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查理之所以能用三个时辰就剪裁好一件裙子的原因很简单,他本就有一件精心制作的黑色茜裙, 这裙子本是意大利一个公使夫人订做的, 但后面她匆匆回国,这交易就没有完成, 但这位公使夫人的个头和体重甚至肩宽凯瑟琳差不多,唯一有点不同的是腰围,凯瑟琳的腰更纤细一些。
查理将腰围不着痕迹地改短,在腰后重新订上了来自波斯的黑面缎,上面被他用细密的针脚缝上了黑水晶,看起来真是完美。
他又将裙角收拢了一下, 因为他已经敏锐地看到这位帕尔小姐穿的是方头鞋, 约莫有一厘米的高度。
裙子送到了凯瑟琳的房间, 果然正好三个时辰, 凯瑟琳也不得不赞叹这位裁缝的手艺, 因为这条裙子非常令她满意,仿佛他是经常为凯瑟琳订做裙子一样,不仅大小尺寸合适, 而且连胸口也增添了artet,裙子又自带腰带,避免了凯瑟琳一向讨厌的裙箍。
凯瑟琳立刻穿上了裙子,她以为宫廷中所有人都会穿的跟她一样,然而当她走下楼梯, 才看到宫廷之中仿佛一点变化也无, 侍女们仍然穿着五颜六色的美丽裙子, 上面点缀着各种饰物。
凯瑟琳的目光不由得沉了下来。
穿过走廊,她听到了一阵争吵,个侍女围着珍,似乎在剧烈批判她。
“你怎么能自作主张地穿黑纱呢”她们纷纷摇头“珍,王后不允许宫廷为那个可怜的女人哀悼如果你叫她看见了你穿这一身,她可能会当场扒掉你的衣服,她现在什么可都做得出来”
“是啊,”另个侍女道“现在她怀着孕,就算打死了人,只怕国王也会庇护她,你还是不要触这个霉头,我们知道你善良朴素,珍,可现在你不能因为你的善良而连累我们都受责罚”
珍着急地解释“不,我是自发为凯瑟琳王后哀悼的,我曾是她的侍女,她待我如同她亲生的女儿,我实在难以忘怀她的恩情我不能在她悲惨地死去后,还若无其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你当然无惧责罚,”却有一个侍女充满讽刺道“你受国王的宠爱,你身后站在国王呢虽然从外貌上你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寻常,但你就是脱颖而出,获得了国王更多的青睐你有底气挑战王后,和她对着干,我们可没有你现在从偷偷摸摸从光明正大地服侍国王,要不是我们在王后面前替你掩护,你早就被她抓住划破脸颊了”
珍被她们夹击地脸色都胀红了,徒劳地解释着,但这群侍女显然对她充满了嫉妒和不甘,没打算轻易放过她。
“看来玛丽说得不错,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不仅闲言碎语,”凯瑟琳冷冷道“还妄图和孔雀比美,也不看看她们周身上下到底有几根毛”
见到是她,这群侍女才松开了对珍的包围,但显然她们之中也有对凯瑟琳不太服气的“帕尔小姐,你一向是个温柔又善解人意的人,就像你一贯表现出来的那样,怎么现在却用这样低俗的比喻,辛辣的语气跟我们说话”
“我一向用平等的语气跟人说话,意思就是,”凯瑟琳道“如果你温柔明理,那我就对你说温柔明理的话;如果你善良谦恭,那我就用善良谦恭的态度对你。但如果你两样都不是,却怀有嫉妒和无礼,表现出攻击和咄咄逼人,那就无怪我用同样的态度和语气来回报你了。”
珍感动极了,显然凯瑟琳在帮她说话“哦,凯瑟琳,没关系的,我们只是、只是说话太急躁了些,她们都是为我好”
“我们的确在为你好,珍”这侍女叫起来“你不能穿这身衣服,否则会遭殃的”
“黑色的衣服表达我们对逝者的哀思,”凯瑟琳道“将我们的怀念和哀悼寄托于其上,如果真的有不祥,那也应该是那些对死者不敬的人最先获得。”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这侍女道“王后在听到了那个女人逝世的消息后,一晚上都在狂欢,今天一早她就梳妆打扮,去了伦敦郊外的猎场,晚上回来,她一定还要庆祝,载歌载舞,如果看到穿着黑纱的珍,那珍一定会立刻承受王后的欺凌的。”
“很高兴你认识到这是一场欺凌,那她载歌载舞的欢庆你也一定意识到是不对的,她怀着阴暗的心理庆祝一个平生从未作恶、洁白无瑕的人死去,”凯瑟琳道“这个人生前主宰汉普顿宫,慈惠、虔诚、仁爱地对待你们,从未对你们施过任何惩罚,难道不值得你们在她死后真心地悼念她,回想她曾经对你们的恩德吗”
这些侍女不由自主低下头去,感到了羞愧。
“我无比怀念凯瑟琳王后,”珍双手合在胸前,眼含热泪“她确如你说的,真诚慈爱地对待每一个人,我们都受过她的恩惠,可现在已经无法回报。”
“如果你们心中还有一点点同情和良知,对凯瑟琳王后悲惨命运的同情,对宫廷该不该哀悼的良知,”凯瑟琳对着这大厅里默默聚集的侍女和侍卫们呼唤道“就穿上你们应该穿上的黑纱,停下欢快演奏的音乐,真诚纪念她。纪念她留给我们的平和和谦逊、仁爱和虔诚,她从未失去过尊严,从未失去过信仰,从未失去过对英国人民的爱,和对国王的忠诚。那么现在让我们以同样的一切回报给她,给她我们的思念、怀想、感激和追慕。”
人们纷纷穿上黑纱,唱起哀思的挽歌,宫廷的画师自发将尘封的王后画像取出来,虔诚地擦拭,使她恢复了年轻和光彩。
白色的矢车菊和百合撒在了她经常走过的道路上,还有她曾经在宫廷中栽种的榕树下。这棵榕树跟她留在宫廷的很多东西一样,遭到了安妮的嫌弃,然而却没有被铲除,因为她的女儿喜欢在这棵榕树下荡秋千,玛丽就这样保护了她在宫廷中为数不多的遗迹。
马车停在了门口,事实上马车里只有一位侍者,而他服侍的对象并没有坐在马车中,而是骑在一头高大的白马身上,飘扬的裙裾像白孔雀的尾巴,安妮现在心中的得意和畅快又超过了比美时候的白孔雀。
但她无与伦比的好心情在看到宫廷的守卫的时候消失殆尽,她几乎将指头戳进这侍卫的眼睛里“为什么你会脱下你的制服,穿上一件丧气的、不祥的黑衣你家里有人死去了吗不然你在为谁哀悼”
这侍卫居然一动不动“为凯瑟琳王后哀悼。”
安妮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愤怒,而是吃惊,为他胆敢说出凯瑟琳王后而吃惊“你说的是那个被国王像乞丐一样赶出宫去的阿拉贡的老女人吗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称呼她为王后英国的王后只有一个,现在正站在你面前,而那个老女人的二十年婚姻被坎特伯里大主教证明为无效,她窃据这宫廷二十年,终于被醒悟过来的国王像清理老鼠一样清理了出去”
“国王为他失误的决策而后悔,”就见克伦威尔从她身后走了过来“现在他决定追复凯瑟琳王后所有的封号和地位,承认她是英格兰的国母,当之无愧的王后。”
“胡说八道”安妮恶狠狠地看着他,“那个女人一个封号都不会有,不管是活着的时候,还是躺在棺材里的时候”
“我一直没有发现,自欺欺人原来是您的拿手好戏,”克伦威尔的眼里闪过厌恶“您就是这样欺骗自己一直拥有王后的桂冠的吗当您发现自己偷窃到手的桂冠还要原封不动地还回去,而您这些年鸠占鹊巢的一切都要归还的时候,您是否从心底恐惧了呢”
他冷冷看着胀红了脸的安妮“国王今天在国会上,亲口说出要追复凯瑟琳的所有封号,将亲自主持她的葬礼,将她以光荣而高贵的身份葬入西敏寺,让国人永远瞻仰和怀念。”
他径直走入王宫,安妮反倒像侍女一样落在他身后,很快她大吼大叫着冲了上来,但进入王宫之后,她停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宫中悬挂的黑纱,以及穿着黑衣的所有人。
“王后陛下,”却见裁缝查理毕恭毕敬地捧着一条黑色的裙子走了过来“这是您的裙子,请换上吧。”
“你们要造反了不成”安妮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你们居然敢为那个女人服丧”
“这是国王的意思,也是我们自发的举动,”查理仍然捧着这条裙子,甚至更向前走了一步“国王请您换上这条裙子,下午的时候和他一起去教堂默哀。您身上穿的裙子,已经不适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安妮狠狠推在地上,那条黑裙被安妮劈手夺过来,三下五除二就被撕得粉碎。
“博林”国王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陷入狂怒的安妮,语气充满了威严“你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行为,失去了气度和身份”
“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不是吗”安妮手上不停,等这裙子彻底粉碎了她才抬头嘲笑“她们又不是第一次见我同你争吵,她们已经习惯了不是吗同样这也不是你第一次为了那个老女人的事情,让我退让,你总是说什么来着,你说我是赢家,我不该计较,可我赢了吗”
“在她离开这宫廷六年之后,这些见过的、甚至没见过她的人却为她哀悼,他们天天在我的耳边,在看得见、看不见的角落里议论她的余恩,议论我是如何比不上她,从身份到获取后位的方式”安妮道“这种议论又渐渐传到你的耳朵里,使你动摇,使你怀疑,使你后悔。”
“你又让我不计较,”她道“不计较她们的议论,不计较你们的离婚过程如此漫长、反复频出,不计较我已经怀了孕却迟迟没有获得该有的身份,你说我已经获得了一切,那么我到底获得了什么”
“获得了明目张胆的嘲笑,还是暗暗滋生的反抗”她环视一圈,哈哈笑着“获得了你持久的爱意,还是永恒的荣耀桂冠现在我获得的这个桂冠要重新回到一个死人的头上,而我曾经以为自己得到的爱情也随风而去,我到底还剩什么”
“现在她死了,我一直以来的敌人,我自以为横亘在我们之间、阴魂不散的人,”她笑容古怪,抬脚走上楼梯“她得到了盖棺定论,她是英格兰的国母,这是我们三界之王亨利王给她的,我之所以这么说,因为他是天上的王、人间的王、炼狱的王,他让停留在炼狱里的凯瑟琳的灵魂直接飞升了天堂,那么当我的灵魂也飞往炼狱,我会得到他怎样的定论呢”
人们只好纷纷给她避开一条道路,让她径直走向国王。
“炼狱从外表上看像是一群烧着的岛屿,锤子敲铁砧的声音在四周回荡,一个铁匠魔王口喷烈火从铁匠铺子中跳出来,手执木槌和火钳。”安妮仿佛吟咏一样地描述着“一个巨大的齿轮不停地将灵魂撕裂所有的恶魔都是砖工和铁匠,一个周期结束的时候,这些新工匠便开始在铁砧上锤打灵魂,并鼓动起高炉的巨大风箱。”
“谁有罪,谁没罪,都会得到清楚而公正的审判。”国王道“凯瑟琳的灵魂当然不会由我审判,但审判完毕她一定会进入天堂是真实的,你的灵魂也会被审判,但审判之后谁也不知道去向何方。”
“那国王的灵魂会去向何方呢”安妮停在了国王一步之遥的地方。
“我永恒回荡在人间,看着英格兰崛起。”国王道。
“国王从没有爱过人,他只爱英国,当他的婚姻和国家冲突,他就解除婚姻。当对国家有利,他就进行下一段婚姻。”安妮若有所思,反而笑道“那你又为何要恢复她的名号,难道因为西班牙又有了什么难以拒绝的利益我可以理解的。”
“不,”然而国王无情道“这和国家利益无关,这是我个人的要求。”
“这么说你真的打算将曾经吐出来的渣滓重新吞回去,你不嫌恶心吗亨利”安妮跳起来,她猛地扑向国王,双手死死掐住了他的喉咙。
“你不知道这样做否定了我们的一切,让我们相爱的六年变成了笑话吗”她歇斯底里地咆哮,像一头陷入疯狂的母狼,死死攫取了她的猎物。
众人尖叫起来,立刻扑了上去,试图将国王从她的手上解救出来。
她的手像火钳一样死死捏住了国王的喉咙,她的样子变得激起狂乱,撅着嘴唇,张开着鼻翼,两颊红得像杏子,两眼闪着电一样的光,瞳孔似乎都在抽缩,那正是垂危者的怪脸,就像凯瑟琳曾经在画室中看到的一副画作,把嘴唇的薄弱、颊部的枯瘦和一切骨头的突出都显示得一目了然。
人们用了力气,将她从国王身上扒下来,她有力气的时候仿佛大力士参孙,然而现在又仿佛奄奄一息、失去了神格陨落的克洛诺斯,她的脸色失去了血色,浑身都在发抖“哦不”
人群似乎有人看到了从她裙子底下渗出的血迹,他们也吓得脸色惨白,在国王如雷的吼声中,立刻将人抬起来,送进了寝宫之中。
御医随后走了进去,整整一晚上这个房间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但那是人们无可奈何的叹气、不知所措的祈祷,以及安妮自己声嘶力竭的痛苦嘶吼。
天亮时分,一个胎儿流出来,不知道这群御医是怎么辨认的,但他们一致认为这个孩子是个男孩。
国王在他的书房得到了这个噩耗,他的声音由低而高,渐渐地吼叫起来,脸色涨红,颈子涨大得像要爆炸的样子,一双眼睛也几乎从眼眶里凸出来“她杀死了我们的儿子”
是个男孩,是国王期盼已久的男孩,他本该在母亲的子宫中如期孕育,然后降临人世,给他的父亲带来欢喜。
然而也许是看到他的母亲在意图杀害他的父亲,他不愿来了。
“她不是王后,她是刽子手,她明知道我期盼什么,她就要故意报复我,用这个孩子来惩罚我”国王的双目失去了焦距“哦他们说得对,我最期盼什么,什么就用永远不会到来。”
凯瑟琳走到他的身边,将他搭在桌上不由自主发抖的手放回他的膝盖,因为淋漓的墨汁已经洒了他一身“不是这样的,陛下。”
“她倒下去的时候,我听到她在祈求,她在说不,她想牢牢抓住这个孩子,”凯瑟琳道“她没有拿孩子报复您,是她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怒气。”
“这是个我期盼已久的男孩”国王只喃喃重复着“男孩。”
“请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是陛下钟爱和期待的孩子。”凯瑟琳将他的脸对向自己。
他对上凯瑟琳的目光,却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终于不得不承认“是的是的,是我钟爱的孩子,但又怎么样她被杀死了。”
“没有谁故意要杀他,死神带着双翼将他带走,是为了给父母一个觉醒,”凯瑟琳道“孩子只会从爱中诞生,而不是仇恨。陛下,不要怜悯死者,怜悯活人吧,将你的感情分给需要怜悯的人,比起追悔死者,更重要的是让活人感到被关怀;比起沉浸在痛苦中难以自拔,更重要的是从伤痛中得到安慰;比起在仇恨和谩骂中消耗我们的人生,更重要的是使汩汩流血的伤口得到愈合,胜过一切。”
“我没有办法得到救赎,但有人愿意伸出手来拯救我,是吗”国王抓住了她的手,他的眼中除了伤痛,还有希冀。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的话就是良药,她的身躯甚至不足以承受他全部的重量,但却能给他全部的安慰。
“是的,陛下,”凯瑟琳紧紧地回握着“我虽然没有教皇的赎罪券,但只要有人向我求救,我必然搭救他。”
“是的,我向你求救,”国王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语气已经不再无坚不摧,而是充满了恳求“拯救我吧,凯瑟琳,用你的手抚慰我,用你的温柔拯救我,用你的智慧、你的力量、你的坚定来浇灌我这个心如荒漠的人,让我看到你的神奇,就像你治愈了伊丽莎白一样。”
凯瑟琳像抚摸一头受伤的狮子一样,没有将他的头发抚顺,反而弄得乱糟糟起来,但国王似乎没有意见,他牢牢扣住凯瑟琳的腰肢,就像圈住了财宝的巨龙。
凯瑟琳拉开门走出去,看到珍停在门口,不知道等候了多久。
“国王像一只流浪狗,终于肯钻进被窝了。”凯瑟琳道“他需要休息,我现在只好去跟克伦威尔先生商量一下他今天下午的安排,可能都要推后。”
“流浪狗”珍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凯瑟琳会用这个词来形容她认知里威严的国王“凯瑟琳,你不能用这个词,这太不恭敬”
“珍,实际上你要意识到,你服侍的国王并不是神,就是一个普通人。”凯瑟琳道“他会疲惫、会伤心、会无助,也会发烧感冒说胡话,就算平时他借着权力高人一等,在这个时候也会和普通人一样,所以不必惧怕他。”
珍摇摇头“我做不到,凯瑟琳,国王确确实实是高大的、是无所不能的,就算他生病,也比别人病愈地快。”
凯瑟琳只好道“好吧,珍,那你进去看看国王吧,等他醒来,可以让他喝一些甘草和甘菊浸泡的水,以缓解头痛,他会很快恢复的。”
珍立刻点点头,她对凯瑟琳的这句话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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