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下了许久,五月下旬,连日阴霾终于散去。天光重开,日出云霄,罩向整座京城,地上铺好的青石路扬起骡车经过的尘埃,此时的“三滴水”不再滴水,它在明光之中,深肃庇天,祈声不灭。
好似就是在为了等这一天,太后终于派人来接沈府小姐入宫了——
如今甚少在街边见到马车,只因去年北边战事吃紧,马匹成了军事重要物品,所以宫中太后为表节俭为上,大兴骡车代替马车的举措。
但今日即将来的是马车,还是一品赤马,紫帷红漆,雕纹更别有一番气派。
沈淑昭恭候于东正门,按照前世的回忆,不一会儿,长街将会停下一个很长的队伍,接着就有个被左拥右簇的男子下马而来。
那人一身宦官服,身影瘦削,马脸细眸,令人猜不透他面上是什么表情。古来有制,黄门中最高不过中常侍,而他正是宦官之长——高德忠。
紧接着,廊那边终于传来了脚步声,于是沈淑昭忙随其他小姐低下头去,安静待在老祖母背后。那群人正渐渐接近,马蹄声不绝于耳,终于,所有队伍都停了下来。
一切如旧。
然而,等了半天,竟未等来那把阴腻如游蛇的嗓子,一阵鸦雀无声后,半晌,面前响起一个冷淡女声:“见过沈国公。”
她是谁?沈淑昭悄视一眼,只见面前仍然是一个北狐厂女子,正坐在白马上,睥睨众人。
不比昨日来者,此人戴得银狐面具,却一身冷傲之气,不知为何竟以青丝披肩,耳脖皆被遮挡,只在背后稍微挽了一鬓,好似以示“合了礼制”。幸而有此,才叫远观落得几分妩媚。
北狐厂这群江湖中人要不是疯子,要不就是在避人耳目,她此番肯定身上有想遮掩的东西。
见那女子微微察觉至自己,沈淑昭赶紧低下眸去,忽听熟悉的声音传来——“中常侍高德忠在此,今日特奉太后懿旨前来接三位小姐入宫进见!”
原来是高德忠,他还是和前生一样说了同样的话,前世千秋节因为她没有入宫,所以待在了国公府女眷的后面位置,仅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所以这个女子究竟是谁?
这时一旁沈淑昭的阿父也不敢怠慢:“小女入宫以后还望中贵人指点。”
中贵人是朝中得势宦官的称呼,倘若年纪再稍微大一点,便可被叫做中大人,只不过沈淑昭实在不敢想象这样的人要是能被称作后者,不知这十几年要伏尸多少命,枉冤多少案?
高德忠点了点头,躬身道:“太后在宫中听闻了府里的事,所以特意托咱问一句,老祖宗近来可好?”
“她近来无恙,请太后安心。”
“咱就知道老祖宗寿元无量,但这梦中窥见天机一事……到底会折损自身,所以还请国公劝一劝?”
哪知听罢老祖母轻哼一声,从旁不屑道:“高大人,我已是快瞎的人了,根本不用劝,还请你回头告诉皇太后——老天就在上头看着,善德之人自会受福!”
高德忠笑容僵硬在脸上,沈淑昭的阿父已经惊讶得忘了打圆场,他根本不知道为何老祖母会突然生气,整个朝中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和眼前人这样说话!两边都是不好得罪的主,场面一时难进难退。
那白马上的女子却淡淡地:“上马车。”
所有人都看向了她,沈淑昭心道此人气宇非凡,好似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纵使通身北狐厂寻常衣,也贵气得发紧,不禁疑起她的真实身份来。
前阵子那位长公主大方赏赐的举动,已经表示她留心到了“国公下凡”的事,前世因为没有此事,所以高德忠并未受老祖母嘲讽,也就没有这一句话——所以这个白衣女子当时究竟在不在,沈淑昭是不知晓的,不过此刻已有八成的把握是她。
高德忠笑中作揖:“老奴回去就把祖宗的话传给太后,莫生气,前阵子长公主赐礼,今日太后又派老奴与北狐厂共送三个小姐入宫,已是当比公主出游的派头,请放心,她们定会在宫中万事如意。”
说完后,高德忠就打量起她背后的孙女,本只无心去看,然当见到长姐时不免为之一愣,继而一笑,贺道:“老祖宗和国公好福气,太后见了大小姐定会喜怜不已。”
此话当得除了老祖母外的人欢心,一番差人奉礼,闲得几句后,高德忠就开口领人走了。
入宫的东西早就捆上了队伍中,沈淑昭与两个姐妹走了出去,然而没走几步,老祖母忽道:“哎,忘了忘了,快把这个东西记在二小姐库上。”她疑惑转头,老祖母正命人拿了一样东西过去,那物看上去十分厚重,不似寻常品。
“这是?”沈淑昭看着下人捧起它擦肩而过,老祖母凝重答:“是‘长生’。”她不禁感到诧异,为何要把那个龟壳给她?她根本不会这些奇门异术,只是一个普通女子。不过转念一想,老祖母这莫非还是在期待她让“太国公”来看?
这时长姐也好奇问道:“好祖母,可是您院子里活得最久的那只镇龟?”
“龟占?”那坐在白马上的女子道。许是无人料到她会说话,一时也没有回声,附近侍从来往于搬动箱子中,发出磕碰作响,沈淑昭只好笑道:“多谢祖母美意,我定当珍收。”
行礼后,于是她成了最后一个出府门的人,门口的见二小姐终于出来,连忙端着矮凳垫在轿下好让她踩上去,几个丫鬟打起帘子帮忙入轿。
坐上了马车后,沈淑昭本想在座中一番静思,然而搬箱子却哐哐当当,一番出神后,不久,离她帘子十分近的地方响起了白衣女子之声,恍若给这里带来归寂——“沈夫人,宫中私下严禁方术,北狐厂管制此事,恕不能入宫。”
那人不知何时来至自己身旁,沈淑昭心道,老祖母定又要生气了,因为她这辈子素来厌恶太后干政,也许是因为两年前把权北狐厂后,太后扶持了一批刺客杀手,接着在长宫祸乱中杀死了上万个反对她的人。
随之就听老祖母对这个身着寻常衣的女子道:“龟占不过是求出行平安,老身将它放在几个孙女身上盼望她们如意,又有何妨?”
“对不住,夫人。”
“呵,宫里头的太常巫祝都能从龟中窥事,咱们却连一点求平安的心愿都不可?哦,竟是老身忘了,京城不需要‘有眼’之人。”
一声轻笑。是那白马上的女子,此时她黑影映在帘子上,终于不再遥远,才发现那声仔细听来清冽无比,似雪相化于溪中,冷暖掺半。
沈淑昭一时心思难沉起来,这个身份不明的人举手投足间都令人留意,倘若长公主是想来震慑沈府,无论眼前这个人是谁,那么她的目的都达到了。
帘外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原是那女子归向原位,此事不明不白地就这样放下,也不知她有何打算?看起来宫中的长公主十分在意“国公入梦”这件事,连一个龟卜都要阻拦。
众所周知龟占之术自商周起就有记载,周文王归整了八卦阵图,龟占也流行于平日吉凶,春秋时甚至只存在于权贵之间,此难称为邪门歪道,帝后今为了断巫蛊冤案,已然有些矫枉过正。
未等多久,外头一切行装就打理完毕,只听扬鞭数声重合,所有马车一齐朝着红墙皇宫奔去。
沈淑昭衬手在小窗前,正思量起长公主,忽听帘外北狐厂的人禀道:“掌司大人,这个龟壳究竟留不留?”
掌司,好耳熟的称呼,她想起来北狐厂除了长公主与高德忠掌事外,还有两个左右副手,昨日已经来了一个,难道今日还是个女的?真是匪夷所思。不过说起来,仅凭见到的这群北狐厂各个仪表堂堂,想不出却都是为高德忠效命的人。
不管那个八成是长公主的女子身份究竟如何,也许今日这个龟卜不快,就是她入宫路途的第一个考验。
从前方传来一声低语,她并未听清楚那人回了何话,悄中试探起抬了帘子一角,只隐约看见近处女子的背影,白袂黑发,生得好似明月光下的黑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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