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话?
阿姝先是疑惑,随即便明白,他对她始终疑心未消,即便她已主动示好,替他给刘徜收尸回乡。
她想替自己辩解,可斟酌半晌,仍觉不知如何开口,遂柔声苦笑道:“监察之事,自有谢公在,哪里用得上妾?况大王胸怀丘壑,谋定而动,想常人之所不能想,妾唯有钦佩,断不会阻碍大王。”
刘徇喜怒莫辨,面无表情注视她半晌,忽而微笑起来:“倒是伶牙俐齿,谁教的你这样阿谀奉承的本事?”他想起家中小妹,任性天真,言语间可从未有赵姬这般温柔。
不过她所言谢进一事,他未必全信。谢进身为太中大夫,虽名为天子近臣,实则更是耿允心腹。眼下太后与耿允虽是一条心,内里却各有盘算,至于太后到底如何安排,他尚未摸清。
毕竟才虎口脱险,他姑且先信这女子一回吧。
只是,他心里打定主意要原谅她,她却似并非如此作想。
“妾斗胆,敢问大王,那日徐广挟持妾,是否也尽在预料之中?”
她说话时,眼帘微掀,乌黑眼眸盈盈怯怯望过来,水波动人,仿佛稚鹿,无辜又可怜。
刘徇挑眉,心道一声“原来如此”。
竟是误以为他将她也算计进去,直接奉上给匪寇为质。
这可是天大的误会!他从不自诩君子,为人处事也多暗有计较,尤其是触及他底线的,当下虽不发作,日后也定会于无形中讨回,譬如谢进,数日前总待他不甚恭敬,甚至时常出言诽谤,他知要粮一事艰难,便特意令谢进前去,教他豁出脸皮,遭人白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暗恨。
可她被挟持,乃至被徐广轻薄,却千真万确并非他事先谋算。他原只打算主动为人质,谁曾想,徐广那厮竟抢先一步拿了赵姬为质!
“自然不是。我若能连这些也皆算进去,岂非神人?”他心有愧疚,面色柔和,无奈叹道,“我知你受了许多委屈,此番的确是我疏忽大意,往后不会了。”
阿姝将信将疑望着他,波光流转间,朱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仿佛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说。
刘徇只觉这小女子忒多疑,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待他面上温和的情状快挂不住时,却听她幽幽道:“大王不若允妾随阿兄同归邯郸,如此,妾也不会拖累大王……”
在他越来越冷的目光下,她自觉失言,声音也渐趋微弱,嗫嚅着垂下脑袋,再不敢看他。
她实在是怕了被人当作棋子利用的感觉,即便这回不是,跟在刘徇身边,只怕早晚也会如此,倒不如她主动归家,也免得日后相看两生厌。
可刘徇并不这样想。
自成婚以来,不论人前人后,他待赵姬皆称得上礼遇,尤其人前,更毫不吝惜爱意。花费数月时间才好容易教旁人以为,他夫妻二人十分和睦,若立即令她归家,岂非告知天下,他为人喜新厌旧,一年不到,便已远了新妇?
尤其这新妇,还代表着天家的颜面。
如今他的势力只如初生之牛犊,需好生呵护。赵姬克帝星,有她在,他才能于放开手脚,大展宏图的同时,却不为旁人指责狼子野心,图谋不轨。
他冷淡深邃的眼眸中一时流转过诸多情绪,最后渐归平静,化作温柔如水的微笑,伸手抚了抚她柔顺青丝,仿佛望着捧于掌心的珍宝:“王后如何会拖累孤?孤方才已说过,往后不会再有此等事,王后便只管放心,万莫再提归邯郸这等负气之言。”
他说得格外和蔼,透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与亲热,仿佛是个正面对无理取闹的妻子的好夫郎。阿姝听着,却觉脊背阵阵发凉,浑身僵硬着,如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
他对她乖觉柔顺的模样相当满意,抚着她乌发的手顺着她肩侧臂膀轻滑下,最后握住她那只受伤的手,放在眼前细细端详。嫩如青葱的纤细柔荑搁在他宽厚的大掌中,显得格外娇小。
他感受到她指尖的微颤与凉意,不由抿唇暗笑,这女子实在不禁吓唬。
“伤得不清,记得好生敷药。后日便要启程,军中多事,我不便久留,你早些歇息吧。”说罢,他径直起身,披上外袍便又踏入夜色中。
阿姝瞪着他背影渐消失,惊骇之余,心底掀起怒意,一时发泄不得,只扯过一旁的被衾,用力扭搅。
雀儿才领着两个小婢自外捧着铜盆与巾帕入内,却早已不见了刘徇的人,不由揉揉惺忪睡眼,疑惑道:“咦,大王怎只沐浴,便又走了?”
阿姝扭着被角,闻言气闷的捧起个布枕,用力掷于地,发出一声闷响,嘟着唇不满道:“他走了才好,我落得清净!”
雀儿等面面相觑,王爷分明是个和气的大好人,怎阿姝会这般生气?
……
而驿站外,随刘徇又匆忙赶往军中的刘季等三人亦是莫名疑惑。
原以为大王深夜赶回,定是挂念王后,要宿在驿站,是以他们也正解下甲衣,预备歇息。
岂止床铺还未铺好,大王竟又唤他们再赶回军中。
三人错愕的同时,对刘徇又是钦佩又是同情。
有那样美貌翩跹的王后,却偏偏是太后亲女,于这奔波途中,更不得机会好好亲近温存,只一心扑在公务上,这萧王,当得实在有些憋屈。
也只有刘徇这等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能为的,才能挑得起这天子丢下的烂摊子。
想起突然壮大不少的队伍,三人望向策马在前的刘徇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敬畏。
先前刘徇为兄长锋芒掩饰,虽有贤名,到底不如刘徜,过去众人投奔,也皆是冲着刘徜而去。如今刘徜已逝,刘徇经此一事,定会声名远播,于冀州掀起不小的波澜。
待回营中,大多士卒已就寝,只余数队四处巡逻守夜。
刘徇令刘季等自去安歇,自己则取出一幅大汉疆域图铺于案上,举着油灯于冀州一地细看,心中暗暗估量着眼下形式。
此时,前去安顿赤巾军的郭瞿也恰入内,捧数十人连夜赶出的,书满赤巾军众人姓名编织的上百卷竹简来拜:“大王,赤巾万余人皆已编入行伍,登记在册,明日再晓以军规,稍加训练,便可启程上路。”
刘徇放下疆域图,目光略过一卷卷齐整的简册,冲郭瞿点头赞道:“君卿果然有才,短短数个时辰,便能将诸事理清。”他先前因劝娶一事,对郭瞿刮目相看,近来观察,更觉其是个不可多得的谋士,遂存心要考他一考,“不过,孤虽言明后日启程,却尚未定下,这冀州一地,究竟自何处入手。”
郭瞿投刘徜兄弟门下已界三年,未得重用,此刻忽被问以如此重要之事,登时双目一亮,思忖须臾,拱手道:“瞿愚钝,不敢揣度大王心思,只略言拙见。”
说罢,他捋着胡须上前两步,两指并拢,指着疆域图中的冀州一地道:“冀州虽占地不广,却为九州之首,素为沟通南北的要塞。如今,虽郡国并行,可冀州之地,除一真定为国外,其余皆为郡,除各郡守外,每一地豪强大族,乃至流寇匪徒的势力,都不可估量。”
他并起的双指渐指向图中冀州正中那一块:“依臣之愚见,当先联与大王同为宗室的真定王。真定国小,王手中却拥兵数万,实力不容小觑。然与环伺周围的诸郡相比,却微不足道。大王不若以此为据,借其力将四面之敌各个击破。”
刘徇面上露出赞许之色,此人果然不错,虽与他所算略有偏差,却十分独到。
“君卿所言十分在理,容孤思量再做定夺。”
说罢,他命郭瞿下去,自己则长久立在案侧深思。
真定固然是关键,必会先拿下,可他的目光,绝不止于此。
……
第二日,刘徇长留军中。
奔波多日,阿姝好容易有闲暇,便敞开屋门,与邓婉一同,唤来雀儿等婢子,围坐一堆,婢子们打着针线活计,阿姝与邓婉则取了棋与箸,玩起了六博。
棋局焦灼,一盘便是一个时辰。二人轮流投箸行棋,玩得不亦乐乎时,赵祐恰自外归来,见妻正双眉紧蹙,苦思冥想,不知如何是好。
他哂然一笑,坐于邓婉身侧,细观棋局,便一言不发,直接替她行出一步。
阿姝瞪着棋盘片刻,不满的扔下手中玉箸,冲赵祐撒娇:“阿兄又帮阿嫂,你们二人,欺负我一个!”
邓婉掩唇轻笑,瞥一眼方才经赵祐那一步后,便倏然扭转局势的棋盘,伸手一捏阿姝白净的俏脸,促狭道:“阿妹若觉不公,不若请大王来替你玩,如此,二人为伍,方不失公平。”
一提及刘徇,阿姝立刻蔫了,方才明媚俏丽的面色,也稍萎顿了些,讷讷道:“大王忙碌得很,哪里能与我玩六博?”
赵祐目光敏锐,顿察她行止不对。想起不久前,阿姝提及刘徇时下意识的害怕,他又生怀疑,凝眉问:“阿妹,可是他待你不好?”
“别怕,他若待你不好,阿兄立刻便领你回邯郸,咱们不必在此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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