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员和沈柯一起,把陈烟桥先从滑道的缓冲区拖出去。
本来想扶他站起来, 被工作人员制止了, 说冰面太滑了, 怕扶不住他。
他还一边拿着对讲机,“上头的停一停,下头有人不行了。”
对讲机里的声音格外激动, 沙沙个不停, “啥玩意?咋回事儿?”
“就是站不起来, 放心, 我一会儿给他薅起来。”
陈烟桥的脸色发白,唇色也白。
他还是若无其事的表情。
难以想象, 他这么倔的人,这么不愿低头的人, 会被一块方寸之间的塑料板困住。
倪芝没怀疑, 他这样的人, 绝对不会在别人面前,靠疼痛来换取同情。
只有他感情施舍别人的份儿。
陈烟桥确实是站不起来了。
他穿得极少, 腿早就木了。因为坐在塑料板上, 要用足尖抵着前面,膝盖弯起来, 缩小自身面积获取更大的速度。
他缩了腿,到弯道却控制不了腿。
途中以极快速度狠狠侧磕到曲折的弯道冰墙上。
没人敢把手伸出去,他肩膀抵了一下,免得撞到身子。
半边肩膀也麻了。
他们几人, 说好了先下来的,先去其他地方排队。
就剩沈柯倪芝在。
沈柯伸手要拉他起来。
陈烟桥没理。
倪芝了解他,抱歉地跟沈柯说,“对不起,他这人就这样。我来吧。”
陈烟桥站起来只是动作勉强,但没有失去行走力。
倪芝撑着他,直接往园外走。
他个子高,倪芝不矮,还是稍微伏底点就能整个撑着他。
“为什么非得玩这个?”
倪芝潜台词里,是他明知道自己腿脚不好。
两人都听得懂。
陈烟桥自嘲地笑笑,“看看自己是不是这么没用。”
两人走到门口,倪芝直接松开他。
她命令一句,“站着。”
冰雪大世界的交通一直是一项难题,远远看去一片射灯,照的人们呵出的热气,像鬼域。灯光丝毫没有给人温暖感,出园区那一刻,所以人都巴不得解脱,早就冻透了。
可惜基本上都是私家车。
这里人人都开不了机叫不来网约车,好不容易有个出租车,都被抢完了。
倪芝走到前面挨个问。
“我对象摔了一跤,能不能先让我们上车?”
没人愿意。
实在是冷,“姑娘,大家都冷,我这孩子我还怕他感冒了。”
“对不起,我们回宿舍来不及了。”
沿路边问,走出去一条街。
看到公交站牌。
“只到友谊路,上不上?”
“嗯,还有多久发车?”
“人满发车,十分钟内吧。”
“我接个朋友。”
冰雪大世界的短线,友谊路,就是中央大街接江边的地方,也就是从江北过个公路大桥回江南而已。
陈烟桥的腿,是没法走远些了。
两人上车,有人给他让了位子。
陈烟桥瞥了眼,“不用,谢谢。”
倪芝:“……”
她扯他一把,直接按座位上。
车厢里温暖如春,玻璃上淌着水滴。
一路过公路大桥,只能看见灯影,被水滴和雾气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下了车,所有人都莫名打了寒颤。
还有人不愿意下来的,贪恋车厢内的温暖。
售票员在往外赶人,“下车了下车了,别磨叽啊。”
几个姑娘哆哆嗦嗦地去找方燕烤猪蹄。
倪芝扶着陈烟桥最后下来。
站牌旁边已经没人停留了。
旁边不远处,有家暖黄色的快捷酒店,闪着暧昧的灯光。
两人对视一眼。
进了房间,陈烟桥第一件事是摸出烟叼起来。
倪芝伸手,从他嘴里拿下来。
陈烟桥瞟她一眼。
两人眼神对峙片刻,倪芝挑了眉,给他重重地把烟怼回嘴里,没想到被含住的是她手指。
烟骨碌碌滚床单上,黄色的滤嘴在白色床单上格外显眼,因为轻飘和床单皱褶,没滚两下不动了。
倪芝的指尖和指腹是两个极端。
陈烟桥的唇是冰凉的,还有胡茬刮人,恨不得打个激灵,可他唇腔内又是滚烫的。
但他眼眸里同样是毫无波澜的。
让人有一丝错觉,好似真是倪芝自己冒失,跌了香烟还送了手指。
倪芝冷笑,“对不住。”
她手指被牙尖轻轻磨了磨,这种冷暖交错和被撕咬感,倪芝从指尖麻到脊椎。尤其是看他端得是无波无澜,唇舌灵活诚实。
倪芝一副忘记了上次亲热被撅的模样,顺水推手,被他按着腰窝跨坐在床上,虚靠在他腿上。
“松开。”
陈烟桥斜睨她,端坐地老神在在,吮吻她指尖却不停。
倪芝吐气如兰,翘起身子,把唇凑到他唇边,“换一换。”
她闭着眼,凭视网膜上残留的记忆,去摸索他大腿旁边的烟。
两人唇瓣松开,她就往他嘴里塞。
“还你。”
烟又一次滚落床上。
“本来就不想抽,”陈烟桥的手是冻惨了,现在还是像冰块,捏在她手腕上,还比往日粗糙,似乎皮肤有皴裂的细口。
他解释,“取暖。”
陈烟桥把倪芝按怀里,贴着她比他温暖许多的肌肤,语气里就带有欲色了。
“你给我暖暖?”
倪芝还是忍不住呛他,“上次不想,这回就想了?”
陈烟桥虽然腿又僵又麻,手是好端端的,把她反推过去。
“我这不是后悔了吗?”
那支烟终于滚落地上了。
无声无息。
像舞台上的帷幕,顺着光滑的地面滚到柜子底下,沾了无数的尘埃。
哪止他一个人冷,冰雪大世界里的温度,把两个人都冻透了。雪地里互相取暖的人,大抵都是如此,对方越冷越想靠近,因为肌肤下的血液是滚烫的,越拥抱越温暖。
陈烟桥的腿还是没缓过来,膝盖上淤青了一片,微微在抖。
他腿型饱满有力,就像倪芝之前好奇的那样,看不出来他受伤的后遗症这般重,受了寒冷刺骨地疼。
倪芝伸手捂在他膝盖上。
她手心也冷,没比他温暖许多。
陈烟桥让她站起来。
头一次这么近距离打量她的纹身。
他亲手画的纹身样式。
一边儿的花瓣盛开似邀请,一边儿的花瓣凋零枯萎。
还有细小的尖刺,细看原来是她起的鸡皮疙瘩。
陈烟桥用胡茬刮了刮她纹身。
倪芝忍不住颤栗,听见陈烟桥低低地笑她。她伸手拨弄他掺白的发顶,他头发蓬松却不算柔软,在手里发涩,他的偏分被她反拨到另一边,露出平常不常见的另一边发际线。
她说,“烟叔,我也冷。”
“嗯。”
陈烟桥终于不再用胡茬刮蹭她,吻上去。
一边含糊不清地给她个解释。
“这是月季。”
他没忘记还欠她一个解释,为什么和哀悼余婉湄的画如出一辙。
小城市出身的父母,又是做生意的,难免迷信。
从给他取名靠抓阄抓到画笔就知道,他长大后也延续了这一点,虽然接受了西方美术的教育,看着放荡不羁,实际上骨子里是传统的。
他怕水火不容,就叫因桥。
月季是请人算过的,他的幸运花。
所以爷爷老家的阳台上,种了许多月季。
和余婉湄相关的记忆,倒真有,他给余婉湄一盆儿,让她家里没人时候,就放到窗台上,有人就拿下去。
他第一次画成这个样式,确实是为余宛湄。那时候,他的手已经勉强能忍着疼痛画些东西,刻刀却是没法碰了。情人节那天,他刚给余婉湄立了衣冠冢,山下是人间爱河,山上是呼啸而过寂寥的风,他想坐在她碑前,想画些什么哀悼她。
余婉湄的遗体,都不是他去领的,是她父母和余婉央去的。陈烟桥没看见过,私心希望她走得美些,如倒塌的神庙前睡着的仙女,便勾勒出来。
本来想在碑前烧了,后来想想,带下山寄回去。
下山时候,右腿格外吃痛,被山风一刮透骨地刺痛,好似躯壳也是空荡荡那般,半人半鬼,行尸走肉。
他忍不住剧痛,原地坐在台阶上休息。
余婉湄走了,他留了一身伤痛,半身凋零。
这人间还有什么幸与不幸,皆是苦难。
最后在她手心添了朵的月季,那是他自己。当时种种,如果可以,他愿意死在余婉湄手心,陪她一起去了。
没想到意外地平衡。
绘画中讲究平衡,安静沉睡的仙女,环绕而飞的蝴蝶,每一个元素都影响观众对画作的解读,对画作感情的理解。
画作的倾颓和安详,掌心的月季绽放又凋零。
但那首诗和名字,全是谢别巷给他包装的。
那天在中央大街,碰见倪芝,她游魂一样坐下来,在他的画摊儿前询价,完全没听清他说的是不要钱。
同样是地震,同样是创伤,来往的人都画头像素描,想起她腿上的烫伤,陈烟桥下意识就起笔落了这朵月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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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芝指尖堵了他的唇,“烟叔,我不听。”
她有她的骄傲,恳求这件事也有时效性,恳求过一晚的解释,得不到,她也不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得他的垂悯。
陈烟桥没继续说,粗糙的指腹摩挲了一下那朵纹身月季。
他心里叹息,这倒是命运,他的十年,起点是它终点也是它。
只不过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了。
陈烟桥没想到的是,倪芝也会戛然而止。
倪芝眼角上挑,眼底水光仍未退去,脸颊红晕犹在。
拍了拍他脸颊,趁他没反应过来,姿势旖旎地退下床。
“烟叔,你这腿好点儿了,我就回学校了。”
陈烟桥脸冷下来,“什么意思?”
倪芝把卷发从锁骨窝里被汗黏着的拨到身后,晃了晃。
“没什么,让你体会体会,我那天的感受。”
她低头捡外套。
语露讽刺,“还是说,你要告诉我,之前是出于中年男人的难言之隐?”
她捡完衣服,想过陈烟桥的表情,会愤怒,会毫不在意。
抬头一看,愣了愣。
陈烟桥勾着唇角,难得笑得张扬。
“丫头。”
倪芝风轻云淡应一声。
陈烟桥舔了舔嘴角,像征服一匹烈马的兴致,“你还真对我年轻时候胃口,够劲儿。”
倪芝摇头,“激将?没什么用。”
“是没用。”
陈烟桥认同,倪芝已经走到门口,抱着外套准备开门走了。他的左腿仍然活动不开,刚才倪芝帮他搬床上的,现在空有一张嘴,却动弹不得。
陈烟桥开口,“回来。”
倪芝说,“你好好休息。”
她回头一看惊住了,陈烟桥双手撑在床侧,双腿半悬空屈着冲着地面,身体保持了一种非常不平衡的姿态。
“丫头,我跟你说过,我这个膝盖骨裂过,装了铁箍。床边到地面50公分,一百来斤的重量,如果我松手全用左膝用力,足够再碎一回了吧。”
倪芝惊疑不定。
陈烟桥没给她思考的时间,唇角勾起个弧度,毫不犹豫地就往地面上跪。
倪芝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连滚带爬,把外套仍地上,她也扑地上,才搂住陈烟桥。
“你有病啊?”
倪芝又气又惊,湿漉漉的头发又甩到脸侧。
地上不干净,两个人身上都是灰,侧坐在狭窄的床边过道。
陈烟桥已经扯开她毛衣领子,毫不犹豫地一口咬在她锁骨上。
“有用吗?”
“变态。”
“嗯,多骂两声。”陈烟桥眼底有些讽刺,“反正你心里我不是什么好人,越骂我越刺激,中年男人的难言之隐可能就好了。”
两人别扭着又互相迷恋着躯体。
这么闹一回,倪芝的气儿消了一半。
陈烟桥还是把她反剪,吻她后颈,他沉默一会儿,“丫头,对不起。”
倪芝人都被扯回来了,说清心寡欲真是假的。
她眼神迷离,“别说了,你目的不是达到了吗?不就是仗着我更爱你吗?”
陈烟桥埋头在她一头卷发里,呼吸喷洒地闷笑,“赔上我的膝盖还不爱你么?
“为了这个值得吗?”
陈烟桥叹气,“是你值得。”
“之前是我不好,你要理解成中年男人的难言之隐,也行,确实难言。”
两人都没再撕破那层伤疤。
他为什么之前不愿意碰倪芝。
或许是理智尚存,或许是,他帮何旭来的孩子就知道,他在意那个死去的孩子。
可这个节骨眼儿上,谁愿意再提呢。
倪芝的喘息越发急促,“你的腿能行吗?”
陈烟桥揉她头发,“那你配合一下。”
他说完把手腕抬起来,他的那串儿佛珠还在上面缠着。
“帮我摘下来。”
倪芝转头同他对视一眼,一边儿看着他,一边儿用牙齿把佛珠慢条斯理地勾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想起来==
50个红包哈!
这个进度还行吗,终于,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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