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
慕容骏看着厨房送过来新制的雪花酥,眯起狭长的凤眸。
自从齐贵人在他面前闹了一出雪花酥有毒之后,太子的确有段日子没再碰过这道点心了。今次再见到这点心,内心没有一丝触动也是不可能的。
虽说他信也好,不信也罢,齐贵人为何偏要说出那些话,这就已经是一种故意了。
因为“您喜欢”这三个字,就意味着众矢之的。太子殿下,应该能明白吧?
谨慎一些,总没有坏处。
慕容骏并非是一个易受影响的人,但他不得不承认,齐贵人的话有一些道理,若他没记错的话,他并未吩咐厨房准备雪花酥,为何厨房却罔顾他的意思,擅自做了?
“殿下,这是新制的雪花酥,您尝尝……”
送点心过来的,正是惯为他做雪花酥的厨子阿四。
慕容骏的目光落在阿四身上,阿四皮肤黝黑,瘦骨嶙峋,乍一看还以为与江禾差不多年纪,实际不过才三十出头。
但他与江禾一样,都是自慕容骏幼时起就跟在身边伺候的老人了。
慕容骏挑了挑眉,笑着道:“阿四,你在孤身边,也有十年了罢。”
阿四为人木讷,不若江禾能说会道,可此人有一身好厨艺,慕容骏曾提拔他坐高些的位置,他却弄得一团糟,后来索性随他呆在厨房里,多少自在一些。慕容骏对此人的印象一直定格在年少时,阿四那会儿还是个腼腆的青年,亲自将一块热乎乎的雪花酥放在他掌心里,拍拍他的手,咧开嘴无声地乐,眼里满满都是要溢出来的笑意。
时光荏苒,当初的青年已佝偻起了身子,呈现出老态,那双灰蒙蒙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
齐贵人误以为中毒时,慕容骏已交代子修去查,虽后来发现是场误会,子修那里,却意外有所收获……
“殿下,您怎么了?”
阿四略显紧张地抬起头,却不敢与太子对视。
“没怎么。”慕容骏回过神来道,“阿四,记得孤幼时,你就常为孤做这道点心,眨眼也过去十年了。”
“……是。”
阿四心惊胆战地应着。
慕容骏将面前这碟雪花酥移至眼前,仿佛从来没见过似地,细细地欣赏、打量。
阿四目光有些不忍,然而好几次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忍住了。
慕容骏将他不自然又充满矛盾的神情尽收眼底,若无其事道:“这些年,你为孤做了许多雪花酥,自己却从未尝过,是孤的疏忽。”
“殿下……”
阿四怔住,太子突然说这番话是何意?
“别紧张。”慕容骏温声道,“今日这碟雪花酥,孤特意赐还给你。多谢你这些年来,对孤的照顾。”
慕容骏起身,亲自将整整一碟雪花酥放到阿四手里。
霎时间仿佛时光倒流,阿四也想起了过去的日子,枯如柴枝的手不停在颤抖,几乎托不住轻巧的青瓷碟。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额角蜿蜒落下。
慕容骏未发一言,直勾勾盯着他,等他领赏谢恩,将他自己亲手做的雪花酥吃下去,或者跪地求饶。
阿四反复揣测着太子的想法,不到一刻钟就先崩溃了,大吼一声打翻了碟子,雪花酥散落一地,掉在膝下跪着的织金线毯上,富丽的毯子冒出了缕缕青烟,不消片刻已被烧出了一个窟窿。
“殿下,您、您怎会得知的……”
阿四绝望地道。
慕容骏未再看他一眼,起身迈出了原来待着的屋子,留阿四一个人,跪在原地。
起风了。夜风吹着衣袍猎猎作响。太子俊美的脸上满是阴鸷,是啊,他如何得知?
子修误打误撞,传来调查到的消息,太子府一向不会令旁人接触到慕容骏的饮食,能为他送雪花酥的,只有江禾与阿四。
经查,江禾并无异样,阿四家中忽然多出一笔横财,来历不明。
因着齐贵人之言,慕容骏不过就是谨慎一些,小小地试探一下。
他并不能确定雪花酥有没有毒,于是反交给阿四,是阿四自己的反应证明了一切。
看来齐贵人所言也不完全是胡话,如今回想起来,简直字字珠玑,还劝他若发现是相熟之人,千万不要伤心难过,齐贵人竟连这都想到了,还一个劲劝他不要再食用雪花酥,究竟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
因慕容骏已对阿四起疑,多少有了些心理准备。
十年的主仆情,抵不过一笔横财。疼痛虽有,但不至于捶心。他实该庆幸,没在临到毒发之时,才发现已遭心腹背叛的事实。
江禾得知消息后面沉如水,领着一帮人气势汹汹闯进了屋内。
阿四一开始羞愧地抬不起头,但是江禾操着尖细的嗓门骂了他几句之后,又开始大声辩驳,两人对峙良久,江禾再回到慕容骏身边时,神情颓然。
“殿下,他都招了。”
江禾抹了一把脸,并不提自己用了些手段,阿四的背叛,令一同追随太子多年的他颜面全无,江禾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这个蠢货,怎能就这般不争气!
慕容骏道:“是谁指使,有何缘由?”
得了钱,这是果,慕容骏更想知道,他对阿四不薄,能让阿四背叛他的因是什么。
江禾道:“他……他也不知对方是谁,对方给了他钱,却从未用真正的身份联系过他。他家里长子嗜赌,把这些年殿下给的赏全都败光不说,还被赌坊扣下,要卸胳膊卸腿。殿下您知道,他这人闷葫芦似的,心疼长子,觉得丢人,既开不了这个口,也借不来钱,偏这时候爹娘又病了……殿下,奴才推测,他应是被盯上了。”
慕容骏轻轻“嗯”了一声。
这路子说实话真不算罕见,拿来套人,却是一套一个准。
江禾发狠道:“但是再有苦衷,发生这种事,难道不该先禀告殿下,由殿下定夺?殿下待他不薄,平时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逢年过节皆有赏赐,未必不会帮他,可他竟反回来给殿下投.毒,其心可诛!”
不论如何,背叛就是背叛,对走了岔路的阿四,江禾怎样都同情不起来!
“这是他的口供,请殿下过目。”
江禾呈上印有红手印的几页纸。
慕容骏大致扫了一眼,证实江禾所言非虚后道:“断他一只手,先关起来。”
“殿下……”
江禾怔愣片刻,太子最恨背叛,一般不是该直接杀了阿四,为何却没有?
“殿下,您……您究竟怎么想的?”
慕容骏紧紧抿着唇,得知阿四叛他的一刹那,他本能地想把阿四碎尸万段,可是一想到有人背叛他,也有人要他别伤心……他终究还是忍耐了下来,转移了暴戾嗜血的情绪。
一个背叛者,已不值得他心里留下任何波澜。倒是齐贵人充满了疑云,一介男妃为何能接连言中他的事,还有误以为要死前,眼中那一抹令他琢磨不透的悲悯……
究竟有何好怜悯的?
齐贵人甚至让他对下属好点,慕容骏亦认同,阿四为人所迫,归根结底也是他御下不严被钻了空子。
意识到这一点,他思考问题更深远了些,留阿四一条命,除了稳定人心,还有另一层目的。
“就这样,去办吧。他跟随孤多年,断一只手已经足够。从今往后,此人是死是活都与孤无关。”
慕容骏眼里,阿四的手为他做出了雪花酥,利落地断了这只手,也便断了阿四与他从小的情分。
“……还有其他人,若有难处,当直接报给孤,再有叛者,定斩不饶!”
江禾欣慰地领命,太子殿下够宽宏大量了,这对底下人来说未尝不是福气,本来他还怕太子迁怒,看来也不必担心了。
“子修。”
慕容骏抬眸,望入茫茫夜色,黑衣青年就在他身后一丈远处。
慕容骏已有了大致计划,勾了勾唇道:“子修,你看紧阿四,切勿让他与人接触。连夜传信给父皇,就说孤中了毒,昏迷不醒。”
这一次要瞒住皇帝是不可能的,何况他也根本没想瞒,有些事借皇帝的手,比他自己要方便得多。
有人透过阿四对他下.毒,他当然要将计就计。
留住阿四的命,也给对方一个继续犯错的机会,不论对方乐不乐意,他都会迫其上钩。
子修得令,正欲离去,慕容骏顿了顿,又将人叫住。
子修诧异地回过头,慕容骏仿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道:“你再召段太医过来,孤想让他入宫一趟,见一个人……”
扮了一回宫人之后,齐钰暂时对皇宫探险失了兴致,老实安分地宅在毓秀宫偏殿,低调地睡个懒觉,玩玩空间,美其名曰习惯古代生活。
这一日,太医院照例派了一位太医来为他看伤,齐钰正想着要如何打发,结果来的却不是以前为原身治疗的那一位,而是换成了段太医。
齐钰很是高兴,他与段太医非初次相见了,亲自沏茶倒水,想尽量表现得热络一些,一切尽在不言中。然而段太医对他的殷勤视而不见,一丝不苟地行礼,诊脉,请嫣然帮忙卸下纱布查看伤势,直到对上曾经见过的同一张脸,段太医也没半句多余的话。
没反应,也便是不打算拆穿,心照不宣,齐钰相当满意。
他知道段太医是男主的人,可以透过段太医,打听一下男主的近况,顺便刷个好感。
“对了,太子他还好吧?”
齐钰只是例行问候,客套了两句,谁知段太医脸色竟凝重了起来,犹犹豫豫道:“太子殿下不太好,他……中了毒。”
“……”齐钰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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