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猜测

小说:姝色 作者:山间人
    赤巾人数众多,忽然归附,尚有诸多安置事宜,刘徇不便离开,嘱刘季等护送阿姝先回驿站,再替她寻城中医工好生照看,自己则留下处理杂务。

    赵祐早已派人先行知会,驿馆中,邓婉早早着人替阿姝打点好,待她一至,便沐浴更衣,由医工看诊。

    幸她只稍受惊吓,除手腕与脖颈处皮外伤外,并无大碍。邓婉与雀儿照看着她抹了些药,食了些粥,入被窝睡下。

    屋里早已熏了香,蜡烛熄灭后,淡香幽幽萦绕,静谧而恬然。

    阿姝躺在床上,却辗转反覆,怎么也睡不着。

    方才于人前,因心中的弦始终绷着,倒未觉害怕,此刻一人独处,她方感到心口一阵一阵的发慌,连带着伤口也渐疼起来。

    她只一闭上眼,便仿佛能瞧见徐广那张凶神恶煞的悍面,浑身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肌肤间更是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可她知道,这一出先劫持,后归降的大戏,绝非表面看来那样简单。

    那日在武城驿馆,刘徇胸有成竹,高深莫测的模样,连同二人被困西山时,他那不出五日,定会放人的言论,她始终记着,这数日内事情的走向,仿佛全在他掌握中。

    他到底如何做到?

    于西山时,日日与他同屋,又兼恐慌无望,她无暇细究。如今获救,得独处,她不得不勉力定神,细细探究。

    先说武城士卒叛逃一事,早先并非没有任何征兆,而他俨然早已料到,非但没有严惩,反而听之任之宽恕之,即便谢进屡次拿此事做文章对他挖苦讽刺,他也毫无怨言。

    当时看来,刘徇非但于军中声望渐低,更因人马骤散,导致行至涉县时,被王戍所领之西山赤巾军盯上。

    王戍与刘徇同为东郡人,不同于寻常流民草寇,他为人有远见,颇重豪义,依他今日之行径,应是早已在为赤巾日后做盘算,只苦于无明主可投。而刘徇,不但曾与兄长一同声名远播,还素有仁义之名……

    想到这儿,阿姝脑中仿佛灵光闪现。

    匪寇出身的王戍,若要投诚,最看重的,应当是所投之主,是否待人以宽,不计前嫌,不会因赤巾为匪而心生芥蒂,而刘徇——

    恰在武城放走叛卒,可不正得了个宽仁御下的名声!

    且如王戍之辈,出身草莽,过惯了穷苦日子,最恨的,便是寻常鱼肉百姓,骄奢无度的仕宦子弟。而刘徇——

    又恰只带了书简同行,再无旁的财物,连所携之粮,都与寻常兵卒无异!

    再有那日二人入山为人质,刘徇令刘季携帛书,与谢进同去调粮。她方才回来时,已听兄长提过,涉县一时不愿多给,他与刘季逼着谢进对县令恩威并施,才好容易得了三百石,如此数番折腾,整整五日才只凑够六百石。

    刘徇从前因战事四处奔波,当知州县中可得之粮几何,却偏令他们调千石,此举当是拖延时间,令王戍等人耐心渐失,最后忍耐不住,主动寻他,他方有机会当面说服王戍投效一事……

    只怕从陛下令刘徇出抚河北那日起,他便已有盘算,早早将这一路情况摸透理清,就连赤巾概况,王戍为人等,也早一清二楚。

    而临行前,他令她不必收拾旁的器物,只带书简,便已跨出这盘棋局的第一步!

    阿姝越想越心惊,不由缩在被窝中打了个冷颤。

    才是秋日,她背后却真真发寒。

    若她没猜错,那日刘徇主动为质,为的便是好入山当面说服王戍,而今日徐广之自尽,他恐怕也是顺势而为,除去此人......

    如此想来,他对人心竟能摸得这样透彻,每行一步,都仿佛恰到好处,于挥手闲谈间,便牢牢掌控局势。

    她越发惊惧,难道,那一日她被挟持,原来也早在他预判中吗?

    ……

    却说城外,刘徇命郭瞿等先照每人三日口粮的定例,将那六百石粮食先分发给赤巾军,随后,便与王戍等数位赤巾首领一同议事商讨。

    因不日便要跟随刘徇直入河北,赤巾这万余人无暇操练准备,要跟上原有的训练有素的队伍,着实令人犯难。

    刘徇欲照汉军制,将这万人一一划分,五人为什,十人为伍,百人为屯,五百一部,千人一曲,分择数十人为首,再自原军中择数十士卒,协同赤巾,分管部下,阐明军纪,协助日后操练。

    将诸事交代后,他又令郭瞿带人,跟王戍等入山,将赤巾众人数、姓名等一一清点,登记造册。

    如此一番折腾,待事毕时,已是人定。

    刘徇虽眼神清明,却面有倦色。

    他身上所披仍是那日入山时的铠甲,数日未换,早已脏污不堪,低头凑近一嗅,仿佛还有异味。

    虽常在行伍,到底也爱洁净。

    他抬头看一眼天空中的皎洁明月,眼前无端闪过赵姬楚楚可怜的模样。

    恰好刘季在侧,他遂问:“王后如何?”

    刘季方才领命护送阿姝往驿站去,一心却仍扑在城外军中,待阿姝一入驿站,见她无大碍,便急匆匆归来,此刻刘徇问起,他才察觉自己知之甚少,再想起先前所见她孱弱模样,越发惭愧,遂道:“王后当是无碍。但到底受惊,大王不若亲自去瞧瞧。”

    刘徇斟酌再三,又细细盘算明日诸事,方点头:“替我牵马吧,明日多事,须一早归来,只三人随我轻骑而去便可。”

    罢了,他还是回驿站瞧瞧她吧,恰好可备水沐浴。

    一行四人自营中快马奔至驿站时,早已万籁俱寂。

    阿姝仍未入眠,因这几日的遭遇,甫一听见屋外动静,便惊得赶忙披衣起身,要去外间将雀儿唤醒。

    刘徇入内时,便见到散发披衣的她,赤足立在屋中,玲珑娇小的身躯抖如筛糠,莹亮杏眼中盛着掩不住的害怕。

    他心底蓦地软了。大约这几日的遭遇教她还没缓过神来吧。

    他已然恢复一贯的温和敦厚,柔声安慰道:“莫怕,是我。”

    可紧接着,他便愣住了。

    她听了这话,非但没有松口气,眼中的恐惧反而更甚,望着他的模样,仿佛正面对着什么凶煞。

    他莫名的低头看一眼衣冠仪容,衣物虽有脏污破损,却未有血迹,应当不至于到令人丧魂落魄的模样吧?

    他不由收敛起半分笑意,试探的唤了声:“赵姬,是我。”

    阿姝这才回过神来。

    她未料到他今日还会归来,乍一瞧见,竟下意识想起方才心里翻来覆去盘算之事,止不住的慌乱害怕。

    她转过脸,避开他的视线,努力挺直腰背,袖中的手却忍不住局促的捏着衣角,道:“不知大王会此时归来,妾这便去备浴汤。”

    说罢,也不待他说话,便先回内室穿戴。

    刘徇望着她僵硬的背影,双眉越蹙越紧。他方才原想说,是因担心她才特意赶回,可如今看来,她好得很,似乎压根儿也不缺他这一点关心。

    他摸摸鼻子,摁下心中不悦,自命婢子入内替他更衣。

    待沐浴毕,他再入内室时,但见她垂首侧坐床边,昏黄烛光印在她乌黑发丝与莹白肌肤上,润泽而秀美,细看那露在外的脖颈上,一道细长的划痕自左侧悄然横亘,长约三寸,虽已结痂,看来却仍是触目惊心。再见她手腕处,也有因掐揉而留下的点点淤青,右手青葱五指掩映间的掌心处,更隐约有些微伤痕,着实是我见犹怜。

    刘徇上前两步,于她愣神之际执起她右手欲翻过细看:“这处伤是怎么来的?”

    阿姝惊了一跳,下意识猛的将手抽回,藏到背后,惊惶望过去,撞见他明显不悦的目光,才稍稍镇定。

    她咬着下唇微微瑟缩了下,怯怯道:“徐广来时,我藏了玉簪防身,握得太紧了些,簪子尖锐,戳破了皮肉。”

    刘徇目光瞥过,果见那伤痕小而深,虽抹了药膏,在雪白柔腻的掌间仍是突兀。

    他心里的不悦这才散了两分。可她方才下意识的推拒,又令他想起过去她对自己莫名的恐惧。

    他一向以宽和为人称道,怎在她这里,却全然变了?

    刘徇实在忍耐不住,终是问出疑惑:“你为何如此惧怕于我?”

    阿姝身子僵了僵,面色红了又白,心中思绪翻滚,一时犹豫又惶然。

    沉默半晌,她终是深吸一口气,似鼓足勇气般,抬眸定定望他:“妾只问,收服赤巾一事,大王是否早在长安之时,便有预谋?”

    “是否行韬光之计,那日放走逃兵,乃至后来以身涉险,一切皆是大王精心设计?”

    刘徇眼底闪过异彩,想不到她这般聪明,竟能猜透他多日来的精心谋划。他明明藏得十分深,就连追随他多年的刘季,也未瞧出什么蛛丝马迹。

    可转瞬,他面色便迅速冷淡下。

    “是又如何?怎么,难道你要将此事告知太后,道我心机颇深,恐为祸患不成?我劝你,大可不必,太后早将我视作眼中钉,若非我还有些用处,只怕早已同兄长一样身首异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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