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几天,皇上就下令尚书台对益州赋税的事严厉调查,萧党的一些人陷入了无休止的审问之中,一时之间人人自危起来。
不过好在当地商贾开始大量向官府抛售囤粮,缺粮一事逐渐得到了缓解,但刺史的贪墨案还没有结束。
第二日,这位益州在任四年的刺史就被罢黜了官职,被收押在当地的牢狱中,然而接下来在谁该接任他的这件事上,朝中却又引起了一阵不小的争论。
沈淑昭虽然不知道是谁,但这几日进出长乐宫的人颇多,每个都板着脸,不难猜出此事不好对付,太后会用好处拉拢皇上,那么萧丞相自然也会用好处。
这一天掌灯时分,沈淑昭正在屋中下棋,突然有一个人在门口恭敬道:“二小姐,太后娘娘宣召。”看了一眼对面还在月下看书的长姐,沈淑昭当即心领神会,立马叫人把这里收拾好,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来到寝殿的石阶前,当踏上去后她忽然意识到,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夜里进太后的卧房。
步入里面,太后就立在窗户旁边,月晖映在她披肩上,外面的琼花阵阵晃动,宽敞的寝屋在撤去了案椅后显得有几分寒冷,烛罩已近黑掉,墙上的挂画景物好像更远了。听见沈淑昭的脚步声后,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来了。”
沈淑昭轻轻福身,太后似乎正在想事情,这里静得连月光都有了声音,过了一会儿,太后才终于说道:“淑昭,你知道哀家会选谁当妃子吗?”
这个回答真是令人不假思索,但她先愣了愣,才装作不情愿道:“是长姐。”
“她的母亲是江氏,这是一个好选择。”太后说道,“在宫中只有美色是不能长久的,你不能没有强大的靠山。”
沈淑昭沉默着,太后又继续道:“不过天子三千佳人,哀家选了长姐,是因为她的出身最好,但哀家想选你,因为你最通透。”
这一句话已是十分明显了,想必这几日在早朝上的较量已经让纳妃有了结果,沈淑昭心想,不论前世出了什么差错,太后一开始肯定都打算是让长姐入宫为妃,只不过皇上不可能一辈子只有一个妃子,所以要是长姐不得宠,那么太后也还是会再选一个人出来。
不过等到那个时候,太后早已经废立皇帝了,所以眼下最要紧就成了如何回答拉拢她的话,若是自己三番两次推辞,太后岂不是会觉得她虚伪?
于是沈淑昭灵机一动,忽然脸色微有触动,语气间尽是隐忍道:“承蒙太后欣赏,如若能进宫侍奉太后,民女自当尽心尽力,只是太后所言‘通透’这二字,哪里是民女能做到的?古人云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民女俗人昏昏,若非是因为庶出……民女也不会习惯揣度他人,完全是因为入宫以来屡受太后教诲,常在帘后听取朝中大事,这才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
太后听见沈淑昭说出庶出二字后,不禁斜睨过来,看来这个回答在她意料之外。
“庶出?”
沈淑昭继续说道:“民女自知天命二字,如今正是与萧党对峙之时,一个庶女在此时入宫,又能有何为呢?”
这话说得十分圆满,眼下不是一个适合的时机,所以太后没有理由强求她入宫。
太后听罢,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看向了明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所说的天命,也许根本没有这一回事。”
沈淑昭回道:“民女此话也是认同老子的,正是因为民女在天地间不值一提,才不敢轻易叫人倚靠,妃子这个位置绝不能与寻常媒妁相提并论,若是皇上不喜欢民女,可不是辜负了太后?所以民女不会自己去求入宫,若要入宫,绝不要皇上不情不愿,民女要他心甘情愿才行。”
太后笑了笑,再想起她入宫当天的种种争风头的稚嫩手段,才颇有意思道:“原来这就是你眼里的天命。”
“民女小女儿家心性,倒让太后娘娘见笑了。”
果然太后说道:“你们始终尚未出阁,又怎不是小儿?”随后示意她过来,走到窗牖旁边,沈淑昭看见一片白色琼花,矮错交织,在月色下泛起晶莹的柔泽。
“哀家当皇后的时候,亲眼看着宫人在此地种下了一片琼树,”太后说着,语气带了几分温柔,“在还未定下亲事前,琼花林是先帝与哀家的乍见之地,其实哀家并非是无意与他相遇,而是你祖父的有意安排。哀家一直瞒着这件事,只是没想到,先帝也在装作不知道此事。”
沈淑昭不解太后为何忽然提起过去,但还是安静听下去,太后则继续旁人无人道:“色衰而爱弛,但牢固的结盟不会,这就是为什么哀家是太后。淑昭,你若是想要在宫里出人头地,只有皇帝的心甘情愿是不够的。”
“民女牢记。”
“其实今日早朝后,皇上已经下令了谁来接任益州刺史的职位,这个人虽然不是哀家的人,但也不是萧党的。”太后说。
沈淑昭听罢暗道不好,这次的贪墨案居然只出了一个替罪羊,其他人都还平安无事,那么无论来的新刺史是谁,都不会让益州的势力有所削弱!看来皇上在羽翼尚未丰满前就铁了心要与太后作对,难怪她在前世会起了废帝之心!
太后又道:“益州有一个商人叫顾龙门,就是他解决了缺粮的问题,眼下囤粮直到两州的救济粮草到来前,还可以供取半个月。如若这件事得到解决,那么益州的势力就无法根除,淑昭,你怎么看?”
沈淑昭心道:萧党的人本就是借益州的百姓发财,既然得到了皇上光明正大的包庇后,自然是会更加去讨好他!亏空的国库得到了保障,也就有了实力来对抗太后,原来皇上并不是不知道底下的人贪墨,而是他允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她心中不知道为何忽然想到一句话:天子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古来多少商人赚钱上供帝王家,又被帝王所抄家,可以解决掉这个人的方法有很多种,但沈淑昭在太后眼中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小姐,所以她冷冷一哼,厌恶道:“民女从未见过一个如此嚣张的商人,天命若是一定要帮他们,真是瞎了眼!”
太后神秘一笑,没有说话。
沈淑昭又半跪下来,就像真的一样愤慨道:“太后娘娘,请您不要让益州人再受如此痛楚了。”
太后听了以后,气氛变得沉寂起来,过了半晌,她才说道:“你起来吧,天下的声音哀家听见了。”
沈淑昭这才又站起了身子,太后一直看着牖外想事情,夜风飒飒,白色茧绸衣在月下轻薄又朦胧。
最后她说道:“你回去吧。”
“还请太后娘娘也早些就寝。”沈淑昭忙躬身。
快走出去的时候,心底忽然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果然,还没迈出大门,太后就突然说道:“淑昭,你认为天命是什么?”
天命……
听见这二字,她马上想到了益州百姓要再次经历的悲剧,天命就是一场捉弄,是轻易改变生死后站在神祇的高度,才发现原来没有那份力量,一群人要改变一生的轨迹该要有多难。
沈淑昭低声道:“民女认为天命是困住人的东西!”
太后久不言语,琼花缝隙间的月色照向了她,脸庞落得了几分清冷,原来就是这些神采留给了她的女儿,过了片刻,她才慢慢说道:“你说的天命,哪怕身后没有人,哀家也想与它一决雌雄。”
听见这样的话,沈淑昭不禁吃惊地看太后,然而那对眸子正逐渐半阖起来,带着一分锋利。
沈淑昭在心里默默地想,看来对于这样的人,即便不需要天上的桂冠,他们也会矢志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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