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防谭振兴揪着这个话题没完没了, 谭盛礼没有告诉他们此事,而是说道,“龚探花在徽州名气不小, 定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有机会和他交流算学心得也好。”
谭振兴虚心应下。
四人沿街往回走,到家时,激动的心情平复不少,倒是卢老头显得格外激动,说话都不利索了, “你们你们真是”真是什么后边说不出来了, 谭盛礼大抵猜到是厉害之类的话,谦虚道,“近日多亏你帮忙照顾家里了。”
大丫头姐妹两读书, 卢老头时常接送, 谭盛礼发自心里感激他。
卢老头咧着嘴, 笑得眼里起了泪花,使劲摇头,“谭老爷莫谦虚, 我我是沾了你们的光啊”说到最末,声音竟然哽咽起来。
谭盛礼面露诧色, 卢老头侧身请他去屋里说话,卢老头住在前屋, 屋子不大, 收拾得干净整洁, 入屋是张圆桌,桌上放着两个食盒,食盒上贴着酒楼的名字,他记得不错的话,这酒楼就在喜乐街岔口位置,生意好,整天都能瞧见客人进进出出。
“谭老爷,有件事我没与你说过罢。”
“老先生在时,他可怜我没有容身之处而收留我,并非我无家可归,而是不受家里人待见,我赌气搬了出来”家丑不可外扬,若是可以,卢老头永远不会说起自己的过往,“我膝下有两子两女,女儿早年就嫁人了,儿子们住在安乐街的后巷里,离这四刻钟的路程吧”卢家是普通人家,住在离京城几十里外的小村子里,他和妻子养育了四个孩子,女儿出嫁,儿子成亲,本以为该子孙绕膝颐养天年,事实孙子刚出生那几年家里其乐融融,却是不错。
但随着儿子在城里挣了钱,接他们来城里享福就变了,儿媳妇贪慕虚荣,日日与邻里媳妇攀比衣衫首饰,他和老伴儿什么也不懂,天天闭门不出,有意回村里过日子算了,儿媳妇不让,说如果回村会被村里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孝,逼不得已,只能继续在城里住着,许是上了年纪,老伴的身体不怎么好,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没多久儿媳妇就嫌他们老两口这不好那不好,他心里不舒坦,想着去码头扛麻袋贴补家用,留儿媳妇在家照顾老伴,谁知儿媳妇日日摆脸色,骂他们挣得少吃得多
回想以前的事儿,卢老头竟然历历在目,心底终究无法释怀的吧,老伴没熬多久就去世了,他带着老伴回村安葬,再不想进城,村里人嘴碎,起了不少闲言碎语,传到儿子耳朵里,不得已又接他来城里,他还记得长子和次子站在院子里哀怨的脸色,“爹,我们兄弟两在城里辛苦挣钱,你就不能体谅我们的难处明知村里人最爱背后说人长短,你闷声不吭,不是任由他们抹黑我们名声吗”
不孝乃大罪,兄弟两害怕被人捅到官府,很是抱怨他不出面为他们说两句好话,可老伴离世对他打击大,他根本无心与人多说,听儿子抱怨,自觉又做错了事,问他们,“那如何是好”
除了跟着他们进城还能作甚进城那日,儿媳妇特意给自己买了身簇新的长袍,像城里老爷的打扮,挨家挨户告知接他进城合家团聚的事儿,人前父慈子孝,进城后又变了样子最后,他离家出走了,路上碰到老先生,老先生收留了他。
卢老头揭开食盒,里边是他爱吃的菜,儿子和孙子拎过来的,说以前是他们不懂事,求他原谅,让他想回去何时都能回去,卢老头不记得自己跟着老先生多少年了,但今天儿子和孙子是第一次来探望他,他虽老眼昏花,但心里还敞亮着,他们能来看自己,无非是谭老爷父子高中,他们想借自己攀上谭家这座靠山而已。
“好几年没看到我孙子了,他站在我面前我都认不出来,听说他在私塾读书,已经是秀才了,好好努力,将来中举不是问题”卢老头慢慢拿出盛肉的盘子,脸上的表情是谭盛礼曾在陈山脸上看到过的,谭盛礼安慰他,“子孙成材是家族喜事,你该高兴才是。”
“是啊”卢老头放下盘子,垂眸望着冷掉的梅菜扣肉,声音沙哑道,“我心里自是盼着他出息的,像他爹,幼时没读过书,几岁就跟着村里的人进城做帮工,靠看人脸色过日子,运气好得东家器重,然而因他不会识字,再是器重他也难以重用,故而他时常感慨幼时不该不读书的,孙子周岁那天,他兴奋的说要供孙子读书,他这辈子目不识丁,不能让孙子像他那样”
说着,他揭开另外个食盒,突然抬眸,视线落在谭盛礼脸上,“谭老爷,我真的感谢你,要不是你,我到现在都”
后边的话他没说完,谭盛礼心下叹气,正欲劝他别沉浸在过去的悲伤里,却见卢老头跪了下去,谭盛礼忙弯腰扶他,皱眉道,“这是作甚”
“谭老爷,我知道你品行高洁,正直善良,可我实在没办法啊”孙子说谭盛礼满腹经纶饱读诗书,过不久就要入国子监做祭酒,自己能在谭盛礼跟前求求情的话,他就能入国子监读书,他日走科举入仕完全不是问题,卢老头知道自己此举不合时宜,可他没办法不顾孙子的前程,他对儿子失望透顶了,可孙子不是啊
他离家时孙子还小,那时候的他什么都不懂,卢老头埋下头,悲恸道,“谭老爷,我真的没办法啊。”
“什么事起来再说吧。”
卢老头缓缓起身,“我孙子勤奋,就是天赋不好,你要是能指点他一二,我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来报答你。”
“言重了。”谭盛礼搀扶他起身,看了眼桌上冷冰冰的食物,又看向卢老头带着希冀的眼神,叹气道,“佩珠她们已做好饭菜,吃过饭再说罢。”
卢老头知晓谭盛礼为人,若是不答应,谭盛礼绝不会拖着不吭声,老泪纵横道,“谭老爷”
“小酌两杯如何”
谭振兴两杯酒下肚就满嘴胡言乱语,他有自知之明,因此不敢饮酒,谭振学和谭生隐晚上要写功课也不敢喝,故而饭桌上就剩下谭盛礼和卢老头,谭盛礼能饮酒,但不常喝,卢老头闲来无事就爱喝两杯,今晚分外有兴致,拉着谭盛礼喋喋不休说了很多,旁边谭振兴专心吃菜,不时抬头看他,想说卢老头平时看着沉默寡言,话多起来还真是恐怖,歪头和谭振学耳语,“我怎么看卢叔比父亲还高兴呢”
中状元的人冷静如常,旁人却喜极而泣,卢叔还真是个善良的人哪。
谭振学看看卢老头,有看看像有心事的谭盛礼,摇摇头,提醒谭振兴别乱说。
卢老头酒力好,几杯酒下肚,除了脸颊泛起红晕,其他却是不曾有任何醉酒的行径,谭盛礼喝了两杯,下桌后邀请卢老头去书房,天儿已经黑透了,走廊亮着灯笼,谭盛礼走在左侧,问卢老头,“令孙离开前可有留下文章诗词”
卢老头懂他的意思,孙子来并没有带自己平日写的文章,如实回,“他说谭老爷若是同意收他为学生,让我给他去个口信,过几日再正式登门拜访。”
谭盛礼拧眉不语,卢老头注意到他情绪不对劲,小声问,“是否有什么问题”他知道谭盛礼为人宽厚,无论谁请他看文章都不会扭扭捏捏的推让,他和孙子说了两句,让孙子回家把平日写的文章带过来让谭盛礼看看再说,孙子坚持不让,他也不好多说。
“没事,谭某”谭盛礼顿了顿,像是有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卢老头想了想,“谭老爷但说无妨。”
谭盛礼叹气,“你心里,儿子和孙子有何不同”其实他更想问的是,读书重要还是修德行重要,结合卢老头说的话,他并不赞同其子孙的为人处事,卢老头一叶障目,被子孙蒙蔽了吧,但血脉亲情,他不好多说,想听听卢老头对子孙的看法。
“孙子自幼听话懂事,许是卢家长孙,我和老伴对他寄予厚望,我们老两口进城后,早晚接送他去私塾,哪怕他娘说他找得着回来的路,不必多此一举,我不放心,就怕人贩子将其拐跑了。”孙子长得白白胖胖的,村里人都说他是少爷命,因此自然看得紧点。
至于儿子,“他们兄弟两耳根软,凡事听媳妇的,虽然孝顺我和老伴,终究不像儿时粘乎”
言语间仍有偏袒的意思,谭盛礼又问了几件事,卢老头回答得事无巨细,隐隐察觉到谭盛礼的用意,布满褶子的脸忽然变得苍白如纸,即使晕黄的光也盖不住脸上的白,见状,谭盛礼又问了句,“若是老先生还在,你说他会答应收令孙为学生吗”
老先生学问高,但性子倔,就说收留他,府里几位少爷说他来路不正,不太乐意他留在府上,然而老先生坚持己见,固执地留下他,要老先生收孙子为学生,卢老头心下摇头,老先生嫉恶如仇,知道自家那些事儿后差点没去衙门告发儿子的恶行,怎么会收孙子为学生呢
想到此,他明白谭盛礼的欲言又止是为何了,挣扎道,“孙子和儿子不同,他是孝顺我的,哪怕我离家多年,他仍记得我的口味”
梅菜扣肉,他最爱吃的菜。
“哎”到底不忍说些什么,谭盛礼道,“过两日我随你过去看看吧。”
却不是让其登门拜访,卢老头心里有些失落,不过赞同谭盛礼的做法,孙子真要是个不好的,真拜入谭盛礼门下只会抹黑谭盛礼的名声,名师收徒,谨慎些总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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