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放下了帘子,最终街市嘈杂声越来越小,半个时辰后,直至没有一丝人声,几乘马车才终于放缓了速度,逐停下来。
很快传来下人忙活之声,“砰砰”听见矮板凳在地面清脆作响,紧接着,帘子“唰”地一下被人掀开,外头明光霎时刺进来——
宫墙中央推开了一扇巨大的朱红漆门,似王宫的一对虎眼逐渐睁开,正阴森傲视众人!
那投下来的黑影将纤细的她们笼在其中,两旁各站着守门禁军,看来此处便是皇宫偏门了。
不知因何缘故,沈淑昭竟觉一下子通身凉快了不少,仿佛头顶骤然洒下冷刀片,把轿中憋出来的闷气,统统刮净!待起抬头来,才见天色已近斜阳,浑无之前的闷热。
转过头,就见那白衣女子也下来了,正牵马绳,好似不与她们同去了。
这未免有些奇怪,若她再无任何举动,只是护送的话,那么看起来有五成是长公主派来的第二个掌司?
只见有一个北狐厂随从走向了高德忠,又问道:“禀中贵人,可要允龟卜入宫?”高德忠不耐烦瞥他一眼,一副这种小事也要来问他的样子,随从不禁低头:“属下明白。”说罢,他回头朝沈淑昭背后的人使了使眼色,想必那个东西也是留不住了,于是沈淑昭放任他们去做。
当搬东西的人拿出来后,高德忠才走过来:“几位小姐,不好意思,太后禁止宫中方术,她是吃斋怜生之人,龟亦有龟命,宫中无处不是神祠,平日都是可过去的。”
“多谢中贵人指点。”长姐一笑,甚是妍姿桃李。高德忠心情也好道:“大小姐多礼了,老奴今日去宫祠求卦,窥见签上有凤来仪四字,再见大小姐贵相妙不可言,老奴实在为太后高兴。”
沈淑昭掩饰住忍不住上抬的唇角,前世她入宫时此人也这么说的。
就这一刹,轻轻地,未曾被远处的那二人察觉,却没料到耳畔就此传来细雪触肤的声音:“你的珠花呢?”
转身去,白衣女子离着自己极其近,从府门前,到帘子外,再至此刻……她有一丝不安,可那人所问非东非西,莫非意指长公主的赏赐?
沈淑昭敛定神色,对这个可能是长公主的人道:“甚么珠花?”
“长公主。”
“太后行俭政,六宫无不以素为主,我不敢僭越。”
那女子听了也未说甚么,面前大门敞开,长姐三妹随人步入其中,她好似也要牵白马走了,沈淑昭正欲抬步,背后又只听道:“它是长公主挑的。”没走几步,沈淑昭转过头来,此人牵着马不再动身,竟还在试探自己。
那面具下神情寡淡,薄唇天生向下,隐有不怒自威,青丝深潭一般散覆雪衣,相衬相峙,身量高挑,这一身冷得只剩黑白两色,仿佛不能与其他相容。
“长公主凤恩浩荡,还请这位大人代我向她道谢。”沈淑昭暗想奇怪,这份赏赐有何必戴不可?片刻,白衣女子勾唇,有一丝似笑非笑,令人玩味。
沈淑昭不禁想起了第一个女掌司来府时强塞赠礼,今第二个又要她用礼,这是怎了?不过一次“国公降世”,手上沾血问心无愧的长公主,她的两位“护法”就这般留神于自己?
“二小姐?”
前方传来了高德忠的提醒,沈淑昭没有犹豫,踏步离开。
待步入偏门之后,就见墙旁停得有三个轿子,沈淑昭放眼望去,每乘各配有四个宦官,皆在等候她们上去。
很快,轿子将她们抬往太后所在的长乐宫,一路上无人多言,不过对这寥寥的路来说,一声轻咳都显突兀,更不提聊上几句了。
不久后,眼前出现的是一片皇宫延绵的城墙,巍峨隐隐显现。东宫十二殿,随之鳞次比节出现在眼前,此处是太后一人独居的长乐宫,只要登上前方一段极长的白玉阶,便可去往天下的最高处。
高德忠走在第一乘轿子旁道:“太后正在殿中召见大臣,所以先送小姐去附近清莲阁歇脚。”
长姐接道:“我们儿时曾有幸入宫,那时就见中贵人威风凛凛,如今兼管北狐厂,不知平日可是难见中贵人一面?”
高德忠哈哈大笑:“老奴也只是奉差行事,总归是在长乐宫主事,大小姐客气,日后在殿中会常见。”
“其实今日我与妹妹为中贵人备了一份薄礼,待入居宫后,还请中贵人慢走一步。”
“老奴不过是本分之职,实在不敢收。”
“我见中贵人常风里来雨里去,所以这段时日,就在府上命人为中贵人制了一件绶囊。”
“哎呀,这可怎好?”
“还请收下,莫拂了我们心意。”
“小姐们真是不仅貌美如花,还心灵手巧。”
三妹听罢眼眸一转,有意无意看了沈淑昭的轿子,“中贵人,那你说我们三个人里面,谁最好看呢?”
高德忠笑容渐僵硬,也不说话,长姐清咳了一声。
“这个嘛……”高德忠支支吾吾,“大小姐像牡丹,二小姐像,桃花,三小姐像……梅花。”
三妹听完顿时两眼放光,好像很高兴:“真的,中贵人真觉得我像红梅?”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三妹顿时把这个喜事拿来给长姐炫耀,长姐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脸宠溺。
沈淑昭默不作声,这路上一来二去,那几人竟好似一见如故,不出片刻来至永寿殿正门,她们终于下轿,跟在高德忠身后,刚步上长廊,忽见一群巫祝从对面远远走来,有男有女,他们与长姐年纪相仿,经过身旁时,有个女巫走在最前面,好似是这群人之首,她气质高雅如兰。
本是不怎么在意,但她经过三个小姐身旁时,不看容貌最出挑的长姐,却有意无意地瞥了沈淑昭一眼。
待他们走远后,长姐问:“这些人可是中贵人方才说的巫祝?”高德忠道:“是,不过他们在长生山那边,并不在太常府,大小姐恐怕难请他们一面。”
听来名字有些熟悉,这么说来这群人是官职在皇宫里的,并非九卿所管的京城巫祝,这两种的区别只在于前者只为天家祭,后者可为百家祭。
“这般年轻?”长姐不可思议,“我过去听老祖母常说,一般人想要深学易经阴阳术都需个三十载才行,他们难道天赋异禀?”
高德忠轻描淡写:“是。”
沈淑昭感到压抑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击来,却说不出个为何,待她们往长廊深入后,终于顿时感到了放松。
尽头也很快出现了一面“清莲阁”的牌匾,面前万花浮雕门一过,紧接着,脚底就踩在了实打实的鹅卵石路上——
这清莲阁很大,大得能容得下一片湖,好似永无尽头,沿途栽满粉樱,湖泊上落满了浮花,粉得望不清湖水本身的色泽。湖前拥有四间能留满三十人的大亭榭,上头皆种满了粉嫩铃兰,不留一丝缝隙,如窈窕玉女在仙境身披粉帛。花儿蓬松,数也多得惊人,倒吊下来,一帷又一帷,用瀑帘把阁台半遮半现。
大湖被染色,它映出的并非是浩瀚长空的澄澈,而是一种豆蔻年华的,柔情的,朦胧的,女子心事的胭色。
“请随老奴来。”高德忠说道,在花影婆娑中,她们朝前走,眼前犹如通往一场良姻美梦的最好开端。
沈淑昭却无动于衷,即便是在前世她也不会有任何感叹,太后给的美,只是黄粱一梦,好让她们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一生往这里送。
长姐三妹忙走至最近的亭子坐下,看见远方有两个厢房,有宫人进进出出,真是十分热闹,二人瞧了一阵子,发觉他们好似是在搬运东西。
背后传来高德忠的声音:“三位小姐,对岸的两个厢房正是给你们住的。”
“这可是真的?中贵人卖的这关子也藏得太深了!”
沈淑昭来到这间亭子坐了一会儿,没有理会他们说话,此时那种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就好像冥冥之中方才那群人已经走出了永寿殿,慢慢抬起右手来,她看着它,犹如一种直觉——自己前世遗忘了一些东西,所以入宫不仅是为扭转命运,也是为了找回失去的记忆。
这种奇妙的感觉,莫非就正是她忘记的东西?
在亭子里沉思,那边长姐已与高德忠相谈甚欢,这个天地间最有情的人与最无情的人竟如此处得来,实在有意思。
随后,终于就有一个宦官过来传禀,说太后挥退了大臣,正要召几位小姐过去。
众人也不多言,直接朝目的地走去,沈淑昭跟在一行人身后,这里离永寿殿非常近,不久就来到了殿门前。
想到这里方才还有大臣来过,长姐三妹不禁肃然起来——
方步入大殿中去,只见一个身着深色锦衣的美妇人正坐在凤座上,黄帘半掩,望不清容颜。
这就是当朝的太后。
许是与此处召见群臣密探朝政之事有关,一个烟味儿,直压得人心下沉,便叫人想起来往日诸多事,刀光剑影、生死杀戮,在这烟里不过一句定言之间。
还未等望清她,所有人顺从地低下头,无声间,有俩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愧是这宫阙真正的主人!
这时,高德忠用洪亮的声音喊了一声:“跪——”
沈淑昭和其他人一同恭顺叩地:“民女拜见太后,太后长乐无极。”
只见帘中人将手搭在座边,单这一只手,就捏着沈淑昭前世今生的命运。
“坐下吧。”
太后抬了抬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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