾住,永无别的情绪。
手指在扶手上摩擦,高德忠等候一个机会,在不动声色间从上旋的图纸中,取下他唯一想要的那一张——
外头阴风怒号,风沙将人间裹向黑暗,昼无所昼,夜无所夜,满屋烛火熄灭,只留下几缕烟升。
倏地一个小东西飞速穿破窗户,地狱大门一刹扑开,万千死者恸哭齐齐扑向屋中,黄沙毫不留情面涌入,满屋子的人连忙遮挡眼睛。
而有两个人,他们好似不为所动,纸在头顶翩飞,只一瞬间,那张写满密文的图纸在天上露出真颜,它毫无顾忌四转,直到渐渐接近门前——
高德忠的袖子被掀拂,一张断去尾指的手出现,他从容看向长公主,并无畏惧。
缺口被很快挡住,它如此之小,却使满屋蒙上一层厚厚尘埃,很快,飞图也停下疯魔,有些纸落在脚边,有些纸插向木柜墙隙,唯独有一纸,它悠悠正当从上头飘下来,落进二玉指间,是帘中人捏住它。
“你找的,可是这一张?”
下人挡窗所用的柜子,此时全然遮去所有昏光,屋子被罩进一片深不见底中。飞纸皆坠,高德忠站起身子,稍使一番内力,衣上厚尘顿时洒落,不留一丝痕迹,他似从沙棺中裂出的怪人,通身无比冷沉。
“让老奴看一眼。”
他攥拳。
“只一眼,长公主,太后是您生母。”
“咳咳——”终于屋中人咳嗽不停,尤其是那年轻男子,喉咙灼烧般疼痛,他们只觉肺中充满黏尘,要将一切蚕食。
高德忠冷中带嘲:“将军此番模样,如何与北狐厂随行?”
年轻男子忽而沉眸,抬起头,蔑视眼前人:“你为何不来?”
“东狼北狐齐齐调走,老奴留在京城,奉命守住长宫,以免……”
“哈哈,太后是天下之主,谁敢反她?你们怕的究竟是权臣,还是天子?萧姓男儿从不苟活,能领东狼,也能入得了北狐,而你,在京城调遣的阉人,与你所嘲的二十个死人,哪一个才算真正的北狐厂?”
一个黑影飞来,话音刚落,年轻男子脖颈旁已架住一个毒针,而毒针正与白剑僵持,稍迟一步,或许他就命丧于此。只听耳畔传来一个冷冽女声:“休得无礼。”
高德忠放下暗器,毫无怜惜地看着那男子,他并非美人,纵是流血也不会带上一分美,“天子未赦,萧氏永远是戴罪之身。”收针入袖,高德忠背身离去,“人世间只有三个人懂的事,再瞒,也瞒不了局中人。”
长廊没入他的瘦影,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小宦官纷纷踏步跟上。
众人无不厌视这位嗜血狂徒离去,而走远的高德忠也并不知,年末冬至时,他竟会遇上一个自请见血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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