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氏想搀扶着谭振兴回屋休息,见她哭了一宿的眼圈泛着青色, 眼睛充斥着血丝, 谭振兴嫌她丑, 推开她, “你回屋补觉吧,我看会儿书。”
不是每个人熬夜后还能保持像他这般玉树临风的, 谭振兴拽了拽胸前的衣襟, 意气风发地挺直腰杆, 补充道, “没事就多读书, 读书明理, 别成天东想西想的。”
这话也算安汪氏的心了,相识于微,谭振兴无法做出忘恩负义的事儿, 而且汪氏手无缚鸡之力,自己迁怒她作甚, 想着, 他声音稍柔,“要睡不着就给父亲做套冬衫罢,我看卢叔穿得厚, 上了年纪的人应该都是怕冷的。”
汪氏应下,谭振兴摆摆手, 去温习功课了。
他们三兄弟在前院有单独的书房, 谭振学和谭生隐去码头了, 就剩下他,他翻出以前写过的诗认真看,有些诗他看着陌生,已经忘记写诗时的心情了,诗是以日子远近排序的,首首精妙绝伦,看得谭振兴时不时的惊呼出声,哇哦,哇哦,哇哦
外边扫地路过的卢老头偏头,“大公子怎么了”
“来来来卢叔,看看我的诗,太激荡人心了,世间怎会有如此才华横溢的人哪。”
卢老头“”
谭家大公子,和传言相去甚远啊,他都不知说什么得好,偏谭振兴来了劲,“卢叔,进来啊,你不识字是不是,没关系,我读给你听。”
直觉告诉卢老头别进去,碍于人情,终究进了门,然后就被谭振兴按坐在凳子上,足足听了两个时辰的诗,听得卢老头昏昏欲睡又多次被谭振兴高昂的声音惊醒,反反复复,他强撑着眼皮和谭振兴聊天,“今日大公子怎么如此有雅兴”
老先生也会训斥几位少爷,事后几位少爷要么在屋里抄书反省,要么在院里侍弄花草劳作,从没有哪位少爷有谭振兴的雅兴读诗。
“嘿嘿嘿。”谭振兴缩脖子笑了起来,不好意思道,“你听说国子监的四季试没”
秋试已经过了,但年底有冬试,他寻思着多准备几首诗在冬试上大放异彩,秋试他以每题五首诗取胜且名声大振,其他读书人眼红嫉妒然后会争相效仿,为了压过他的风头,冬试肯定会准备六首七首,他要想脱颖而出,少说要备十一首,没错,他决定了,冬试每题写十一首诗,以防临场发挥不好,翻翻过去的诗,若有符合题意的直接默上去。
多省事啊。
卢老头“”
“十一首会不会太多了”如果每个人都这样,岂不会增大阅卷的难度
谭振兴又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许是笑声太过,扯到屁股的伤,又啊啊啊的尖叫起来。
卢老头“”
谭老爷光明磊落,谁能想到儿子竟是这般不按常理出牌啊,他太阳穴跳了跳,竟感觉到了头疼,这种疼痛多少年不曾有过了啊,他深吸口气,再问,“为何是十一首呢”
十首就能遥遥领先了罢。
“防止某些人急功近利不惜准备十首诗啊。”谭振兴回答得理所当然,卢老头竟无话可说,只能称赞,“还是大公子想得长远。”
“嘿嘿嘿。”谭振兴拱手,“让卢叔见笑了。”
他屁股有伤,谭盛礼让他休息两日再去码头,闲来无事,揽了送大丫头姐妹两去薛家族学上课的活,薛家族学离得有点远,父女三人早早就得出门,清晨风大,出门后姐妹两就瑟瑟发抖站去了谭振兴身后,谭振兴往左错开两步,沉眉道,“好好走路。”
要他说啊,读书就是浪费束脩,有那个钱不如买两件衣衫呢,入乡随俗,别的举人进京后都有购置流行的服饰,谭盛礼却穿着从绵州带的衣衫,款式老旧,亏得谭盛礼气质好,不嫌俗气,换了其他人恐怕会被骂成乡野村夫罢。
他告诫姐妹两,“要用功读书,别辜负祖父对你们的期许。”
大丫头站去前边,让二丫头抓着她的衣角,仰头问,“夫子教的和祖父教的相同吗”
“我又没上过女课我怎么知道啊,不管教的是否相同,都得好好听先生的话,被我知道你们阳奉阴违,看我不揍你们”
大丫头是谭家长女,言行有差丢的是他的脸,自己好不容易在国子监考试里拔得头筹,要被大丫头拖累了名声,非狠狠收拾她不可,见大丫头缩着脖子,认真盯着脚下的石板路,他没个好脸,“听到没”
“听到了。”大丫头声音清脆,冷风从口中灌入,被呛得咳嗽了两声,拐弯时回眸往后看,小脸尽是凝重。
天色还早,只看得见模糊的人影,他们走得不快,每每到岔口大丫头就会抬起头东张西望,连续几次后,谭振兴怀疑她是不是在找什么,亦或者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问道,“看什么呢”
搬家前他问过码头的杂工,这片治安还算不错,巷子七拐八绕,不是住在这的人很容易迷路,因此小偷窃贼不怎么来,照杂工的说法,这片算不上风水宝地但也不至于招惹脏东西吧。
大丫头收回视线,垂眸回答,“没什么。”
骗鬼呢,谭振兴皱眉,训大丫头,“小小年纪装什么深沉,学谁不好偏学你三叔,学你大姑不好吗”
谭佩玉就是他心目中最好的女子典范,而谭振业则是坏水最多的,前几日收到谭振业来信,交代日常功课生活,信里还说他找到个于读书有益的挣钱的路子,卖字帖信里说得冠冕堂皇,谭振兴却觉得他是早有预谋的,就以谭振业无利不起早的性子,真不是早有打算怎么会天天临摹谭盛礼的字帖,亏他以为谭振业勤奋好学呢,都是做给父亲看的。
在他来看,没了父亲管教,谭振业犹如脱缰的野马,只由着性子做事,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不敢想象谭振业在绵州过得是何等逍遥快活的日子。
哎,不得不承认,他羡慕呀,何时他也能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啊。
听他叹气,大丫头不懂,“三叔不好吗”三叔卖字帖挣了钱,托人给她们买了很多好玩的玩意,相较而言,谭振兴从来没给她们买过什么,难得她喜欢棍子,摸摸谭振兴都不让,说是留给弟弟的,要她离远点,三叔就从来不会这样。
街上寂静,走到包子铺前谭振兴才回答大丫头的问题,“你三叔爱投机取巧,行事方面略有不足,但他待家人很好,有侠义心肠,是个好人。”比起方举人背后阴人的行为,谭振业算不错的了,至少谭振业不会主动害人。
“什么是投机取巧”大丫头不理解这句话。
谭振兴顿了顿,闭嘴不言了,背后说弟弟坏话非兄长所为,谭振兴岔开话题,“走快点,别让先生久等了,好好表现,别丢脸,否则有你祖父护着我也照打不误。”
大丫头“用父亲喜欢的那根棍子打我们吗”
“想得美。”那是专门用来打儿子的。
大丫头不说话了,到拐角时,大丫头回眸往后看,是对父子,父亲推着板车,儿子坐在车上,嘴里背着三字经,大丫头看不清大人脸上的表情,问谭振兴,“父亲真的很喜欢儿子吗”
随时都听他把儿子挂在嘴边。
谭振兴歪嘴,“喜欢有什么用”再喜欢他也没儿子啊。
“我和妹妹不能做父亲的儿子吗”巾帼不让须眉,谁说女子不如儿郎,她在书里看到的,女儿也能比儿子好。
谭振兴嘴抽,垂眸看大丫头,说实话,大丫头五官很好看,粉雕玉琢的,然而也就这张脸能看,性子很不招人喜欢,至于二丫头,谭振兴更是摇头,那就是颗墙头草,见风使舵的,两人给自己做儿子还是算了吧,“你们是女孩,女孩和男孩是不同的。”
大丫头失落的哦了声,又问,“那大丫头能要父亲那根棍子吗”很想看看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能让父亲夜夜抱着它入睡。
“想得美。”谭振兴扭头,拿没有商量的口吻说,“木棍是留给你们弟弟的。”
木棍打儿不打女,怎么能给大丫头姐妹两,想都别想。
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谭振兴走得很快,不时催促两人,薛家族学收了十几个女孩,加上大丫头姐妹两刚好二十,担心两人谈吐不雅遭先生嫌弃,谭振兴在外边看了会,然后他惊奇的发现,姐妹两站在薛家小姐们堆里完全不逊色,模样好,举止大方得体,进退有度,看得谭振兴欣慰自豪又好奇,从小到大可没人教过她们礼仪,姐妹两从哪儿学来的啊。
总不会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吧,那岂不沾了他的光
女儿就如此聪慧,儿子又该是何等聪颖过人啊,谭振兴眼冒精光,生儿子的信念又强烈起来所谓集广思而解其惑,他去了码头,问人打听生子的事儿,不出他所料,杂工们果然懂很多,给他说了很多生儿子的秘诀,其实私底下他也有偷偷研究,他不知道怎么生儿子,但知道怎么生女儿啊,或许是记性好的缘故,从成亲到汪氏怀孕到生女,很多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果想生儿子,和他反着来就行,他和谭振学他们说过,好像完全没被当回事。
但杂工们和他说的就是完全和他相反啊。
果然生子是有秘方的,感觉儿子在来的路上了,谭振兴哈哈大笑,笑声如雷贯耳,周围的杂工惊了瞬,顿时做鸟散开,避之不及的模样让谭振兴费解,他招手,“别走啊”
杂工们身形顿住,走得更快了。
青天白日的聊闺房秘事终究不合适,不走等着谭振兴继续哈哈大笑引人来听吗
他们走了,谭振兴则在回忆众人的说法,决定按照他们的做法来,其中有四个人是去医馆找大夫把脉开药才有儿子的,这个办法可行,他决定今天就去。
傍晚,他主动的提出接大丫头她们,接到人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去了医馆,杂工说京里的大夫妙手回春,为此他特意挑了间看上去很气派的医馆,进门前,正了正衣冠,蹲身借大丫头的眼睛照了照自己仪容,确认无误后才昂首挺胸踏进门槛。
大丫头认得匾额的济世堂三个字,看柜台里抓药的药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问谭振兴,“父亲屁股的伤没好吗”
谭振兴脸色僵住“”
“家丑不可外扬,人前不得提此事明白吗”叮嘱大丫头后,他径直走向柜台里拨算盘算账的青衣男子,左右看了看,男子抬眸,“不知公子哪儿不舒服”
谭振兴看向账册,中气十足道,“心里不舒服。”
男子“”
“是胸闷难受还是心情不好”
谭振兴“心情不好。”
“心病还须心药医,公子走错地了。”男子低头,继续拨弄算盘,大丫头已经高至柜台了,她踮着脚,想为谭振兴解释两句,结果被谭振兴抢了先,“不瞒你说,我来寻生子秘方的。”
大丫头“”
男子惊住,放下算盘,左右端详谭振兴看了看,又低头看大丫头,“这是你父亲吗”
大丫头扯着嘴角笑了笑,笑容勉强,很不情愿地说道,“是。”
谭振兴不明所以,问道,“医馆哪位大夫擅长这方面,得让他给我把把脉啊。”
没有儿子继承他的聪明才智太遗憾了,他是真心希望有人能延续他身上的长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是那样,何愁谭家立不起来啊,他双手搭在柜台上,目光再次落向账册,道,“上月进货支出四百五十九两四十文,进项六百四十三两二十九文,利润一百八十三两三十九文”
男子放下算盘,没有问谭振兴怎么算的,而是说道,“医馆旨在悬壶济世看病救人,公子没病,再怎么把脉都没用。”生男生女乃千古难题,后宫娘娘都不能如愿何况是寻常百姓,而且谁会傻乎乎的跑到医馆问这种问题,男子怀疑谭振兴是不是个傻子,然而观其面色,不像傻子该有的神色,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但少有人受了刺激还能如此镇定淡然进医馆询问这种事的人,低头看向柜台边缩回去的小姑娘,小姑娘浓眉大眼,长得很可爱,就是脸色太好看,刚刚趴着柜台好像有话和自己说,此时沉默的退到后边,牵起个子矮点的小姑娘往外边走,他提醒谭振兴,“两位小姐出去了。”
谭振兴转身,没有半点担心,大丫头她们不识路,不敢到处走,他问男子,“怎么就没病了,我没儿子啊,不是说济世堂的大夫犹如华佗在世吗”
男子“”华佗再世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生儿子啊。
“公子来错地方了。”
谭振兴“这不是医馆吗,我就是来抓药的”
男子“”经常有人来抓药为儿媳妇调养身体好生孩子,但没人抓药说是为生儿子的,男子耐心给谭振兴解释,再次提醒他两个小姑娘出去了,谭振兴没当回事,哪晓得走出医馆,左右不见姐妹两人影,沿街到岔口也没找到,这才慌了神。
丢了孩子回家是没法交差的,他深吸口气,扯足嗓门大喊,“大丫头呐”
声音尖锐,吓得半条街的人都安静下来,不约而同的转身,见是个读书人,继续忙自己的事儿,谭振兴吓得脸都白了,拿出砍柴的劲儿拼命喊大丫头姐妹两的名字,声音拖得长,到最后喘不过气来,街边卖糖葫芦的老人唉声叹气的上前,告诉谭振兴姐妹两回家了。
谭振兴蹙眉,看老人面孔陌生,心生警惕,“你怎么知道她们回家了”
“她们买糖葫芦时说的。”
谭振兴“”
“那你怎么不早说”
“小姑娘说你找她们就让告诉你,你不找的话就算了。”老人卖糖葫芦几十年,没见过哪家大人放任几岁大的孩子在街上溜达的,多好看的姑娘,落到人贩子手里就惨咯,老人催他,“赶紧沿着回家的路找找吧,天快黑了,别走丢了。”
谭振兴“”难怪清晨出门后大丫头频频张望,不是看见什么脏东西,而是认路呢,这心思也太重了点,跟着自己不放心还自己认路,他看了眼天色,拔腿就往喜乐街跑,跑到巷子口问包子的摊贩,说没看到两个小姑娘,他更慌了,京城街巷多,很多街道看着相同,其实是不同的街,姐妹两不会真走丢了吧。
他不敢回家,准备再找找,眼看天快黑了,他跑得满头大汗,再离薛家族学两条街的岔口见到了人,两人手牵着手,有说有笑,甚是悠闲,经过间字画铺时,大丫头还极有兴致的指着里边给二丫头说什么,谭振兴大汗淋漓,喊了声,姐妹两抬起头来,笑嘻嘻的招手,“父亲,你怎么走到我们前边去了”
大丫头只认识走过的路,从医馆到薛家族学,再从族学走回喜乐街,压根不知道有近路走。
见姐妹两安然无恙,谭振兴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莫名窝火,“你们怎么先走了”
急得他团团转。
“父亲和人有话说,我们在旁不好吧。”大丫头掏出手绢让谭振兴擦擦脸上的汗,体贴入微得谭振兴更是来气,“怎么就不好了”
大丫头想了想,“能说实话吗”
看她这副讨打样谭振兴很想不回答,又耐不住心里好奇,咬着牙道,“说。”
“丢脸。”
谭振兴“”他想生儿子而已,怎么就是丢脸了
回家后他欲找谭盛礼告状,先发制人,以大丫头的性子回家肯定是要找谭盛礼告自己的黑状的,他都想好说辞了,岂料到家后大丫头只字不提,吓得他白出了身冷汗,整晚都胆战心惊的,直到半夜回房后汪氏告诉他大丫头让自己抽空读读桌上的书,他随手翻了两页,嘴角抽搐不止。
是本医术,书上明确的说吃药不会生儿子
他阖上书,看了眼封皮,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原因无他,这竟是谭家老祖宗的书。
他想骂人都不敢。
翌日再送大丫头姐妹两出门,他心情复杂,问大丫头,“书里的内容你看得懂”医术晦涩复杂,他不信大丫头看懂了。
“看不懂。”大丫头老实说,“祖父给我讲的。”
谭振兴“”好好的父亲怎么会教大丫头这种,难道是想让大丫头告诉自己什么吗,谭振兴又问,“祖父还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了,就说让母亲别为此闷闷不乐,谭家不缺男孩,缺的是顶天立地能撑起家业的男孩。”大丫头抓住谭振兴衣角,眨了眨眼,嘿嘿笑道,“父亲,祖父是不是嫌你们不好啊,祖父从来不说大姑和小姑不好。”
谭振兴“”
“父亲,走快点吧,别让先生久等了。”
谭振兴“”说实话,他快按耐不住自己打人的冲动了,想他正直纯良,孝顺端庄,怎么会生出这么个讨人厌的闺女来,要不是五官像他,真怀疑不是他的种。
和汪氏说起,谭振兴抱怨不小,“大丫头性格是不是随你兄长或爹娘啊。”反正半点不像谭家的人。
“小妹说大丫头很像相公你来着”
“胡说。”谭振兴气噎,“我比她不知强了多少,你看我何时顶撞过父亲啊,她倒好,年纪不大,竟想着怎么气我了。”
汪氏不清楚父女两的事儿,细细回想大丫头的性格,“相公说的是大丫头”
“不是她还有谁”
汪氏纳闷了,“大丫头很懂事啊。”她们住在大学那边时,大丫头很想出去玩,但从没偷偷跑出去过,而是听话的待在屋里,别的孩子在院子里唤她,她只应声不出门,很省心,她还帮着看火,帮着照顾二丫头,从不像其他孩子哭闹撒娇,连谭佩珠都说大丫头太让人省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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