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谢积光应声而现,揉了揉眼睛,意态惺忪而散漫。
真是奇怪,地上还积着厚厚的数滩血积,死的人还犹自不甘地瞪着眼睛,被谢积光那儿一站,无端站出几分旖旎的风花雪月。
向熹等人的面色齐齐一肃,低首行礼:“尊主。”
向熹张口,估计是想说点什么自己办事不立的词,却被谢积光抬手挡了回去,混不在意问道:“死了的人,是何家的暗线罢。”
他身为阴阳两界的界主,这世上见过最多生杀离别,也取过最多项上首级的人物,自然有资格看淡性命,将其视作匍匐蝼蚁。
被他随口一问,向熹顿觉之前梗在心头的难题统统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底气骤然足起来,恭敬回禀道:“答尊主,正是他。不知何家那边,尊主打算如何处置?还有顾盏——”
提到这两个名字,向熹心头一跳,收口噤声。
他情不自禁往顾盏那个方向看过去。
纵使顾盏眼里没有他,低头正望着宿家的小姐,冷厉轮廓如化雪的松,难得柔和,向熹紧紧吊起的心依旧不敢放下。
经历过无数场生杀磨练出来的直觉告诉他,自己性命对于顾盏而言,不过探囊取物,随时可取。
他甚至不会在意谢积光在不在场。
“何家的事,压后再议,至于眼前这位嘛——”
谢积光态度很温和,仿佛真的不曾为顾盏这个把阴阳两界砸得一团糟的祸害而生气。
他向顾盏道:“顾家的事,我不会说。”
顾盏把注意力从宿饮月这边抽了出来。
像副手这样平庸之人,他剑下杀过不知几何,早杀得心如止水。
可顾盏收回剑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想着宿饮月别被血溅了。
那么干净的颜色,那么脏的血,若是溅到未免也太可惜。
念头百无聊赖地转过去,顾盏开口问:“要什么代价?”
假如是稍许了解顾盏的人,即知他这句话的重量,绝不止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天上地下,鲛珠仙草,凡是力所能及,必然不惜代价。
“年轻人呐。”
谢积光不答,老气横秋叹一声,像在嘲笑顾盏的意气用事
这句话由他说来,如同锦绣堆里的浪荡子弟感叹世事疾苦,毫无说服力。
“不要代价。”
谢积光说话仍然慢吞吞的,却浸润透久居高位,生杀予夺的凌人,避之不及:“因为顾家的事,我不会说。”
宿饮月的疑惑迎刃而解。
难怪原著中谢积光有大乘巅峰的修为在那压着,威名赫赫,顾盏也要与他不死不休,原来是为顾家的事。
顾家在修仙界中由来已久,枝繁叶茂,几十年前一朝倒台,连宿饮月都猜得到其中定有隐情。
而阴阳两界出了名的趋利,只要有钱,管他什么单子来者不拒,是修仙界中人用惯的暗箭,说不准真在顾家之事上插了一脚
说来说去都怪自己穿越前没把整本原著看完。
有一缕暗沉锋芒掠过顾盏眼底,照得眼眸幽邃,他简略应道:“知道了。”
谢积光当他真的知道了,不再理会,反倒朝着宿饮月笑:“这次没杀成宿大小姐想要的人,是我阴阳两界办事不力。”
他没正形起来,真正像个仗着好皮相风流恣意,肆无忌惮的少年郎,将夜间微凉的风也衬得和暖跌宕:“宿大小姐下次想杀哪个人,还可以来阴阳两界。”
钱多事少活简单,谁不喜欢这样的雇主?
他嘴上说着想杀哪个人,眼里却意有所指地看着顾盏,言下之意一见即知。
宿饮月:“?”
不是兄弟,活着不好吗?为什么非要为金钱出卖自己的生命?
他假作听不懂谢积光话中深意,微微偏头,发如乌檀而肌肤素白,不带半分烟火气道:“下次我想杀何家家主,我会来寻你。”
口吻里将与宿家家主平起平坐的何家家主贬得不值一提。
谢积光愣了一下,开怀而笑,毫无芥蒂道:“好,宿大小姐敢下这单,我亲自接。”
一个敢说,另一个也真的敢接。
宿饮月点点头,收回眸光:“那界主保重。”
替你解了一次围,剩下的自求多福。
看谢积光这样,就算不惹上顾盏,也会惹上何家家主王家家主李家家主。
人活着做点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去作死?
他没来得及感慨更多,便被顾盏带离了阴阳两界。
临走时,宿饮月似乎听见隆隆的几声沉闷巨响,伴着惊惶愤怒的咒骂喊叫。
如果他回头,隔着被撕裂的扭曲空间遥遥回看一眼,便会发现阴阳两界几息前还辉煌巍峨的楼阁,此刻大半化作尘土滚滚,遮天蔽日。
百尺高台,一剑平地。
而顾盏的佩剑始终静静待在鞘中,隐而未发。
“尊主。”向熹颤颤巍巍唤谢积光,拳头握得死紧:“顾姓小儿嚣张至此,尊主何不给他留个教训?
反倒放任他毁了半座阴阳两界?
后面半句,向熹不敢问。
“不是不想给。”
谢积光回答得平心静气,好像根本没有身为界主的偶像包袱,也好像力有不逮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我要护住你们,便不能分心他顾。”
“我护住了你们,他毁了他想毁的,谁都没输,谁都达成了各自想要的,算是扯平。”
向熹的心跌至谷底,通体生寒。
他明白了顾盏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压着狂跳的心,请示谢积光道:“尊主接下去打算怎么处理这小子?”
“怎么处理?”谢积光认真考虑片刻,喟叹道:“那大概是更想接宿大小姐的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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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盏将宿饮月带到宿府门前,眉头微蹙,无端道:“不是为你。”
“你是说你毁了阴阳两界的那一剑?”宿饮月颇感莫名其妙,“我自然明白,你是因为顾家的事情出的剑,用来泄愤威慑罢了。”
不知为何,顾盏眉头仍未松开,好似压着淬过的冰:“我的剑,从来只为我自己而出。”
他语焉不详得宿饮月有点好笑:“这我知道,顾家是你生你之地,顾家族人是养你之人,你因此出剑自不奇怪。”
他们在宿府正门逗留之际,管事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打开厚重雕金的门扇,门口一双瑞兽嘴里衔的明珠将身后长廊照得一览无遗,灯火伴着侍女身姿,缓步而上楼台。
“小姐和家主真是一步之差,家主刚从阴阳两界回来,小姐后脚也到了。”管事见顾盏是宿饮月带来之人,不敢怠慢,连忙请教道:“不知这位前辈该如何安排?”
宿饮月拿不准顾盏的意思,索性直接问他:“要不要在宿家住一段时日?”
他眼睛如艳阳天的秋水,潋滟冷澈,将所有情深情浅,爱意恨意,都分毫毕现地映照出来。因为无瑕,所以事无不可对人言。
顾盏最终没有多说,应了一声:“好。”
******
“阿月。”
宿朝鸣坐在宿饮月对面,忧心忡忡地唤了他第十二声。
他身前陈列着醒魂木做的书案,龙角雕的枝灯和鸾鸟尾羽编的挂毯,,无一不是能令无数人趋之若鹜的连城珍宝,却无法使宿朝鸣眉头间的深褶松开一二。
可见有钱有势并不能够解决所有问题。
“阿爹。”
宿饮月眼角一抽,不咸不淡地应了第十二声,“您放心,我真的不喜欢顾盏。”
他以纯阳宫所有的骄傲尊严发誓,自己的性取向就和他手中的剑一样直。
宿朝鸣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你这孩子,就是口不对心,我又不是要和你计较你去阴阳两界下单追杀人家的事,也不是要计较你在阴阳两界自身犯险做的傻事。难道我这做爹的,还听不得你一句真心话?”
“莫非你还在怪我身在阴阳两界,不肯出来见你的事情?”
岂止听不得一句真心话?
你连十二句真心话都听完了。
宿饮月深深呼吸,缓缓吐息,告诫自己不能拔剑:“那阿爹您想问什么?”
宿朝鸣一摆手:“我也不想问什么,只是在想你和顾盏的事该怎么办才好。”
他满面愁容,此刻风云在握的宿家家主,竟与普通的凡间老父亲形象重合起来。
“你出生时,连出过很多不祥之兆,我为保住阿月你的性命走过很多地方,寻过很多人,旁的人都说没救,只有一个人告诉我将你扮作女装,加之施法遮蔽天机,改换命数,或有一线可乘之机。”
他见宿饮月蠢蠢欲动,严肃道:“你别想了,那人的名字,关系太大,我是绝不可能告诉你的,这容不得胡闹。”
宿饮月失望地哦了一声。
无论过去过去,想到当时危急,宿朝鸣始终心有余悸:“我一直未和阿月你说过,你和顾盏的婚约,是我当时在无计可施之下,迫不得已将你扮作女装,定下你和顾盏的婚约,好更方便瞒天过海,取信世人。”
“本来我和顾兄说好,等你到了大乘,性命无忧,便解除婚约。唉,可惜顾家的事来得太突然,顾兄根本来不及将内情告知顾盏,就已长辞人世。”
正常情况下,宿饮月得悉这一番内情,恐怕定会激动不已,然后舌灿莲花告诉宿朝鸣,封建迷信要不得,恢复男装最要紧。
可惜他已经经历过十二次和宿朝鸣的鸡同鸭讲。
他已经经历过十二次希望绝望,拔剑放弃的煎熬和挣扎,心如死灰,甚至不想说话。
宿饮月敷衍问道:“所以当初阿爹您同意我和顾盏退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宿朝鸣肯定了他的猜测:“本来婚约仅是权宜之计,我总不好真嫁个儿子给顾盏。那会儿阿月你说要退,我想着依你也不碍事,没想到——”
宿饮月眉头一跳,下意识生出不好的预兆来,
果不其然,只见宿朝鸣充满慈爱地凝视着他:“阿月放心,既然你是真心喜欢顾盏,那么爹自不会拦你。”
宿饮月企图挣扎:“性别不合…强扭的瓜不甜…”
宿朝鸣看得很开,呵了一声不屑道:“修行到后来,便会知晓此等世俗成见,不值一提。阿月你你千万放心,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我们宿家不是这样不开明的人家。”
言辞中一片谆谆的慈父之心,简直叫人动容。
“……”
宿饮月头一次由衷觉得封建死板一点没有什么不好。
他冷静而理智地告诉自己放弃的第十三次注定无用的辩解,勉强道:“我出去走走。”
“啪”的重重一声甩门声。
宿饮月甩了门,用力得太过,脚下未免有些踉跄不稳当,幸好被一只手稳稳接住,鼻尖处传来熟悉香气。
“凤辞阿姐?”
“是我。”
萧凤辞没有放手,嗔怪道:“走路那么不小心,别到时候摔倒自己,堂堂修行者成了笑话。”
宿饮月现在看谁都浑浑噩噩,压根没听进去几个字,径自问道:“凤辞阿姐来寻阿爹可是有要事相商?”
难怪他如此发问。
宿府占了半座城的方圆大小,看着不是府邸,反倒更像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城池。山峰起伏,湖泊映秀,曲径绵延,恢弘气魄绝非三两亭台楼阁足以形容得尽。
宿家族人各自有各自的院落,哪怕客人所居亦是如此,关起门来自成一派的洞天福地,若非有事,平时绝难走到旁人洞府中去。
“我确实有要事和宿前辈讲。”
萧凤辞带着笑,慢慢地道:“阿月不是想退掉与顾盏的婚约来着?在阴阳两界那会儿一团糟,谁也顾不得婚约,如今总要有第一个人提出来。”
宿饮月是真没想到萧凤辞比他更把这事记挂在心上。
他滞涩了一下,道:“这事该我和阿爹慢慢磨,凤辞阿姐不好掺合进去。”
“是啊。”萧凤辞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她揽宿饮月揽得更紧,紧到两人衣衫纱罗窸窣摩挲,腰间用作挂饰的珠串玉佩琳琅相撞。
“宿顾两家的家事,由我一个外人提起,于理不合。
她略略低了头,眼中粼粼波光似酒醉人,秾丽极了,分不清是玩笑是真心:“我在想,阿月若是个男的就好了。我便可借机向阿月提出婚约,哪怕顾盏不愿退,宿前辈不同意,也不要紧。我们干脆私奔,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容身?抛下这宿萧两家两个担子多痛快?”
不,别,他虽然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但宿饮月对订婚退婚,私奔逃婚,统统没有兴趣。
这一点无论男主女主,都相当一视同仁,性别平等。
是练剑不够有意思还是修行它不够香?
“凤辞阿姐。”
宿饮月喊萧凤辞,真如高山上的雪,九天上的月,不可触碰,更不容亵渎。
他神情认真,一字一句:“事关终身大事,凤辞阿姐莫要玩笑了。纵使我想退婚,然而那是我的私事,更无颜叫凤辞阿姐为我奔走操劳。”
他说完便匆匆地推开萧凤辞走人。
而萧凤辞留在原地,迟迟没去叩开宿朝鸣的那扇院门,仍在想着抱宿饮月入怀的感受。
腰是真的很细,揽住时都忍不住要小心翼翼;头发也是真的乌黑,与雪白肌肤一衬,鲜明极致的两色对比下几乎生出种似琉璃般的幻色来,近乎不存世间。
但胸也是……
萧凤辞忽而哑然失笑,连忙打住念头。
自己借着这个身份,本就占尽便宜,若是再得寸进尺,未免太过龌龊。
另一处,宿饮月也心事重重地停下脚步,心事重重地回想着萧凤辞的表现。
他想到一处很要紧的点,但很快忽略过去,伴随而来的是浓浓的羞愧感。
是,是萧凤辞猝不及防主动抱的他,但萧凤辞不知道他真实身份,对他亲近毫不设防,难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也没点分寸感吗?
居然还好意思在这里想什么萧凤辞的胸平不平。
呸,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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