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
那女子终于平淡道:“方才他们在提长宫乱之事,故才叫你止声。我猜你来此处是为了二楼黑影,不必担忧。”
沈淑昭心领神会,看来此时已然可以说话了,但那手指还一直停在唇边。
看下去,这才发现那按指何等长直,虽有剑茧,却不妨碍清竹之美。
它似主人双耳一般,白至并非常人。
如竹如玉……
心中蓦地生出熟悉的形容,原来美人间的手指亦是如此相似。
见那白衣女子一直凝神听人,指下冰冷渗入唇内,背后的呼吸扫在颈上甚是发痒,沈淑昭不禁侧过头来,她本想着,背后的人也许戴着面具,也许还不曾留意这里——
慢慢地,却是一张清晰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四目相对,呼吸凝固。
沈淑昭不明白她为何眼中稍有讶异。
那样子竟不似方回头。
这白衣女子的面具已解开,与在府中不同,她下半张脸柔美无比。远观时天生丽质,如今显露真身,才见她眉宇偏低,落得几分生杀之气,青丝却如春柳一般细长柔软,看上去甚是乖顺,令人想当成绸缎一并抚下去……
沈淑昭脸一红,这人复杂又美,真是少见。
昏黑中,那女子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外头的声音逐渐小去,此中分明没有言语一句,却冥冥之中令人觉得,这里的声音比哪儿都大。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有一个人打破了这份平衡——
“不知丞相可知将军已经入京的事?”
这是太后的声音。
沈淑昭心底一惊,他们终于说到此事了!于是她连忙看过去,白衣女子亦继续听。
“臣并不知道太后此话何意。”
高德忠对着一个地方喊道:“出来吧!”
众人齐齐抬头,果然一阵沉默后,缓慢有人抬起了身子,那个神秘的黑影人就这样出现在二楼——
只听哗啦数声,满屋纷纷拔出剑刃!
下面几人已是惊愕万分,所有人藏起来的武器皆以出鞘,并且毫无犹豫地对准了宴席中人!
萧丞相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阴沉。
皇宫的权力争夺都逃不开兵刃相见,一旦狼变成了腹中肉,这儿黑得就像没有点灯。
沈淑昭这时才发现原来这群人不过是北狐厂的便衣者,屋子里根本没有一个萧陈两家的耳目!
“是哀家‘请’他来的,不过是借了放人之由。”太后道,“将军受了奸言挑拨,误以为哀家绑了他友人,若非查出奸细,恐怕只会平添怨恨。”
这时满屋静得一根针掉地也能听见。
萧丞相完全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陈国公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一直偷偷看他脸色行事。
等得片刻,萧丞相终于缓缓跪下去,双手合袖:“疏奸查伪本应是臣子责任,出现此事臣实在愧对头上的乌纱帽,恳请太后恕罪——”
江国公也跟着下拜,众人效仿,就在这一刹之间,那对峙的感觉荡然无存。
沈淑昭记在眼里,这就是皇权的力量,当它握住一个合适的借口,生杀予夺,就没有了理由。
正因如此,所以萧丞相打破了四家之间的盟誓是必然,倘若他有女为后,又能使天子脱离于泥潭,太后的风光就是他的来日,为何不争?
高德忠在旁边道:“萧将军,你的友人就在此处。”
长公主冷冷示意,又一个人被北狐厂带上来。
太后抬起酒樽饮了一口,这个人头上戴着面罩,迅速被扯下来后,让宴席上的众人都看了一眼。
二楼的年轻人咬紧牙齿,太后却道:“一切都是误会。”
那边的萧丞相也适时露出愧疚万分的表情:“小儿愚钝无知,多谢太后恕罪。”
“既然咱们多了一个不速之客,不如多增添一双筷子。”
“罪臣多谢太后宽宏大量——”
萧丞相父子一齐拜谢,江国公见之马上冷脸。
“赐宴。”太后的语气没有一丝情绪,并不看他,“哀家向来只知用膳须动筷子,不动刀剑,诸位不如先把手里的剑放下?”
这一番话顿时将满屋子的氛围推向极致。
放下的不仅是剑,更是心中的剑。
沈淑昭在心头暗道,好一个妙招!此问可谓是项庄“说”剑意在沛公,如今萧江关系紧张,谁会放低身段?与其叫他们缓和,倒不如威胁!
“萧将军,还请下来吧。”高德忠和蔼地说,浑然没有要挟感,过了片刻,这个年轻人终于走了下来,他在黑暗中经过了沈淑昭身旁,但好似并未瞧见她们。
看着前头苦闷的背影,沈淑昭不禁在心中想,这个人和长公主一起去了塞外北征,难怪听见方才的骚动会靠过来。
原来每一步都是算计。
随后她听见外头一番谢罪声,太后虽是平和万分,却依旧未让他们起来,那个年轻人自觉地把剑交了出去,但没有看见谁愿意走入这道帘子内去拿它,高德忠就在这时朝那边走去。
背后传来太后的声音。
“起来吧,将军今日尚为初犯,哀家赦你无罪。”
得了免礼起身,萧丞相在远处站起来,然而他很快转头,大喊一声:“叛徒!”
说这时那时快,就在高德忠要取回剑时,他飞速地从手上抽出了白剑,转身一挥,对准细作,江国公赶紧拦道:“罢了罢了,就让此人由太后审断吧。”
二人各说各话,沈淑昭只觉滑稽万分,哪有人杀一个人前,还要向他喊话的?
江国公就更有意思了,说把人交给太后,也是自认罪的意思。
不得不说,这群老奸巨猾最惯用的戏码,就是在一个成熟君主前,臣子只能有一人之下的样子,而不是万人之上。
“够了。”
太后厉声说罢,席间的两个人才止住。
“传哀家口谕,徐中郎乃叛乱余党苟活,通书泄密,狼狈为奸,入朝以来上不敬宗庙社稷,下不重百姓苍生,今罢其官职,即日赐死。”
那个人一直低下头,身上还留有拷打血痕,没想到堂堂一个朝廷五品官,在这个时候才被革除官职。
北狐厂把他押下去,屋中氛围一时变得沉重。
太后又道:“其实哀家有事要说。”
沈淑昭听得心里一悬,出了这般多的事却没有一件算是本该谈的事,究竟还有多少在等着他们?
萧丞相与陈国公俩人对上眼神,不出半会儿,高德忠呈着圣旨走来:“萧将军听旨!”
满屋哗然下跪——
高德忠展开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萧巽北上出征,戡乱有功,辅弼战兢,朕甚嘉之,特奉皇太后懿旨,赐千命宝刀一把,加封骠骑将军,依制赏,钦此!”
“臣叩谢皇上,叩谢太后——”
这二人语气平平,完全看不出他们是欣喜还是烦忧。
但这加封若说好,那它确是属于最好的,好到完全足以碾压别人二十年的功劳。
如今一切都显而易见了。
萧陈,沈江,两两对立,不论他们当前的男人还是女人,分裂已是迟早的事,但太后并不多费口舌,她直接以刀剑示人,能用兵马解决的,就先震慑,能用震慑解决的,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即便有人不是心服口服,也懂得了寄人篱下的道理,一切快得来不及,便被推向了这早就铺垫好的走向中——
沈淑昭看着太后,这个五官温柔的女人,万千晨日从她窗前掠过,就仿佛未曾有过黄昏。
终于讴者乐师被召了出来,这时众人才知道二楼的木人竟是可以奏小钟的,宴席很快笙箫四起,方才的嚣峙顿时化为乌有。
这时沈淑昭感到白衣女子轻轻将手放在自己肩上。
“回去罢。”
这一声提醒得正是时候,因为长姐那边才恍然察觉,她这个二妹已经离开太久了。
沈淑昭却无动于衷,看着席间那群人已是谈笑风生,仿若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她不禁冷笑,回去?去那个地方?
于是转过身来。
“这酒席的气味令我有些头闷,姑娘可知高公公在何处?我要问问他可否能下去。”
白衣女子一时不作声。
眼见如此,沈淑昭便行礼道:“方才多亏姑娘出手阻拦,才不叫我坏了这里的事,那我先走一步。”
言谢后她正准备朝前走去,却顿时被人拉住了手腕,回过头去那白衣女子只是淡淡一笑,“随我来。”她声音很轻。
沈淑昭说不清美人的手指都有何力量。
就似被太后今日抚过的手腕,那里就留下了一道心有余悸的冷意。
她的却令人如此心安。
沈淑昭不动声色,随之白衣女子朝后退去,黑暗逐渐将身子吞噬,背后的明火愈发遥远。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
那女子勾起冷唇,却眉宇愈发清晰,他们不愧是与黑暗为伍之人,所以才在这片深色中,仍如此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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