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站在巷子口,身形高大而挺拔,黑色大衣冷漠笔挺。他戴着皮手套,手中握着粗麻绳索另一端,仿佛握着骏马缰绳一般漫不经心。父亲无论是身高、力量,还是气势,都比他出色太多太多。看着父亲逐渐接近身影,他一脸羞愧地垂下头,不敢和父亲对视。
没本事光明正大赚钱不说,还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他今天表现真是糟透了,不知父亲会怎样批评他。
谁知,埃里克什么都没说。他单手提着男人衣领,绑住他手脚,把他丢到路边出租马车上,然后递给车夫一枚半镑金币“送到苏格兰场。就说是福尔摩斯让你送。”直到马车渐行渐远,他才侧头看向艾诺“我们聊聊”
艾诺语气沉重地答道“好。”
他以为埃里克口中“聊聊”,是父子二人回到家里书房,关上门,面对面严肃地谈话,然而埃里克带着他,躬身登上了一辆公共马车。
公共马车是伦敦数量最多,也是最廉价交通工具,分为上下两层,能搭载二十多个乘客。车厢内充溢着汗味、体臭、廉价香水味。艾诺很不适应这种气味和环境,但见父亲神态自若,他也只能屏息硬撑着。
公共马车有固定路线,每到一站都会停下,等待乘客上车下车。一路走走停停,耽搁不少时间。艾诺不知父亲到底要干什么,不禁有些焦躁。这时,马车上来一对夫妇,怀中搂着一个六七岁小男孩。小男孩手长脚长,看上去非常健康,却娇弱无比地依偎在父亲怀中,细声细气地说着话。艾诺皱着眉,有些鄙夷地瞥一眼小男孩,不知为何,心中却升起一丝失落。
一个小时过去,埃里克终于站起身,准备下车。艾诺解脱般松了口气,连忙跟上。临走前,他若无其事地看向之前那个小男孩。他已从父亲怀中坐了起来,正扯拽着父亲领带,央求父亲买玩具,模样好似一个智障儿童。他父亲却如视珍宝地注视着这个智障儿童。
看着埃里克头也不回修长身影,艾诺闭了闭眼,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心中失落感却越来越重。
穿过一条小巷,他们来到一家酒馆前。艾诺微微一怔,不明白埃里克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
虽然他一直渴望被当成大人对待,但他还是一个七岁小孩啊父亲难道不知道小孩是不能喝酒吗平时对他疏于关心也就罢了,竟把他带到酒馆来,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他沉着脸想要离开,却又想知道埃里克目是什么,最终还是抬起脚,跟着埃里克走了进去。
埃里克在靠窗沙发坐下,举起两根手指招来侍者“一瓶爱尔兰威士忌。”他看向艾诺,“你呢。”
竟然真要让他喝酒。他回去要告诉母亲。
心里是这么想,艾诺口气却冷漠镇定,丝毫不露怯“和你一样。”
埃里克毫不意外,侧头对侍者说道“两个杯子。”
艾诺在埃里克对面坐下,挺直背脊,尽量以轻描淡写口吻说道“你想和我聊什么。”
侍者送上来一瓶金黄色酒液,和两个水晶酒杯。埃里克将自己酒杯斟满,对他举起杯子“请便。”
艾诺有学有样,冷着一张小脸,给自己倒了一杯。但他非常有分寸,没像埃里克那样一大口喝完,只是用嘴唇轻轻碰了碰酒液。他是一个理智、懂事好孩子,才不会跟着父亲胡来。
两人好友般碰了碰杯。埃里克轻轻晃了晃杯中酒液,忽然开口说道“你今天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什么错误不该赌博”
埃里克摇头。
“不该暴露自己身份”
“是不该轻视他人。”埃里克说道。
艾诺一愣“可是那些人确实又蠢又笨。”
“是么。”埃里克不带感情地说,“那你为什么最后还是身陷险境”
艾诺皱着眉,不情不愿地答道“因为我只是一个小孩,体格不如你强壮假如我像你一样强壮有力”
“那你会被更强壮人打败。”埃里克打断他,“假如你不轻视那些人,不轻视那个老千把戏,也许你能安全地走出赌场;假如你不轻视那个搬运工,不自以为是地分析他人生,刺激他神经,你人身安全也许不会受到威胁。轻视他人,除了迷惑自己,不会给你带去任何好处。”
艾诺哑然,他知道自己会被批评,但没想到会被贬低得一无是处。
他低低地说“要不是口误把自己是独子信息暴露了,我相信他一定会被我说服。”
埃里克皱皱眉“我一直以为你只是过于自信,现在发现,你已经到了自大程度。我承认你很聪明,但你聪明就像是王冠上宝石,除了招摇过市,毫无用处。王冠为何贵重是因为它承载着至高无上权力。一个国王,若是无法令人信服,没有大臣和士兵拥簇,就算他戴着再贵重王冠,也无法成为一国君主。你明白了么。”
艾诺垂着头,极力压抑着声音中愤怒“你又不了解我,怎么知道我聪明毫无用处从小到大,你陪伴过我几天,我能不能令他人信服,轮不到你这个不了解人来断言反正我已经赚到10英镑,这个赌约我赢了。”
“你是赢了,赢了之后呢。你学到了什么。”
“学到了要谨言慎行。”
“除此之外呢,没了么。”埃里克仰靠在座椅上,轻轻旋转着手中水晶杯。
“还能有什么”艾诺说,“或者说,我能在一群妓女、老千、恶棍身上学到什么。”
埃里克沉默了一下“我八岁时候,曾在一家马戏团工作。那里人都没有大智慧,但他们精通各种各样小把戏,比如绳索、变魔术。他们和你今天碰见那些人没什么两样,但就是这么一些人,给予了我受用一生财富。”
艾诺固执地说道“话虽如此,但我还是不认为一个老千身上,有值得我学习地方。他骗术简陋而愚蠢。”
“他是怎么换牌,你看清了么”
“这种下三滥手法,就算看清了又能怎样”话音未落,他满脸错愕地看着埃里克两根手指夹着钞票是他在赌场兑换那张
“你什么时候拿走”他和埃里克根本没有近距离接触
“就在刚刚。”埃里克从容不迫地喝了一口酒。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埃里克放下杯子,眯了眯眼,“这就是被你嘲讽简陋骗术。再看看你衣兜。”
艾诺怔怔地摸了摸衣兜,那张钞票竟又回来了。他头脑灵活而敏锐,立刻反应过来父亲此举深意。父亲大概想说,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学习进步过程,任何人身上都有闪光点,要善于观察和发现
但是,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先把他贬低得一无是处,再用下三滥手段戏弄他,看他惊愕、出丑,最后,以一句轻描淡写大道理结束,把他当成什么了
况且,哪有父亲会带着七岁儿子进酒馆,让他喝威士忌哪有父亲眼看着儿子进赌场,在一旁袖手旁观哪有父亲让自己儿子去学一个老千出千手法他心目中,到底有没有把他当成儿子
艾诺越想越难受,芥蒂尖刺一般扎在心中,不禁“砰”地放下杯子,冷冷地说道“厉害,你真厉害,你什么都懂,连这种老千招数都玩得出神入化,真是令人佩服”他紧抿着唇,对上埃里克微愕视线,“你是那么厉害,懂那么多大道理,父亲却做得失败至极,让人厌烦”
埃里克陷入沉默。
艾诺眼圈微红,强行摆出冷冰冰脸色“如果母亲在这里,她肯定会先关心我有没有受伤,然后仔细倾听我遭遇,不会像你这样,莽撞地判断我是否做错。也许你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理智、最强大男人,但在我心中,你永远是一个不合格父亲”
话落,他内心腾起一种复仇般快感,但随着埃里克沉默时间越长,那种快感就越淡,愧疚一点一点地冒了出来,到最后,铺天盖地愧疚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
其实,父亲也没有他说得那么差。在他有限记忆力,父亲尽管不像母亲那样温柔,时刻对他嘘寒问暖,却总会在旁边静静地注视着他。他从小到大跨出每一步,都有父亲沉默凝视。
或许,他真是母亲说那样,不懂得怎么表达感情。想到这里,艾诺懊恼地捶了捶额头,感觉今天真是他人生中最糟糕一天。不仅搞砸了赌约,还说出了这么伤人言语。
“我”他张张口,想要道歉。
埃里克却低声开口“你说得对,我不是一个合格父亲。我不懂小孩子想法,以为你喜欢像这样和我交流,对不起。”
突如其来道歉,令艾诺鼻腔一酸。
“我”埃里克罕见地迟疑了一下,苦笑着说,“算了,你告诉我一个合格父亲该怎么做吧。我听你。”
眼眶被泪水撑得酸胀,喉咙也被哽咽堵住,艾诺若无其事地揉了揉眼睛,小声说道“我想要你像母亲那样安慰我。”
“好。”埃里克答得很快。
“我还想知道你过去。”
“好。”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我会改正,你能不能不要那么严厉地教训我。”艾诺说,“我想要你鼓励。”
“好。”埃里克对他微笑了一下,“除了那句口误,今天你做得很棒,推理精彩而严谨。”
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手背上,艾诺板着脸,拿出手帕一丝不苟地擦掉。
他终于得到父亲肯定和夸奖了。
这一年来,他模仿着父亲神态、穿着,穿着不符年龄黑大衣和白衬衫,以成年人口吻说话,只不过是想要走在前面父亲,停下脚步,对他认可地点一下头。
这一晚,对艾诺来说,是极其特别一晚。
永远不苟言笑、冷漠严肃、独断专行父亲,终于在这一晚,像街上其他父亲一样,把他抱在了怀中。
然后,他们又像多年未见好友般,碰了碰杯子,喝着威士忌,并肩走在伦敦大街上。他鼓起勇气牵住父亲手。和他想象一样,手掌温暖而宽大。父亲低沉悦耳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他看着父亲凌厉冷峻下颚,听他说自己小时候事情。他渐渐明白过来,原来之前并非父亲刻意羞辱,而是他相伴一生习惯。
他们走到塔桥上,面对着平静如镜泰晤士河,河面倒映着典雅宏伟塔楼。他急切、羞臊、不安内心,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宁静了下来。
“艾诺。”埃里克叫他。
他侧头“我在,父亲。”
埃里克手肘搁在塔桥栏杆上,声音平静而柔和“很久以前,我曾以为自己出生是一场罪罚,于是只敢活在黑暗里,不敢面对阳光和旁人眼光。我亲缘淡薄,几乎没有朋友,前半生充斥着驱逐和苦难直到遇见你母亲。她给了我走出地下勇气,在你出生之前,我很怕自己残缺影响到你,但幸运是,你是健康,英俊。”
也许是晚风太过冰冷,他眼睛又有些发涩。
“你名字,我们讨论了很久,最终选择了艾诺。在我们这里,你不必是上帝赐予,不必是耶稣门徒,不必是虔诚追随者。我们只希望你能像鹰一样自由、坚韧、坚强。”
艾诺尽管一早就明白这个名字含义,却一直不敢确定父亲心中想法,终于在今天,他确信自己是一只雄鹰。
很多人不明白“肯定”到底有多重要,艾诺曾经也不懂,直到现在有时候,一只鹰就算有尖隼、锐目、双翼,却一再被周围人否定,认为它并非雄鹰,那它也不可能成为雄鹰。
就像他,在得到父亲肯定之前,虽然心知自己聪明绝顶、与众不同,内心却始终压抑着一丝惶惑,一丝不安。
幸好现在,惶惑消失了,不安也消失了。
他们拦下一辆出租马车,回到了郊外庄园。
白兰芝已经睡着。他们并肩站在床头,依次俯身,在她额上印下一个晚安吻。任务完成,艾诺正要走出卧室,回自己房间休息,就在这时,埃里克突然按住了他肩膀。
他有些疑惑地回头。
两片微冷却柔软唇落在他头顶,埃里克拍拍他肩膀,口吻和蔼地说“晚安,艾诺。”
艾诺愣了十几秒,半晌才答“晚安,爸爸。”
他走出套房,在走廊怔怔地站了很久很久。他推开尽头窗户,脸颊通红地呼出一口气。
窗外,夜空阴霾而晦暗,想必明日又有小雨。现在应该是冬季最冷时候,他心里却春暖花开,暖风习习。
卧室里,埃里克从浴室里走出来,正要用干毛巾擦干头发上水珠,却对上白兰芝清亮眼睛。
“把你吵醒了”他走过去,弯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继续睡吧,他没事。我一直看着他呢。”
“没事就好。”白兰芝勾着他小拇指,见他擦着湿发,眼中却含着浅浅笑意,心情很好样子,不禁笑着问,“你跟他和好了”
“和好了。”他微笑着回答,“小孩子,哄哄就好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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