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也去平安街”袖口丝线磨破的乞丐书生上前, 认真端详着面前这群玉冠洁衣的同窗, 啧啧摇头, “怕是不妥。”
两刻钟后,箩筐木板杂物遮挡的小巷子里, 众人各自整理着身上破洞漏风的衣衫, 顺势将脱下的衣衫藏好, 佩戴玉时, 脸上闪过挣扎, 和前边望风的人道, “既着旧衣就无须佩玉了吧。”古人说以人为镜能正衣冠,而他们以人为镜则不伦不类, 望着手心最喜欢的玉, 像烫手山芋似的,如何都不想佩戴。
“咱们已经穿得这么简陋寒碜,如果连佩玉的习惯都丢掉, 同那乡野浅陋书生有什么区别”说话的人掸了掸衣襟的灰,头颅高昂,神色颇为倨傲。
换作往常,少不得要夸他眉眼飞扬, 有睥睨天下之势, 而如今,怎么看怎么像街头巷尾爱吹牛的老光棍, 刚换上旧衣的白面书生们连连叹气, 怎么也是书院的风流才子, 竟沦落到了这步田地,真真是世风日下啊,罢了,别扭地佩戴上玉,长叹道,“走吧。”
今日的平安街尤为热闹,摩肩接踵,人山人海,摊贩们的吃食早就卖完了,都舍不得收摊离去,老老实实在街边围着,若有读书人来,他们就默默地往后边退,有那脾气不好的喝斥他们走远点,几人也不恼,陪着笑脸站去边上,静静地等着,谭老爷博学多才,讲学生动有趣,他们听得毫不费力,不知哪日起,每每谭老爷讲学,他们就站在边上听,受益良多。
他们天天早出晚归,甚少过问家里的事,更不懂言传身教为何意,听了谭老爷讲学就明白了,因此隔几日就会早点收摊回家陪孩子。
不得不说,孩子们较以往乖巧体贴许多,厌学的毛病也改了,扬言要好好读书,将来让我做享福呢。
霎时,人群骤然安静,书铺外的台阶上,谭盛礼捧着书,今日讲的是孝经,读书人耳熟能详的故事,谭盛礼选的是民间故事,故事不复杂,揭示的道理也简单,这篇文章在场的读书人启蒙后就读过了,儿时读的文章记忆深刻,如今听谭盛礼重新讲这篇文章竟有新的认识,而且经过谭盛礼分析,引出诸多论语文章,其意相近,内容不同,谭盛礼融会贯通,随便听听都是篇策论好文。
阳光照着,屋檐的燕子携虫回巢,引得几只小燕子叽叽叫了两声,轻风拂过,周围安安静静的,谭盛礼的声音就这么传来,轻轻润润的嗓音,如夫子的严厉大相径庭,然而没人打瞌睡,俱挺直脊背,屏气细听。
整条街都静悄悄的,周围住着的老人们也忍不住来凑热闹,他们耳背,听不真切,但看众人认真专注只觉得心情好
谭盛礼讲了两篇文章,用了半个时辰,旁征博引,提到类似的文章不下二十篇,句句精辟,用词恰到好处,听在摊贩们的耳朵里那是妙语连珠道理深刻,而听在读书人耳朵里只觉得酣畅淋漓。有那偷偷握笔记录的,到后边听得入神,笔墨浸透纸都不曾察觉。
文章讲完了却不曾有人起身离开,后到的绵州书院众学生听了小截内容,望着人群里面露沉思的同窗,只觉得莫名奇妙,他高举手里几两银子买来的文章,“谭老爷,学生有问题请教。”
寂静的长街,这句话仿佛尖锐的嘶鸣,众人齐齐望向说话的少年,待看清他手捧着精美封皮的文章,衣衫却极为简陋,角落里的摊贩们你看我我看你笑得毫不含蓄这个人,看装扮就是绵州书院的。
众所周知,谭盛礼的文章在平安书铺有卖,但装订简单,价格低廉,唯有那喜好华丽唯利是图的云尖书铺爱用这种封皮,买其他书铺的文章来请教谭老爷,绵州书院强调的尊师重道哪儿去了
谭盛礼坐在台阶上,温和的五官沐浴在暖阳下,仿佛镀了层金光,他颔首,“请说。”
少年颔背走向谭盛礼,弯腰作揖,他的问题很简单,“听闻谭老爷学问博大精深,为人仁德宽厚,既无心入书院为师,如何又在这喧闹之地开设讲堂,行径前后矛盾,表里不一,乃君子所为吗”他身上穿的衣服是问街边摊贩买的,这会浑身瘙痒,难受非常,心里不由得抱怨谭盛礼来事,直接去绵州书院多好,非得在大庭广众显摆自己的学识,才学和品德不可同日而语,谭盛礼即使再受人推崇,他也喜欢不起来
然而,注意周围人或目光不善或面露鄙夷的望着自己,情绪不尽相同,他身上实在痒得难受,略有不耐地拱手作揖,“还请谭老爷解惑。”
“这位兄台”不等谭盛礼开口,有人抢先出声,“你是绵州书院的学生吧。”
少年嘴角微抽,下意识地看自己穿着,不点头也不摇头。
“绵州书院闻名西南,外州来求学的学生亦不在少数,我知道你们个个才华横溢非我能比,但人各有志,谁说谭老爷不去书院就不能开讲了”说话的是个秀才,就住在后边街的巷子里,以前嫌平安街晦气,避之不及,如今天天来,恨不得直接住在书铺里,谭盛礼讲学,受益的是他们这种家境贫寒交不起束脩的人,与绵州书院的举人老爷志向不同,何须捧高踩低抹黑谭老爷名声
他反问少年,立即有人附和,“是啊绵州书院再有名,不是所有的举人老爷都肯去,要不然绵州书院就不止那几位举人老爷了。”志向不同,有的举人老爷心不在教书育人,中举后就各处拜名师准备会试,有的则回乡造福邻里,谁说必须得进绵州书院啊
少年问出这话,未免太过浅陋。
那人又道,“谭老爷不喜受拘束,今日开讲乃学生有求,行径如何矛盾了不好人师就不能传道受业解惑了学生有问而不答就是君子作为了”
早有人瞧不起绵州书院那几位举人老爷高高在上的嘴脸,圣人曾说学生不分贵贱,他们也曾仰慕过绵州书院的名气,想入绵州书院进学,结果书院条件多,考察你学问是其次,还得看家境,家境优渥者优先,看人下菜的做法恶心透顶。
少年没想到自己这句话引来诸多不满,回眸看同来的同窗,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而前排坐着的同窗低着头,以袖遮脸,生怕自己找他们求救似的,少年脸蛋通红,磕磕巴巴道,“许是学生表述不妥,还望谭老爷见谅,学生绝没有冒犯之意。”
他纯粹穿着身上这套衣衫心里不痛快发发牢骚,没有和谭盛礼为敌的意思。
“无事,我不会往心里去,你既是问起,我与你说说”谭盛礼起身,有人主动地让出道,他徐徐往前,周围人看向少年的眼神更为不满了,尤其是远道而来的读书人,为了聆听仁者教诲,他们连换洗的衣物都带上了,谭盛礼若因这事意气用事闭门不出,他们岂不白来了,故而,眼神像猝了毒似的盯着少年。
“你是绵州书院的学生”谭盛礼问。
少年冷汗涔涔,心知是瞒不了了,艰难的点头,“是。”
谭盛礼打量他两眼,五官斯文,面容干净,身上的衣衫和其气质格格不入,他略有困惑的扫过在座的其他人,好些埋着脑袋躲避他的目光,他叹气,“求学不分贵贱,且不以貌取人,诸位犯不着迎合我喜好,我出身于微,衣衫简陋无可厚非,诸位家境不同,着日常衣衫即可。”他看少年脖颈泛起红色的小点,“可是不舒服”
少年茫然地抬起头,就看谭盛礼用那双深邃又温和的眼神望着自己,他挠了挠脖子,诚实地点头。
谭盛礼再次叹气,“去医馆瞧瞧吧,日后再来,穿你觉得舒服的衣服就行。”
少年脸烫得更厉害了,毕恭毕敬地作揖,“是。”
“我不去绵州书院乃是没有信心,师者,细支末微都可能垂范于人,和学生朝夕相对,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好,再者”说到这,他望向少年腰间的玉佩,欲言又止,不知为何,在场的人都明白了,谭老爷不喜欢奢华的人,绵州书院讲究,穿锦服戴美玉乃为日常着装,谭老爷恐怕喜欢不起来。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谭盛礼这样质朴简单的人,确实不适合书院的氛围。
少年拱手,“是学生冒昧,还望谭老爷见谅。”
“无碍,心里既然有疑惑,问问又何妨,快去医馆瞧瞧吧。”语毕,谭盛礼看向其他人,来过两次的学生已经明白他意思了,纷纷举手提问,谭盛礼耐心的解答,言语间没有任何保留,少年怔怔地挠了挠自己脖子,舍不得离开,硬是等到谭盛礼解完惑进了巷子,他才急急往医馆跑。
不出意外的,全身都长满了红点点。
这件事对谭盛礼来说不过是个小插曲,不成想在城里掀起了风波,随着云尖书铺售卖谭家文章和诗册的事传开,读书人无不骂云尖书铺唯利是图,平安书铺所卖不过百文银钱,云尖书铺竟卖以几两高价,真以为所有人都是书呆子冤大头呢,再者,比较过谭举人的文章和书院举人老爷的文章后,便是书院学生都找不着维护自家老师的理由。
学生求学,束脩必不可少,然为人师贪得无厌,弄些哗众取宠的文章和诗册卖于学生就有违师德了,尤其还是物无所值的文章。学生们虽不议论老师的德行,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与平安街那位比,自家老师真的差远了。
至于云尖书铺,当日买了书的学生们纷纷闹上门要求退钱,乞丐同窗们的文章和诗册没有花半文银钱,而他们竟花了十多两还多,委实让人气愤。
连日来门可罗雀的云尖书铺好不容易客流如织,结果都是来找茬的,而且掌柜得罪不起,退钱不说,还笑着赔罪,时时刻刻不忘商人阿谀奉承的本性,愈发让人瞧不起,若不是还在书院里,恨不得将以前买的文章和诗册都给退回来,回想以前,到底都花钱买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文章啊。
城里有钱公子还好,尤其是那些家境普通,省吃俭用买举人老爷的读书人差点没气得呕出口老血来,以为举人老爷德高望重品学兼优,勒紧裤腰带都想拜读其文章,到头来竟是连谭家大公子的文采都比不上,谭家大公子何许人也,杏榜倒数第一人啊。
倒数第一的文章就如此脍炙人口,其余几位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解禁出门的谭振兴听说自己的文章和诗册在云尖书铺卖四两高价,高兴得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谁知转身就听人议论他是倒数第一,心情如盆冷水泼下,目光如电闪雷鸣的盯着交头接耳的文弱书生,狰狞地呲着牙要过去和他们理论,什么叫谭大公子是杏榜倒数第一啊,倒数第一啊,他倒数他也是举人,那两人不停地重复是什么意思,有能耐他也倒数第一试试。
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
见他眼神凛冽,谭振学拍他的肩,“大哥人家夸你呢。”
谭振兴歪了歪嘴,“我知道。”谁要他们夸啊,夸他文章写得好就夸文章写得好,非提什么名次,亏两人还是读书人,特不会说话了。
看他嘴唇动来动去又在嘀咕人家坏话,谭振学无奈,“先挑水吧,待会还要去找木匠呢。”
院子里晒的木头差不多了,谭盛礼让他们找个木匠回家打家具,要开始准备谭佩玉的嫁妆了,谭振兴撅着嘴,声音拖得老长,“知道了。”
平安街热闹后,天不亮就有推着车的摊贩来,到天亮时,摊贩们已经很多了,书铺里的人更多,清晨的平安街,人多却不吵闹,便是街上玩耍的孩童都比其他街的孩童安静,静能清晰听到树上的鸟鸣,托谭盛礼的福,周围几条街的人们都认识他们,挑着水走几步就有人过来抢着买他们的水。
还是从其他街来的。
“几位公子,这水怎么卖呀”是几个打扮美艳的妇人,脂粉香熏得谭振兴鼻痒,他背身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礼貌道,“不好意思,这水我们要卖到平信街去的。”
平信街离这有差不多两刻钟的路程,谭盛礼吩咐的,他们必须要去。像在郡城时卖柴般,如今卖水他们必须要走很远的路,谭振兴抱歉的望着几人。
其中一个身形纤瘦,浓妆艳抹的妇人搅着手帕,羞答答的说,“我们先来,不该先卖给我们吗”说话时,拿胳膊抵了抵谭振兴,激得谭振兴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这位夫人,能否好生说话。”矫揉造作得实在没法看啊,还有那脸上的脂粉,厚得像唱戏的,幸亏是白天,晚上恐怕要吓死几个人。
“大公子说什么呢,我至今未出阁呢。”
谭振兴皱眉,他虽是个书生,姑娘与妇人的区别还是看得出来的,城里规矩多,姑娘不怎么抛头露面,像谭佩珠,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而谭佩玉成过亲倒是没那么多讲究,眼前的这位姑娘谭振兴往后退了两步,纠正措辞,“这位姑娘,水不能卖给你们,还请见谅。”
“大公子,我姓李,木子李。”
谭振兴颔首,“李姑娘。”
“嗯。”
谭振兴“”这姑娘怕不是脑子不灵光,他偏头看身侧的谭振学,不知何时他已挑着水往前去了,谭振兴皱眉,忙抬脚追上,“二弟,等等我啊。”
谭振学没有停下,经过租铺子的事情后,他觉得和谭振兴谭振业保持距离没坏处,刚刚看几个人围着谭振兴他毫不犹豫的选择离开,没料到谭振业也是,回眸看跟上来的谭振兴,谭振学问谭振业,“你怎么不等大哥”
“我的伤还没好。”托谭振兴的福,他屁股还痛着。
谭振学“”
谭振兴挑着桶,步伐过快,里边的水晃了些许出来,桶上盖着盖子,但不紧实,淋湿了谭振兴裤脚,他焦急地喊,“二弟三弟,等等我啊。”
见最后边的几位妇人跟着,两人对视眼,走得更快了。
足足走了两条街才把身后的妇人甩掉,谭振兴桶里的水洒了不少,气喘吁吁地跑向巷子口歇息的两人,“你们跑什么啊,我和她们说清楚了,给再多的钱都不卖。”
说话间,他回头看了看,幸亏他以前天天砍柴,腿力无人能及,就算挑着水也比那些人跑得快。想到几人缠着他买水的情形,他嘻嘻笑了笑,“咱们的水好像很受欢迎啊不对,是我挑的水很受欢迎,老实说,你们是不是嫉妒了”
谭振业翻白眼,留下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就要走人。
谭振兴琢磨这句话的意思,上前问他,“你是在骂我吗”
“大哥不知她们为什么追你”谭振业斜眼。
“还能为什么,喝了举人老爷挑的水更聪明呗。”谭振兴是个爱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但看谭振业面露鄙夷,他想想似乎不对,谭振学名次比他靠前,不围着谭振学都来围自己作甚,莫不是自己谭家长子的身份更显赫不可能,谭振学挨的打比他少多了,他茫然地问,“为什么呀”
“看上大哥了。”谭振业斩钉截铁。
噗谭振兴差点被口水呛到,那些人看上自己了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洗得泛白的衣衫,“她们怕不是眼瞎哦。”
谭振业“”
这次,谭振业是真走了,谭振兴满脸困惑,追上前,“她们真看上我了我成亲了啊。”且这辈子都不会休妻的,那些人脑子里装的啥啊,莫不是想给自己做妾,想到自己纳妾谭盛礼可能有的反应,急忙夹紧了屁股,哆嗦道,“不是害我吗”
虽说被人仰慕是件很高兴的事,若会招来杀身之祸那还是算了,谭家祖上到现在就没纳妾的习俗,他还能越过祖宗打破谭家习俗不可乡试结束后他有短暂想过这件事,律法规定,寻常百姓不得纳妾,只能娶平妻,有功名者则根据功名高低来,他是举人,纳妾很平常,奈何谭家家教森严,不允许他纳妾,只能在心底一声长叹。
看他想得明白,谭振学欣慰,“大哥知道就好,男女有别,日后避着点吧。”
前几日他出门也遇到姑娘主动上前搭讪,初始不明白,还是徐冬山提醒他才反应过来。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怎敢与人私定终生,因此再出门就不和她们说话了。
其实以谭振学的年纪,在村里已到说亲的年纪,也是他父亲担心他成亲后意志松懈无心读书,要等谭振学考取秀才后再说,谁知考了秀才又要考举人,谭盛礼似乎忘记了,从来没有聊过这件事,他不聊,谭振学也不问。
谭振兴也猛地想到这点,以过来人的身份安慰谭振学道,“要我说啊,你年纪不算大,城里二十定亲的比比皆是,没必要着急,再过两年,等考上进士再做打算吧,你看我,于微末时娶了你大嫂,连休妻都不敢,哎”
谭振学“”
“你知道就好。”
汪氏自嫁进谭家,孝顺长辈,善待小叔子小姑子,无微不至,休妻委实没有道理。
“我知道。”说到汪氏,谭振兴最嫌弃她的地方就是生不出儿子,生了二丫头也有两年了肚子还没动静,往后不能生怎么办他还等着有儿子继承他英俊的外表渊博的才华呢,没儿子岂不后继无人他问谭振学,“如果你大嫂生不出儿子怎么办”
谭振学语噎,沉吟道,“也无妨,有侄女们呢。”
谭振兴“”就那两个胳膊肘往外拐的闺女哪儿比得上儿子贵重,他想了想谭家祖上,貌似还真有位没生出儿子的,就是他曾曾祖父的弟弟的儿子,他成亲多年,别说连儿子,连闺女都没有,因着这事,没活多少岁就死了,很有可能就是被气死的。
看他又在胡思乱想,谭振学催他,“赶紧走吧。”
穿过巷子就是平信街,街上有认识他们的读书人,或别扭或微笑的给他们打招呼,许是太久没出来,谭振兴竟然看到有卖旧衣的成衣铺,价格还不低,他抵了抵谭振学胳膊,“我没眼花吧。”照那价格,他身上这件衣服岂不能买近二两银子哪儿来的有钱人竟有如此癖好啊。
谭振兴关在家,不知外边的事,谭振学简短地和他说了两句,谭振兴听得瞪大眼,“这么重要的事儿为何不早说,咱们岂不错过挣大钱的机会”要知道,谭振业为了挣钱被打得屁股开花,若能堂堂正正挣钱,谭盛礼必会答应的。
“说了又能如何”谭振学看了眼成衣铺,前几日生意火爆,这两日冷清许多,他说,“衣服穿在身,舒服最重要,读书人以才学论高低,不会因你穿金戴银就奉你为才子,也不会因你穿着简陋就轻视你,这话若被父亲听到,免不了又会挨打。”
“知道知道。”谭振兴连连点头,神色恭敬,谭振学“”
怎么感觉谭振兴把他当成父亲了
平信街繁华,偶尔会碰到几个读书人,或别扭或微笑地给他们打招呼,在一间客栈外,他们碰到了李逵,他背着包袱从里出来,身上穿着件朴素的长衫,见着他们,李逵拱手,“想不着在这遇到几位公子,李某有事请求。”
他今天启程回家了,乡试过后病好就该回家的,虽然他以还钱为由留下,实则不过贪慕虚荣罢了,认识了两个书生,沾沾自喜的以为打进了读书人圈子,抄书挣了点钱就愈发以为自己了不起,混进诗会,和举人老爷说两句话心就更飘了,如今想想谭盛礼对自己的态度,还有什么不懂的。他从包袱里拿出封书信,是给谭盛礼的,请谭振学转交给谭盛礼,“李某自知让谭老爷失望了,那日听谭老爷讲孝经,只觉得一记闷棍而来,整个人如梦初醒,谭老爷之教诲,李某铭记于心再不敢忘啊。”
谭振兴想说,何止你不如,世间少有人能比得上。
谭振学收了信,拱手道,“父亲常说,有人听他讲学是他的荣幸,初心不改,没人会对你失望的。”
信里,李逵向谭盛礼忏悔,并感谢的他教诲,谭振兴在旁边看了几行,浮华迷人眼,李逵的情形和刘子俊差不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没什么大不了的,比起他们,谭振兴更担心自己,他问谭盛礼,“父亲,儿子有疑惑,能问吗”
街上许多人都拿谭盛礼和韩山长比较,论才学,韩山长不及谭盛礼渊博,论胸襟,韩山长不及谭盛礼豁达,论修养,韩山长就更差了,就这样,谭盛礼竟然说自己没有信心去书院教学生,让其他举人情可以堪啊,当然,他问的不是这个,他问的是,“父亲,你博古通今,为师绰绰有余,如何认为自己没有信心呢”
那日韩山长来,谭盛礼说教不好儿子没脸教其他人,但在谭振兴眼里,父亲教他们教得很好,没有哪个父亲能教出两个举人儿子的。
谭盛礼收起信,定定望着谭振兴疑惑不解的脸庞,轻叹了口气,“有古人云,动人以言者,其感不深,动人以行者,其应必速,观汝心性,为父觉得差很远。”朝夕相处的儿子都教不好,让他如何有自信和旁人家的孩子天天同处,这是谭盛礼两辈子的真心话。
他上辈子教子,教他们读书认字做文章,不曾教他们立身于世如何摒弃浮华回归本心,这辈子与谭振兴他们相处,虽有纠正陋习,然效果甚微,想他满腹经纶,却教不了儿子,何尝不是种悲凉。
书房里写功课的谭振学和谭振业皆停笔不言,谭振兴眨了眨眼,眼眶微湿,“是我们给父亲蒙羞了。”
“为父亦有不足。”谭盛礼叹气。
“是儿子不孝。”谭振兴潸然泪下,“儿子德行有损啊,不瞒父亲说,儿子又差点做错了件事,乡试过后,儿子差点纳妾啊,呜呜呜”
谭盛礼“”
谭振学和谭振业“”
果然,离谭振兴远点不会有错。
“振兴。”谭盛礼递上手帕,温声道,“无碍,为父在,你想纳妾不过奢想,莫哭了。”
“呜呜呜”谭振兴哭得更凶了。
院子里有打家具的木匠,猛地听闻哭声,惊了跳,只看跑来个模样可爱的小姑娘,细声细气解释,“别害怕啊,是父亲在哭,父亲做错事,祖父打他呢。”
老木匠身边跟着两个徒弟,闻言面面相觑,他们看大公子言行举止极为得体,如何会做错事
毕竟乃谭家家事,老木匠不好多问,软着声道,“好。”
谭盛礼隔两天就去书铺讲学,受谭盛礼鼓励,绵州书院的学生们不再藏头藏尾,大大方方的穿着平日的衣衫过来听课,不过面料有明显差别,连那腰间的玉佩也质地不等,书院收学生,并不会调查所有人的家境,难免有些打肿脸充胖子的混进去,以前藏着捂着不敢叫外人知晓,如今已坦然接受。
遇到那些朴素的读书人,态度谦虚许多。
从前绵州书院的学生以和穷酸书生为友而为耻,而今在平安街,他们相处得极为友好,偶尔谭盛礼会留个问题供他们讨论,无论高低贵贱,讨论得热火朝天,真正的文会,理应是以交流学问为主,许多学生不曾领会,如今在平安街倒是见识到了。
哪怕讨论得面红耳赤,心里仍畅快,而不是担心自己是否说错话,是否举止有差,胆战心惊不敢开口,在平安街,他们能畅所欲言,能肆无忌惮,这种感觉,是在书院里没有的。
有时担心在街上影响其他人,索性约着去酒楼,平安街的酒楼,天天生意爆棚,因为除了谭老爷,谭家几位公子也会参与,几位公子日日挑水,听到感兴趣的会进酒楼坐,几位公子性情不同,主张不同,但都乃至真至善的人,听完他们的话,比书院老师还受用。
尤其是谭小公子,尽管是个童生,学识已经在很多人之上,没人敢轻视他去,几天下来,平安街又开了几间客栈,里边住的多是读书人,有那赶路经过的商人,多也是冲着谭家名声而来,至此,平安街再次繁华如初了,热闹胜过从前。
就是平安书铺,在绵州也名声大振,云尖书铺仍然是藏书最多的书铺,却不是最有名的了,算算日子,那几位举人老爷许久不曾写过文章和诗册放书铺里了,连以前的文章和诗册也尽数收了回去。
人活于世,总是要脸的。
谭盛礼知晓此事后没有多言,倒是韩博源,又上门拜访,比较上次,韩博源看着老了好几岁,不再以叔伯自居,“可是打扰你了”
“有朋自远方不亦说乎,韩山长严重了。”谭盛礼拱手,邀请众人进屋,除了韩山长,还有几人,有三人谭盛礼见过,笑着和他们打招呼,江仁嘴角微僵,那日鹿鸣宴上,瞧着谭盛礼确有修养有气质,不曾想其影响力如此强,在书铺讲学,几次就把学生带偏了,他虽心生怨怼,但不敢发作。
来时平安街有许多人瞧见了,如果传出去,自己名声可能更糟。
“见过谭兄。”
“寒舍简陋,还望众人见谅。”谭盛礼还礼,邀请他们去了堂屋,谭振兴他们出去了,谭盛礼唤大丫头出去找人,江仁看向角落里的女孩,诧异道,“谭兄不怕令孙出门被人拐子掳走了”绵州年年都有孩子被掳的事儿发生,有些追回,有些至今杳无音信,这般大的孩子,没人敢放她独自上街。
“无事,就在街上酒楼,离得不远。”
江仁不来平安街,不知道平安街的风气,别说孩子在街上没人掳,摊贩的板车放在街上都没人动,甚是安宁,从没发生过偷鸡摸狗的事儿,就是行乞的乞丐,到平安街后都忍不住先正衣冠,街上的摊贩聊起这事都觉得稀罕。
大丫头出门,他是不担心的,叮嘱她道,“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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