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震颤

    “你要意识到我对你感情的不一样, 那也许要从我第一次见你开始说起,”国王道“寻常的见面,甚至你不是主角, 你陪同玛丽出现在餐桌上,我故意用了盛大的欢迎晚宴,只是为了扫落玛丽的面子, 她不是以一个公主的身份回到宫廷的, 她是玛丽都铎小姐,被我邀请来的客人,原谅我, 这是我当时的想法,我光看到了她因为受到羞辱和吃惊而变得红如赭石一般的脸色,却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身旁的那个人,也就是你,我也同样不会知道这次见面为宫廷, 为我的人生带来了什么。”

    “你很快在宫廷崭露头角, 以玛丽的女教师的身份,适合的角色,”他道“宫廷的几乎每个人都觉得你善解人意,亲切温柔, 乐于亲近, 你挽回了玛丽丢失的好感, 又不动声色为她加分。我从第一天就该意识到你带来了喜悦和不同寻常, 因为你来的那一晚上, 伊丽莎白降生了,虽然不是我期盼的男孩,却也让我的心上再一次涌动柔软的感情。”

    “令我真正注意到你的是她的洗礼上,你代替了玛丽的身份,为降生的小公主致辞,”他道“你博学多才,情感真挚,说出了那样一番意想不到的祝福,你祝福她的名声像松柏一样覆盖原野,红日所及,荣耀和纯真的名声也能到达,你想不到你在说这话的时候,你就是教堂里丢失的那座圣母像,”

    “我们都看到了你神奇的能力,”他道“点石成金你将玛丽这根朽木成功雕琢出来;化险为夷你及时出手,挽救了将要丧尽的王室名誉,你巧妙斡旋,努力施救,你大义凛然,不卑不亢。他们叫你密涅瓦是有原因的,但你更像普罗米修斯,你用火把照亮了别人,也照亮了我。”

    “我是宙斯,没错,我拥有一位赫拉,没错,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他道“每天晚上我枯坐在窗户上,听到似真似幻的大海之声,像地震一般沉闷地隆隆响着。黑云在大海上空集结,月亮沉落在宽阔的红色波浪上,我甚至看到大船在雷霆风雨疾行,如同在逃离,又像是在冲击,我确实深受这种气氛和景色的感染,而我的耳朵却充斥着尖叫着的咒骂声、不满意的抱怨声,还有角落里对我的窃窃私语,它们来自这个宫廷,让我痛恨又不得不继续的地方,它们同样来自我的妻子,我两位从我的心头割走了血肉却不屑一顾的妻子。”

    “她们如同虔诚的仆人一样服侍我,如同狡猾的臣子一样揣摩我,想要看透我心底究竟的波澜,”他道“她们长着那样的眼睛,妄图照射我的内心,分析我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多情还是薄情。我获得过一些东西,比如王权地位,比如尊荣享受,但我失去的更多,我就不愿意被人重新打开关上,撕开原本的伤口。她们试图通过乞求或者谩骂或者嘲讽来打开我的内心,看到我真正的想法,但事与愿违,我的心冷冽地更厉害,更紧锁,更封闭。我甚至认为我到了上帝面前也不会展开和卸下灵魂的包袱,直到我遇见了你。”

    “你有一种魔力,”他盯着凯瑟琳道“我早该发现。你在我怀中翩翩起舞的时候,我的心就像塞进了一只云雀,不仅欢快地唱歌,还在阳光下梳理着羽毛。你徘徊在画室的时候不令我感到愤怒,也不令我感到厌烦,我带着你游览了我的记忆宫殿,你根本意识不到我的吃惊,因为它从未对外公开,但我对着你,倾吐了一切。”

    “随即我们遇到了刺客,在和他搏斗的时候我愤怒和慌乱,但我赢了之后却又怀念,因为那是你和我一起在抵挡黑暗,我开始意识到这两件事情的不同寻常,我意思到你出现在我身边,本身便赋予了一种深刻意义。我在湿漉漉的园子独自徘徊,在湿透的玫瑰园中漫步,我第一次感到了鲜活,一草一木,都充满了勃勃生机,在此之前,我从未感到它们富有这种东西,我感到周围燃起了灿烂的黎明我意识到我发现了这件事情,命运之神降下了真正慈惠于我的东西,我从十二岁就该获得的东西,现在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从北安普顿吹来的清冽而湿润的风,在格外清新的树叶间耳语,我久违的、早已干枯和焦灼的心,对着那声音舒张开来,重新注满了活的血液,”他道“为此我反而怀疑起来,我不相信我能轻而易举获得这样东西,在三十多年的追寻中我对它的执着已经破灭,甚至更甚于我对子嗣的追求,所以我不信,但结果我不得不信,还记得我说的水手亨利吗”

    凯瑟琳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而此刻因为激动和震颤,让他额头甚至有了一种黄褐色,乃至带血丝的光。他的脸涨红了看上去像是把火药末擦了进去,但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像流动的晶莹宝石。

    “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的梦想是水手,我告诉谁呢,”他道“我的父母会讽刺我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个王子,甚至有辱王子的身份,我的祖母也许会理解,但她会坚决制止。我的老师会把它当做一个古怪的癖好,试图分析出我血液里的激进性格,或者把它当做一个私密的笑柄,写在给友人的信笺上。告诉妻子我们因为海军大臣的人选问题几乎决裂,海洋被她视作珠宝首饰的来源,而我又怎么可能要求她变成一个脏兮兮的仆妇,用抓来的八爪鱼给她的丈夫做饭”

    “我试探着告诉了你,你仿佛明白,又仿佛不以为意,”他道“你明白我渴望这个身份,你这样称呼了我,让我浑身上下感到了那种复活的感觉,我从海洋的泡沫上崛起了,我的身躯向往新生我的心灵渴望滋润,我从壁火的火影中偷看这你,却感觉你才是从贝壳里出生的,你比海洋更加蔚蓝。旧世界已经远去,清晰的前景展现在面前,我获得整个世界。”

    “我开始每天白天黑夜地思考你,描摹你,回忆你,”他道“我知道你秀美、苗条,我用一个尺子比划了你站在壁炉前的身高,我感到你轻盈,却时常想要再深刻地知道你的重量,用一只手或者两只手一起衡量,我可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衡量,而我也知道你的眼睛里时而映现出一种愉悦的光,面容里露出柔和的兴奋,你常常显出谦恭,但内心淡泊高贵,甚至心灵载有一双翅膀,追逐着希望的踪影,我急不可耐地等着晚间的到来,这样可以把你召到我面前。我怀疑你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性格,对我来说,一种全新的性格,我很想对它进行深层地探索,了解得更透彻。”

    “就像现在,你对我不屈不挠,不卑不亢,你眼中蔑视我,实则是蔑视王权,”他道“看上去你行为保守,但这就是最大的激进,最大的不同,你总是投我以锐利、大胆、闪亮的目光。你的每个眼神里都有一种穿透力,对我每一个思路严密的问题,应对如流。我发现你找到了共鸣的地方,我说的不是你和我,而是国王和水手,因为你对他们的态度一致,你从心底真正认为他们一致,这种从莫尔嘴里说出来的东西,在你这里变成了现实,我应该狠狠打击你,但事实上我恨不能跪在你的脚下,让你轻柔地呼唤我的名字。”

    “我很喜欢我的名字从你的嘴里吐出来,带着感激和愉快的声调。有时候你会情不自禁地怀有疑虑。你不知道我是否会反复无常究竟会摆出国王的威严和架子,还是会慈和善意,看上去好说话。我很想让你意识到我的尊严,以掩盖我真正的、快要泄露出来的情感,这时我已经太喜欢你了,若非如此,你就很快能发现。我尽力维持着国王的自尊,不想立刻、那么早地臣服在你脚下,转而百般试探你的情意。”

    “有时候我觉得你已经展现出来了,当我满足你的愿望,给玛丽特赦的时候,清新、光明、赞美的表情便浮现在你的脸上,”他道“我想永远看到这样的神情,我不能容忍别人抢先拥有这样的神情,因为你的光芒如此炽热,使得你的身边也出现了一些追求者,对于其中的一个,你甚至给与了回应。”

    提到爱德华,凯瑟琳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她忽然意识到了。

    “爱德华是我调走的,我要他离开,要他滚蛋,”他道“要他不要围着你嗡嗡叫,他不值得跟我竞争,他从来都没有这个资格,就别提战胜我了。”

    凯瑟琳这下只感到眼前一黑,旋转的黑暗飘浮着似乎包围了她,思绪滚滚而来犹如浊流。

    “你为了你可笑的目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让我们强迫分离”

    “你们”国王捏紧了双手“从来都不是你们,我给了他许诺,三年之内也许他就可以进入枢密院,光明的前程,他自然做出了选择。”

    凯瑟琳只为刚才自己的动摇而羞愧,她从某些意义上来说,在听到国王如此恳切的表白之后,确实有所动摇,她认为任何一个人对自己怀有这样浓烈而深藏的感情,都不能被伤害,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国王,出自她内心的善良,她甚至肯暂时忘却他对自己的伤害,而专注聆听他的一切感情的起伏。

    但这个结果令她失望,令她难以忍受。

    “你从来没有意识到一点,感情不是能强迫的,”凯瑟琳道“不是你打发走了你的情敌,你就能赢取的。对你在爱德华身上使用的手段,我唾弃;对你在我父亲身上使用的手段,我厌恶。”

    国王的脸色变得可怕,但他在压制自己狂躁的怒火和伤心,他一双铁铸火燎的手,紧紧抓住了凯瑟琳,他不相信她从来都是甜言蜜语的口中居然能说出这样令他痛心的话,但事实就是如此,她的眼中没有任何为他而起的波动,只有摇摇欲坠。

    “陛下,来自宫廷的消息”谁知大厅里忽然闯进来一个侍卫,他身后跟着一个气喘吁吁满面红光的侍女。

    国王的怒火立刻朝着他而去“放肆谁允许你进来的”

    “陛下,”这侍女吓得哆嗦了一下,却鼓起勇气道“是珍让我来的,御医刚才诊断出了好消息,珍,怀孕了”

    这个消息就像霹雳一样在他们头顶炸响,国王一下子失语,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喜悦的神色,然而这神色还没有维持一秒钟,就立刻变得阴沉。

    因为他看到了凯瑟琳露出了讽笑,这是对他的嘲讽,嘲讽他在这里对她求爱,转头却搞大了另一个女人的肚子

    该死

    国王自己也想不到,这是个意外中的意外,他原本不期待珍会怀上他的子嗣,虽然他一直较为喜爱这个朴实的姑娘,但他将珍看做全心全意服侍自己的人,真正的所属物,无私的慰藉的者在他痛苦孤寂的一段时间里,他是依靠这个姑娘身上的虔诚和善良度过的。

    如果没有凯瑟琳,他会以为这就是爱。

    现在他知道他的第一段婚姻叫怜悯,第二段婚姻叫激情,他又仔细区分了在珍的身上投入的感情,他叫做珍视。

    珍视这个姑娘拥有的宝贵的品质,在诡谲的宫廷中如此难得、如此罕有的东西,他自己这样的东西快速地消磨了,逝去了,他现在看到一个,下意识就要挽留和呵护。

    “这就是国王所说的爱”凯瑟琳笑道“一边信誓旦旦对我说着甜言蜜语,一边却让别的女人生儿育女,所以我和珍之间只在于国王的选择,究竟哪一个是王后,哪一个是情妇对吗刚才你的选择不是选择,现在你的选择才是选择,你不能让珍肚子里的孩子成为私生子,你就该选她做王后。”

    “不管你信不信,”国王道“我是打算将她遣送出宫的,在我意识到我已经深深陷于你手的时候也就是安妮将你投入马腹的那天,我知道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看到你奄奄一息地躺在我的怀里,我愿意用全部的生命换你的健康,我无药可救了,我不能想象没有你或者你不存在的日子,这促使我再没有犹豫地改变现状,我废除了自己名存实亡的婚姻,而对于珍,我全心全意地想要补偿她,我为她找到了一个伯爵夫人的封号,还有财产,今天我甚至已经签下了转让财产的协议,我打算在我求婚之后,就把我的决定告诉她。”

    “但你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凯瑟琳道“珍孕育了你的子嗣。”

    “是的,是的,”国王点头却又摇头,眼中出现了茫然、痛苦和折磨,反而将他开始的喜悦压得一点都不剩“这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这不就是你一直期盼的子嗣吗珍会为你带来一个男孩的,”凯瑟琳道“为什么反而痛苦呢看来你似乎有些明白,我对自己丈夫的要求从来只有一个忠贞,我们各自忠实于对方,永不欺骗,永不隐瞒,永不背叛,你说你的爱意刻骨,可行为上却从来难以达标,你以什么来排挤他人,获得竞争呢强权使你获胜,却难以使我屈服。我可以诚挚地恭喜您即将获得王国的继承人,完全真心诚意、发自内心,毫无嫉妒毫无诋毁,但我不能接受您的爱意,您所谓的求爱,只让我如坐针毡。”

    凯瑟琳站了起来,她之前一直坐在圆木椅子上,被国王圈在狭小的空间内。

    “我父亲的命运掌握在您的手里,您对我不满,可以降临在他身上,但您绝不会获得我的屈服。”凯瑟琳道。

    “你知道这只是个花招,”国王道“我怎么会卑劣到对你的父亲下手报复的地步呢”

    的确如此,国王的手段确实不可谓高尚,却一贯没有下流过,他骨子里有自尊和骄傲,使他不屑于通过报复别人来惩戒她,凯瑟琳从心底知道。

    “您的仁慈。”凯瑟琳庄重行了一礼“我对您的看法有很多不同了,但直到现在也从未推翻过一点,您不是个暴君,从来不是。”

    “我知道你要远去了,”国王的声音远远回响着,充满着苦涩和不甘“但你要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凯瑟琳回答我,你究竟有没有对我有过一丝感情,发自内心的感情”

    凯瑟琳没有看他,生硬而艰涩地回答“从没有,陛下。”

    国王发出了叹息,经久不绝,这声音让凯瑟琳浑身的血液都熬煮干透了,那种雪莉酒的辛辣滋味蔓延在她的喉管上,她被国会上空的太阳刺地眼前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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