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沈府收到了太后召人入宫的消息。
沈淑昭穿过垂花门,步入正屋,就见屋中老祖母坐在椅上,行得一礼,两个婢子搀她起来,扶至椅上。“偏你来得最早。”老祖母先笑道。
她低头,抱着琵琶:“伺候祖母从不嫌早。”
“今日可还有梦?”老祖母一脸和善问,那额上贴得翡翠坠玉,头戴溜银喜鹊珠花,一对灵芝耳坠正微晃,好似一棵栖了万林百雀的参树,有福至极。
摇了摇头,沈淑昭柔声答:“回祖母,依旧没有。”
“这可奇怪了。”老祖母微微皱眉,“今日宫里头刚派了人来。”
“宫里?”
“你有所不知,今年太后过千秋寿宴,指明了要你爹未出阁的女儿提前入宫。”
沈淑昭差人接过琵琶,随之稍作好奇道:“但帝后与六宫妃嫔总要晨昏定省,难免与之相撞,这……可合乎规矩?”
“规矩?”老祖母听罢,不由得隐隐生怒来,“不规矩的事多了去,要不是没规矩,长公主也不会至今都没定下一门亲事。”
沈淑昭一听,心道,这也需要有人敢定才是,那女子常以北狐厂的面具示人,与高德忠结伴,仅这两点一切已在不言中。
随后她道:“请祖母息怒,其实说起不合规矩,长姐及笄后也迟迟不定亲,太后此次入宫召见必定是为了妃子一事,这无疑是天大的喜事!”
“你长姐等了这么多年,实在不值得。”
“祖母此话何意?”
“我知道,你们人人盼着她入宫,可她从小就被教成大家闺秀,哪见得那么多脏事?如今朝中局势这般险恶,宫里头已经有了一个沈太后,一个萧皇后,是不是还想再来一些贵戚?”
原来老祖母这般不同意入宫,再加上朝中萧家作祟,难怪这件事会落至她头上。
沈淑昭沉吟一番,道:“祖母所言极是,但为何您还让长姐待字闺中呢?”
老祖母笑了笑:“要是我能劝得动,就无愧于国公显灵了。”
“好祖母,还是听我弹一曲,忘了这些烦心事吧。”
“也好,待会儿有人来请安,老身就可以快点打发他们走了。”
沈淑昭噗嗤一笑:“原来祖母常召我来,竟是为了这个?”
老祖母道:“你们天天都记得来请安,从不嫌累,可天天被人请安的人,总是会累的呀。”
“是,是,我马上弹,就不多言了。”沈淑昭莞尔,随之把手放在琵琶上,果然她选择音律是对的,老祖母老了,不太能听轻声细语,只有声音愈大才愈听得见,她又不说话,老祖母一直都喜欢安静会伺候的庶女。
虽然她根本不喜欢弹琵琶,选它来只是因为容易亲手拿着,老祖母见她自这番诚意,定也会好好留她一番,说不定老祖母也并不喜欢听琵琶。
之后丝竹绕耳,在此之中,来了好几位姨娘,如今人人都猜到太后今日派人来所为何事,特意过来问安试探。
但只有沈二爷的晁夫人来时底气最足,已是在暗中恭贺了,因为她出身太后最宠信的家族,有的全是朝廷一手情报。
她留得好一会儿,见大夫人不在,也就走了。
待该来的来的差不多了,老祖母就不听曲了,道自己想作画,沈淑昭就去给她磨墨,时不时闲谈求教几句,时辰也就这么过去。
她知道她在等什么人,马上快到女先生授习结束的时候了,长姐三妹都会被叫过来。
正思量间,就听老祖母一声传来:“淑昭,你想不想入宫?”
沈淑昭磨墨的手一愣,反问:“入宫?”老祖母点了点头,她满面吃惊,之后似认真想了想,才道:“回祖母,庶女随行入宫好似不太合规矩?”
“哪儿来的这么多规矩。”
老祖母这回倒不愿听这二字了。
她知道前世对方作何打算,于是笑道:“好祖母,我的事全由您做主,可太后若是嫌弃我弹琴不好听,不如乐府里的人怎办?”
老祖母摇了摇头:“太后也是你的姑母,你随在长姐身后就是。”
“我听闻太后喜欢听戏,可是真的?”
“她在府中时就喜欢。”
沈淑昭一番察言观色,之后低下头,继续磨墨道:“好祖母……我只会这些,太后可会嫌我聒噪?”
“哎呀,怎么会。”老祖母闻言,自觉方才失望流露得明显,于是赶紧牵过她的手来,“待你回宫了,老身带你去京城外头的桃源轩避暑,如何?”
“祖母的病不是才好?”
“无妨。”老祖母道,“反正这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你们都走了,留老身面对这空荡大园子,乏味得很,就想出去走走!桃源轩中庄昭的居阁很大,你就住那里,待炎夏过了,咱们再回京来,正好啊,也该给你寻思个好人家了。”
沈淑昭含羞点头。
此时在入宫前,她要把一切出彩的机会都留给长姐。
不出片刻,屋外就有婢子走进来禀报:“老祖宗,大小姐到了。”
“快,快让她进来。”老祖母眼前一亮。
话音刚落,有个绝色美人就走了进来,先冲人一笑:“让祖母久等了。”
只见她气质纯似雪山,面如清月,眉眼间总含有一丝若有似乎的媚,这还只是方过豆蔻的缘故,就似石榴结果,不敢料想十载后会生得怎样的饱满多情。
那身量惊人纤细,玉腰比旁人高几寸,因此不禁令人揣摩,难不成仅有这白骨,也是同等的曼妙?
老祖母看着她,不禁喜逐颜开,眼睛都快合拢上了,于是招手:“过来,学了一日累不累?”
长姐笑道:“都说朝臣带漏五更寒,皇子卯时闻鸡舞,男儿为了国家天下如此勤勉读书,我想,女子也要刻苦才是。”
老祖母点了点头,说不出欣慰还是心酸:“你三妹呢?”
“她这一月因为读书不精,被娘罚了一通,这会儿还在闭门思过。”
沈淑昭心道,大夫人可不是强求自家女儿成为诸葛亮的人,这个思过一定另有原因。
就连老祖母都诧道:“怎么回事?”
长姐面色无异:“我只是觉得,身为贵门世食俸禄,怎能不学无术呢?太后对教书育人十分看重,在宫中设下学堂,要沈族十四岁以上、及冠以下的人去学经书,哥哥们既然如此,我们又怎能怠慢?”
“你所言极是。”
“今日女先生教我一则言训,不知祖母可曾听过?”
“何事?”
“她说贞观有魏征,光武有董宣,听说唐太宗有一日得鹞后,常爱不释手,有次魏征过来奏事,太宗连忙将它藏于怀中,正好听见他长禀了一番昏君享乐、无心治国的事,太宗不敢反斥,那只鹞鹰就此闷死怀中,我听来觉得十分有意思。”
老祖母抬起手来,沈淑昭见状忙去扶她。
“庄昭。”她声音充满怜惜,“你字字皆为辅佐明君,可是在告诉老身,你要入宫?”
长姐说道:“祖母没猜错,萧家与陈家结为亲家,正在朝中剪除异己,独揽朝纲,太后若要我入宫为妃,我怎能有拒?”
“太后有文武百官,为何需要你来?”
“早闻太后身为一个女子,却有治世天下的才华,身为侄女……我想慕名入宫。”
老祖母摇了摇头:“你话已至此,老身还能道什么?”
罢了罢手,她就要朝书房外走去,步步走得沉重,沈淑昭忙过来扶她,然而没走几步,就见老祖母把胳膊轻移,不让人去碰。
此番样子从未有过,沈淑昭停在原地,二人目送老祖母掀开珠帘,只见她一面走远,一面悠悠道——
“你们各个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有了这个,就想要那个,我半步棺材,有的事大可不必管,可我却知人一旦开始心口不一,就回不去了。”
长姐何曾听过这番话,也只作叹息。
“好了,你们都回去,叫大夫人莫罚你三妹了。”
“是。”
给老祖母背影行礼后,书房中就只剩下沈淑昭与长姐,收拾好琵琶,沈淑昭欲转身离去,长姐却当即叫住了她:“留步。”
她回过头来,长姐站在案边看着她。
“你的琵琶不是我娘弄断的。”
“不是便不是吧。”
长姐闻言清傲抬头,望向帘外的长天,那边四合院下,万丈长天只露出一口端倪。“姨娘年轻时的错,其实不该算在你头上,如果有一天我能协理六宫,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重演的。”
沈淑昭抱紧了琵琶,她好似隐约感受到了老祖母的心痛,从太后到长姐,口口声声为了谁,这里就像没一个是为了自己,不知是为家国天下更妙,还是身处太平盛世的人,竟不敢要安稳淡泊?
提步而去。
“你——”
停下。
“我知道不能叫你放下怨恨,可此事真非我娘所为!你想入宫,就光明正大来吧,我不会让你不能入宫。”
勾唇,她转身。
“多谢姐姐如实相告,小妹今天也读了一则言训,汉朝时有一个权臣叫霍光,他专权朝野,与上官家族结为姻亲,情分已同代政,却在立后一事上反目成仇,最终后者被告发谋反,上官一氏悉数灭族,有人借刀杀人,兵不血刃,此事我就相信姐姐一回,背后的人……我自会揪出来的。”
长姐不禁微阖眸子。
“小妹告退。”
沈淑昭抱着琵琶离开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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