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宿饮月刚回到院落中,就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是他恨不得一刀两断直接把人给安排到八百里开外住处再无纠葛的不速之客。

    “我来寻你,是为你我的婚约一事。”

    顾盏最不喜废话,单刀直入。

    宿饮月忙不迭打断道:“你放心,你我婚约,既然是我先提的退婚,你也答允,虽有颇多波折,但放出去的话,要退的婚,我不会不认。”

    他开口,顾盏便静静由着他说话。

    宿饮月眼睛生得好,眼睛里的神采更好,风光霁月,望得人难免会生出自惭形秽来。

    为曾经自己或许有过,但如今被消磨得一干二净的干净的少年气。

    所以无论什么样的言语被宿饮月说来,都不恼人,都豁达磊落,推心置腹。

    “退婚之事,自然由你。”

    顾盏应下,手指缓缓叩着桌沿,指节屈起,修长如琢:“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他尚且年轻,却已有了久居上位的气度,说起请求来泰然自若,倒更像是吩咐他人去办事:

    “顾家覆灭关系颇大,牵扯甚深,我不便详谈,唯一可说的是天榜试上,有相关者在。”

    若非仔细去听,很难听出提及顾家时,卡在顾盏平平语调中的一处极轻微停顿。

    宿饮月恰好听了出来。

    他倒茶的手顿了一下,不去问这和婚约之事有何关系,也不去问顾盏意欲何为,只问道:“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没有浓墨重彩堆砌出来的怜悯夸张,宿饮月神态平常,语气闲淡,像在谈论最普通不过的一件小事。

    顾盏也如同平常那样跟他聊下去:“我要一份请柬进天榜试。”

    宿饮月边回想着原著内容,边答道:“据我所知,大乘修行者,不需请柬也会被天榜试奉若上宾。”

    毕竟当今天下固然南北两洲,东仙西魔,大大小小势力无数,但大乘之数统共也不过百,谁见了不得敬着几分?

    顾盏嗤道:“自是可以。”

    甚至连他名下势力送来的请柬,也能摞出一叠。

    他眸色深深,如身上黑衣,如无星无月的夜一般幽暗无光:“但是打草惊蛇,多少有点没意思。”

    七十余年前他顾家流的血,必以血偿。

    一网打尽,自是在无知无觉的时候最好。

    宿饮月回味过来,猜测道:“所以顾道友是想暂且留着与我的婚约,好能名正言顺参加天榜试?”

    不管顾家如何落魄,只要顾盏仍是宿大小姐的未婚夫,天榜试的请柬就绝不会少了他那份。

    “是。一来我这七十年一直在西域魔地磨练,除却寥寥几人外,旁人不知我真实状况。二来你放心,我可立下心血誓为证,绝不会波及到你与宿家。”

    见宿饮月沉默不言,顾盏淡淡加了一句:“交易而已,答不答应,想要什么条件在你。”

    他并非无计可施,只不过权衡之下此法最方便罢。

    原来顾盏在阴阳两界说的算了是真的作数,顾盏如今是真的撇开前尘恩怨,把自己当作一个陌生的,不好不坏的,可以合作的人去谈合作。

    宿饮月心头没来由冒出这个想法。

    伴着顾盏一字字地和他谈着利弊条件,语声流淌,宿饮月自穿越以来的那种隔阂感不知怎的就淡了,白纸黑字书写出来单薄而刻板的印象逐渐被打破。

    坐在他面前的,是个活生生的人。

    宿饮月想。

    是个愿意在最落魄,最挣扎煎熬时痛快答应原主退婚;也愿意在一系列的冷遇仇怨后说算了既往不咎的人。

    一旦考虑到魔域在原著中的描写是“血腥疯狂,杀戮遍野之地”,而顾盏在那里待了七十年之久——

    他甚至可以被称为是个道心澄明坚定的人。

    “我答应你。”

    顾盏听见宿饮月轻轻说。

    不阴阳怪气,不大发雷霆时,宿大小姐的音色非常好听,清而润,伴着徐徐的风,似春风化冰,方有她身侧的满枝梨花如雪,柔软洁白。

    “不要什么报酬。”

    谁叫原主不做人,他天生欠一份顾盏的。

    顾盏半阖眼,似是猜透他的想法,冷然道:“你我互不相欠,我不喜欢欠旁人的。”

    “我也不要你欠我。”

    宿饮月朝他一笑,满嘴扯些有的没的:“再说,小事而已,我不信离了我你真没法子去天榜试,顶多是费点事,多点周折。怪就怪我是个好人多管闲事,不忍心去参加天榜试的无辜之人受你波及被你折腾,所以站出来帮你一把而已。”

    他说的话没半点靠谱,偏偏铮铮有词信誓旦旦,竟叫人一时分不清真假。

    “宿大小姐。”

    顾盏随手拈下枝头的一朵梨花,哂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还真是非常天真?”

    宿饮月不以为意:“谁叫我是个好人,好人总是善良,而善良和天真总是相伴而行。你就把它当个优点罢,别太在意。”

    顾盏:“……”

    他微微低了眼去看掌间那朵再普通不过的梨花。

    娇嫩,脆弱,不禁一吹便会在枝头飘零破碎。

    唯一的好处大概是干净洁白。

    他再哂了一声,合拢手掌不去多看。

    不等宿饮月提出送客,门环那边传来动静,铜铁清脆的声音惊得悠闲而立的鹤鸟抖抖羽毛,隐入草丛。

    宿朝鸣身边的管事不疾不徐进来:“小姐,何家三郎来了府上,说是想来拜访您。”

    宿饮月开始回忆何家三郎是谁。

    哦,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撺掇原主搞事杀顾盏,害得他一开场就是地狱难度还得含恨女装的王八蛋!

    “是他啊。”

    宿饮月清清浅浅应了一声,容色无波,却看不出一点起身应客之意:“来得仓促,怎么不递拜帖?”

    世家之间约定俗成的见鬼规矩一大堆,何三既是何家嫡系,这一套理应烂熟于心才是。

    管事有点诧异,大约是没想到宿饮月会问起这一茬,仍是公事公办道:“何家的三郎与您交好,素来是不大讲这些俗礼的。”

    “狗屁的交好!”

    管事最后一句还未落下,少年气鼓鼓的声音就响起来:“分明是仗着饮月阿姐看重他,所以在宿家目中无人而已!”

    “小郎!”管事脸色骤变,先打断少年的话,随后向宿饮月请罪道:“何家三郎来时,恰遇上了小郎,所以小郎与仆一起过来的,他年纪小,说话不放在心上,大小姐莫怪。”

    字字句句,话里是说小郎说话不仔细,话外却是想把小郎从这位素来骄纵的大小姐怒火中摘出来。

    谁都知道宿大小姐爱之欲生,恨之则死,谁敢当着她面说她朋友的不是?

    少年低着头,犹自不服气地嘟囔:“何家和宿家不对付已久,何家三郎每次来怂恿着饮月阿姐干的事都没安好心,最后罪名不还是落在饮月阿姐的头上?”

    “……”

    宿饮月唇边的笑意微僵,突然发现原主留给他来收拾的烂摊子,远远不止顾盏一个。

    他长长吐了口气,喃喃自语般道:“我真的只想好好练剑而已。”

    什么阴谋诡计,莫挨老子啊!

    所以何三郎——

    宿饮月眸光一点点寒下来,寒芒又一点点凝成利刃。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管事先停下来,温和而不容置疑地说道:“小郎是为了我,为了宿家好,我听得出来,没道理让他不说。”

    这份回答远远超出管事预料,他素来波澜不惊的作派里也有了不知所措:“大小姐的意思是——”

    宿饮月不答,倒是先向他拱手为礼,不见有多柔婉端庄,但月朗风清,坦荡疏阔:

    “郑叔拿我当宿家的大小姐,宿家将来的少主,想着我在族中该有威信,处处相护,我先谢过。”

    管事一愣,皱纹舒展开来:“仆份内之事,不敢当少主人的赞誉。”

    他在一句话的功夫里,将大小姐换成了少主人。

    “只是——”宿饮月话锋一转,将少年拉了过来,姿态里的护短和偏向很明显:“既是我宿家族人,修为虽有高低,地位纵有长幼,也该畅所欲言,哪有堵着别人嘴不让说话的道理?”

    说到这里,他笑起来,满院如星月升,繁花暗:“我亦觉得小郎说得很对。”

    管事和少年一老一幼,就在那边木然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宿饮月出声打破的沉默:“别让何三久等了。”

    他问一直在旁冷眼看着的顾盏:“你去不去?”

    “去啊。”

    顾盏立于花树下,湛湛如深渊,如幽潭:“听来这位何三郎与我渊源匪浅,我为何不去?”

    他瞥一眼宿饮月:“宿大小姐不是不通人情世事,为何还是如此天真?”

    宿饮月是真没想到自己瞎编的胡话,还能被顾盏拿起来时不时刺一次,失笑道:“都是为了不伤不该伤之人罢了。”

    通世事是,做个好人也是。

    “不多说了,走罢。”

    宿家占地之大方圆何止百里?若是凭走只怕从早到晚都走不到头,若是御风御剑,又太随便。太没泱泱仙家气派。

    因此门外早早候着鸾鸟拉的辇车,车轮滚滚鎏金,珠帘垂垂如云。

    “对了。”宿饮月转过身,状似不经意一问:“小郎叫什么名字?”

    少年仰起头,望着踏上辇车的宿饮月,眸里似盛着一片星空,郑重答他道:“宿岁寒。”

    他有着和宿饮月相似的秀致眉眼,只是偏向英气,更朝气蓬勃,纵使望着不过十四五的年纪,挺直脊背站立时,也俊美昳丽,不容小觑。

    宿岁寒…

    似乎隐约有点耳熟,估摸着是在原著哪个地方出现过。

    既然在原著哪个地方出现过,想来日后定会一番作为。

    宿饮月还没想明白宿岁寒未来的作为在哪里,鸾鸟羽翼破空,风声猎猎,转眼间他已然到宿家用于迎客的厅堂之上。

    “饮月!”

    何三郎见着他一喜,急冲几步上前,没站定就关切道:“我听说你想杀顾盏的事失败了?”

    他当然不是仅仅听说,甚至还得知更确切的消息:

    何家的暗线,折在阴阳两界里面了。

    暗线培养日久,谁能想到一晚上就不明不白地没了,只言片语都未曾传出?气得何家家主掀了两张桌子发了一通火,甩袖子将何三郎赶到宿饮月这边来探听消息。

    他假模假样埋怨道:“阴阳两界的人真是废物!一个顾盏罢了,没了顾家,就是条丧家之犬。连这点事都做不好,白瞎阿月你给他们的大笔财物!”

    宿饮月不言不语地听着,有点想笑。

    他发觉何家出来的人真是一个德行,三言两语间就有种让人想把剑怼他们脸上的奇异魅力。

    何三郎有点心里打鼓。

    他被宿饮月站在辇车上觑着,从对方居高临下的视线里惊觉这位宿家大小姐好像换了个壳儿,再不是能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的草包美人。

    他撑着发虚的内心,舔了舔唇笑道:“不知阿月有什么打算?可知阴阳两界是出了什么变故才连顾盏都杀不了?”

    “打算?”

    这两个字尾音扬起,如冰玉一般脆生生地砸在了地上。

    宿饮月原想说靠谱点,别瞎想。谢积光都不一定能杀顾盏,靠阴阳两界其他人你想桃吃。

    后来转念一想,顾盏如今掩盖实力,自己身为顾盏名义上的未婚妻,实际上的盟友,该配合顾盏才是。

    于是他一步一步从辇车上走下来,扬起眼睫看何三郎:“是我让阴阳两界放的人。”

    何三郎:“……”

    他大惊之下,勉勉强强挤出个再难看不过的笑:“饮月你莫要与我开玩笑了,你恨顾盏入骨,杀他还来不及,怎么会令阴阳两界放人?”

    “改主意了。”

    宿饮月走下最后一步,口吻不在意至极:“他脸好看,我馋他的身子不行?”

    车头何三郎清楚宿大小姐高傲的性情,早早伸着手等接他。

    可递到何三郎手里的却不是纤白的手,而一把剑。

    隔着这把剑,他望见宿饮月美极的面容,好似在跟自己认真商量,又像猫捉老鼠,令人摸不着一点头脑,也令人更加想发疯了一般去追逐:

    “所以你说我为了讨好我的情郎,杀了你这个乱出主意的,也是情理之中,对不对?”

    而车内顾盏低低笑了一声,张开手掌,那朵梨花宛然躺在其上,洁白干净。

    到底不如阴阳两界时那袭白衣乌发来得干净彻底。

    有个念头掠过顾盏心头,如风起涟漪,轻轻一停,转瞬无痕:

    天真点,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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