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别巷扯了扯领带, 勒得他不透气,还没出川美大门,他就已经扯下来了,西装挂胳膊上, 袖子也撸起来。
他刚参加完一个会议, 都是业界大咖。
可惜他这人, 生于市井,真不知道斯文怎么写。
路上频频有人同他打招呼,作为烟.巷创始人, 他在师弟师妹的圈子里知名度不低, 走过的女生还在窃窃私语。
谢别巷热得淌汗,胡乱点了点头,好在他那双桃花眼,自带几分笑意。
他跟陈烟桥是两种人。
谢别巷很需要这种功成名就盆满钵满的安全感。
他家境差,父母各自再娶,辍学一年打工才读了大学。大一就开始经营些替考替课替作业, 替人搭线接私活抽成, 搭线找家教,他做得风生水起。到大二不缺钱了,还是一边上学一边做这些“拉皮条”生意,早早经营起来艺术圈子里的人脉关系。
陈烟桥问过他, 于他究竟是饭碗还是兴趣。
谢别巷说,是饭碗。但如果换个饭碗,他没这么强烈的欲望去填满。
陈烟桥说好, 他们便一起开了烟.巷。
谢别巷今天把车停得远,出了学校还走了好一段路,这附近有许多打着高考辅导的培训班。
这一块其实来钱快,市场大,谢别巷早想插一脚,又没这个时间精力。
培训班里出入的小姑娘,都是含苞待放的模样,同大学里成熟的女生很不一样。
谢别想随便瞥了眼,竟然似被记忆晃了眼。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给他眼熟感觉的是个极清瘦的小姑娘,背着画板,脊梁挺直,衣服洗得发旧。
主要是气质,有和年龄极不相符的厌世感。
她走起路来,目无焦距,倒不是孤傲,就是她世界里似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都像个透明人。
谢别巷在记忆中搜索一圈,脱口而出,“央央?”
小姑娘顿住了,回头。
果然是记忆中的脸,却又长开了,稚嫩的轮廓变成女人的线条。
其实两人没见过几面,却保持通信往来四年,直到三年前断了。
信里,他时而叫她央央,时而叫她小怪物。
他惜才,有些缘分,又像看见曾经的自己。忍不住帮这个小姑娘一把,替她投稿,后来介绍了编辑给她,她还时而把新作给他看,让他指点。
余婉央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帮她。
谢别巷回答她,等你成名了,专给你巷子哥打工呗,不收费那种,干不干?
可以说,余婉央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看她发光发亮,他心里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
是他看到了她的灵气与才华,没让明珠蒙尘。
她开始斩头露角,不止一家杂志社想签她。
然而三年前,那场地震浩劫以后,她姐姐余婉湄罹难。
余婉央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写了,她要专心学习,不再画漫画了。
谢别巷可以理解,小姑娘被生死吓怕了,不想再当同龄人里格格不入的独行者,总是一个人瞒着全世界去画漫画。又或许是为了让中年丧女的父母获得些心灵慰藉。
总之,谢别巷支持她,她这个年龄专心学习也没什么,以她的才华,耽误三年不算什么。
那以后,笔名央央的漫画作者消失了。
他们的通信也断了。
谢别巷算了算,这么三年过去,她应该读大学了吧。
看她背着画板出现在这里,想来是成了川美师妹。
余婉央转过来的脸庞,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只静静看着他,抿唇不说话。
谢别巷走前两步。
余婉央又高又瘦,当年只到他胸口,如今发梢及他眼下。
谢别巷微微低头就能同她平视,“认不出我了?以前都叫我巷子哥。”
余婉央点头,还是没开口喊他。
或许是太久没见的生疏感,谢别巷不介意。
“成了我师妹也不说一声?”
余婉央摇头,总算回答他,她声音很低,低得像气息薄弱的人。
“高考。”
“现在才高考?”
“复读。”
“你现在还画漫画吗?”
“不画了。”
“考动画设计吗?”
“不,油画。”
谢别巷很快察觉到,这姑娘出了问题,说话几乎都不超过三个字。
与从前那个记忆中骄傲叛逆的小怪物判若两人。
他有些头疼,面对这样的余婉央,根本无从下手。
谢别巷想了想,“你父母在这边?”
“我自己。”
“那跟我走吧,去我家吃饭,好久没见同你聊聊。”
余婉央没说话,就安安静静背着画板跟他上车。
宋棠杳给他们开的门。
这大半年来,他都集中精力在重庆这边,想混个学校的名誉教授当,好打开做培训班的通路,宋棠杳自然陪他。
谢别巷介绍,“央央,叫嫂子。我都没跟你介绍,你嫂子啊,艺术方面也很精通的,你们有的聊,她从小国外学的。你不是想考油画吗,回头让你嫂子帮你看看。”
余婉央的手抠进画板里,很久才抬起头,细声细气,“嫂子。”
谢别巷给宋棠杳使了眼色,“央央,陈烟桥的妹妹。”
等送走余婉央,谢别巷才跟宋棠杳说,这是陈烟桥死去女朋友的妹妹。小时候天赋极好,现在看着有些不正常,不知道受了什么打击。
宋棠杳安慰他,那场地震,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小姑娘还没走出来吧。
谢别巷明白,我就是可惜。她又和陈烟桥有关,想帮她一把。
宋棠杳支持。
还有三个月到寒假,等再开学就都是去各个美院考专业试了。谢别巷征求过宋棠杳意见,反正余婉央就自己一个人在重庆,她参加集训的这段时间,就接到他们家住。
家里两餐有保姆做饭,环境也好。
而且他和宋棠杳都是学美术的,可以给她建议。
余婉央没什么意见,很木然地收拾了东西,由着谢别巷领回家。
谢别巷跟陈烟桥知会了一声这件事,说碰见余婉央在考川美,他偶尔指点一下。顺便管他要了余父余母的联系方式。
和余父余母联系过,又找朋友和培训机构老师打过招呼,谢别巷渐渐了解到余婉央这些年确实出了问题。
她有抑郁症。
是前几年余婉湄遇难时候,她就开始不正常了。
地震后,他们那儿作为灾区,国家派了许多专业的心理方面人士过来,他们都跟余父余母说,你女儿可能是有话想说。
可余婉央不说,她时常欲言又止。
余父余母不理解,只当她悲伤过度。
不是余婉央不想说,是她说不出来。
她失去了姐姐,她恨陈烟桥。
她的姐姐,那么安静温婉,从来不跟人脸红的女人,为了他,整个人都变得很不一样了。吵架生气,她不想被豢养。看着姐姐一次次低头去和好,有时候寒暑假回来,余婉湄低声下气哄他几天,回房间就掉眼泪,还要当着父母面装得安好无事。
她以为陈烟桥能好好待她姐姐,没想到最后,她姐姐走了。
地震发生的时候,她在寄宿高中,躲过一劫。余震不断,几千号人吃喝拉撒都在操场。周围的同学或联系不上家里打不通电话,或听到了噩耗,操场上哭声不断。许多眼眶红红同学都哭得不行了,吵着要回家,被老师拦住。
白天听见哭声还好,老师挨个过去哄。最怕晚上听见人哭,那种咬着衣服的隐隐啜泣,无论多小声都会无孔不入地进了耳朵,这种哭是会传染的,自然而然地就跟着一起眼睛发涩。
余婉央算比较早联系上家里的,听说家里楼塌了,但父母没事,她庆幸不已。
没想到噩耗在后面,父母竟然告诉她,余婉湄出事了。
她从天堂到地狱。她接受不了这个意外,远在千里之外的姐姐,最应该平安无事的姐姐,因为和陈烟桥吵架回家了,毫无疑问地失踪了。
地震里多得是找不到的人。
比余婉央还崩溃的,是余父余母。
她只能假装坚强,安慰父母说,他们还有她这个女儿。
她还有更多话不敢说,不敢说余婉湄不久前刚告诉她的秘密。
她还记得余婉湄说,“婉央,姐姐或许不去北京工作了,毕业就回家。”
余婉央欣喜,问她为什么。
余婉湄说,她应该是怀孕了。怕余父余母骂,跟她说再回家时候,请她务必在父母面前替她遮掩说好话。
余婉央可以想象出,余婉湄跟她一个刚上高一的妹妹说这件事,有多无奈。
余婉湄不再是那个样样都优秀得无可挑剔的姐姐,只是个平凡的犯了错的女孩,向年幼的妹妹求助。
可惜她什么都帮不上余婉湄,连替她说出来真相都做不到。
她多想替余婉湄伸冤。
想让大家知道余婉湄受了多大委屈。
她不想看陈烟桥那么轻松地解脱了。
他过几年缓过来又可以娇妻美眷在怀,她的姐姐却永远长眠于地下了,连曾经替他怀过孩子都无人知晓。
可她更不愿意看见,父母本来就已经脆弱到极限的神经再受到一点打击。余父余母本来就在这件事以后老了几十岁似的。
两人一辈子庸庸碌碌,余婉湄是他们唯一的骄傲,像不该开在墙角的娇艳花朵,处处优秀,逢人必夸。
余婉央偶尔会想,如果换作是她死于地震,父母遭到的打击会不会如此之大。
余父余母是真的心如死灰。
余母时常做饭时候发愣,高压锅发出尖锐的叫声,她视若罔闻。
余婉央希望自己能替代余婉湄,让他们好受些。
于是她放弃了漫画,不再做叛逆的事情。
她还想等父母好一点就说出真相,惦记着还姐姐一个公道。
她总欲言又止,时间越久越沉默。
她还恨陈烟桥,告诉自己应该一同恨谢别巷。
如果不是他们非要创业开烟.巷,他们一家应该在这场地震中平安无事。
可她又忘不掉自己青春期的那点心思,以及对谢别巷亦兄亦友的爱戴。
她后来写了许多封收件人是谢别巷的信,没寄出去,都撕掉了。
余婉央说不出口。
她藏了太多太深的秘密,远超过了她那个年纪所能承担的。
余父余母同样奇怪,她能有什么讳莫如深,父母待她愈是补偿性报复性的讨好,余婉央愈说不出话。
她一点不是学习的料,父母以为她受了打击,对她没有一点要求,活在这种期望的煎熬下,余婉央大片时间在发呆。
直到高二时候,她已经快失语了。
时常想说什么,长了嘴半天说不出来。所有人都意识到她的问题,余母又带她去看医生,所有医生都说,你女儿心理有话想说。
余母快疯了,到底是什么话。
医生摇头,要问你女儿,建议休学半年治疗。
后来余母哭成泪人,“孩子,你要说什么,你说啊。”
余婉央说,姐姐。
余母崩溃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姐姐走了,你是爸妈唯一的孩子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你想学画画是不是,爸妈不强迫你,你学就是了。”
余婉央又闭嘴了,好。
余婉央重新读了高二,成了美术生。
她见过现实的残酷,已经画不出来漫画了。又或者是没有了帮她投稿的人,她的画再也没有人说是小怪物,画得真好,哪里能改。
余婉央越画越糟糕。
她说话能力慢慢恢复了,却没办法集中精力,画着画着就开始发呆,纸上是毫无规律的铅色线团。
高三这年,她没考上川美。
父母问她复读吗,余婉央说好。
她状态还是很不好,复读这年,余父余母让余婉央一个人去重庆集训。让她多和兴趣一致的同龄人接触,避免看见他们,就总想起来那些往事。
其实对双方都好,他们都带着易碎的心理守护对方。
她出去,三个人都松了口气。
本来是来避开往事烦忧的,往事就是这般,难以驱散。
余婉央又遇见了那个青春期里日日夜夜在她梦里的人。
她曾经郑重其事地手书过一张承诺,他日她成名了,就给巷子哥画一辈子,永不收费。
这回她好像梦醒了。
谢别巷看她的眼神,没有别的心思。只真的当她是妹妹,他关切她,纯粹是希望她好。
后来,连谢别巷都察觉到,余婉央对宋棠杳难以掩饰的敌意和恨意。
谢别巷改口叫她婉央。
宋棠杳越优雅有仪,她越恨。因为她已经懂了,谢别巷这样的人,如果他们一个年龄,他也不会喜欢她罢。
曾经余婉央以为只要长大谢别巷就会是她的,是她为了逝去的姐姐为了父母自毁青春,所以她时常有种恨不得彻底毁灭自我的暴躁。
从头到尾都是她自作自受,给自己上了沉沉的枷锁。
不知道是不是谢别巷帮她找的辅导老师好,还是她自己醒了。
余婉央慢慢找回些往日的灵气。
等余婉央考上川美,谢别巷处处避讳两人独处,每次指点她,都让她去烟.巷。
偶尔能看见谢别巷揽着怀孕的宋棠杳,他那种眼神和笑意,永远不会对她展露。
又过一年,谢别巷的工作重心回到成都。
从前是书信往来,如今变成快递寄画稿。谢别巷避讳她,又愿意指点她。
大学是个不谈恋爱就是异类的地方,许多人被余婉央这种天然的故事感吸引,她都拒绝了。
再后来,谢别巷和宋棠杳关系破裂。
谢别巷偶尔来重庆办事,参加拍卖会之类的,次次有佳人作伴,余婉央都亲眼见了。
她想,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当他一辈子的小怪物。
别的再也不敢想了罢。
“婉央。”
那个男低音还在唤她。
余婉央总算听清楚,不是央央,是婉央。
她眼前也不是一片漆黑,陈烟桥跟她说,“醒了就收拾东西,明天飞机回国。”
机场见到谢别巷时候,余婉央扑进他怀里。
她在他耳畔祈求,我什么都不要,能不能还是叫我央央。
谢别巷答应她,央央。
陈烟桥不懂他们之间的故事,他把余婉央交给谢别巷。
陈烟桥分别在即,余婉央松了口,“姐夫。”
她好像又回到,那些说不出话的岁月里,用尽力气,“无论怎么样,请你记住你欠我姐的,我希望你一辈子记得她。”
那个过得很苦的男人答应她,“我会的。”
余婉央说,“那我便没什么要说的了。”
所有心理医生都说,她有话要说。
至此,她终于说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余婉央和谢别巷的故事,至此,补充完整。
在看唐山大地震电影之前,我就早看过原著《余震》,大概也就是初中时候。后来汶川十年祭,那边忘不了前女友的文章又唤醒了我的回忆,查资料时候,又看了许多震后心理重建的文章。
我记得很清楚,《余震》里万小登不会流泪。所以我想补充设计一个角色,她比陈烟桥更鲜明,她的创伤不是来自于身体,而是来自于地震对心灵的摧毁。刚好因为余婉湄,余婉央符合这个条件,我就写了。
活下来不易,恢复身体创伤不易,走出阴影更不易。
我说不出来漂亮话。
借用书里一句,“天灾来临的时候,人是彼此相容的,因为天灾平等地击倒了每一个人。人们倒下去的方式,都是大同小异的。可是天灾过去之后,每一个人站起来的方式,却是千姿百态的。”——张翎
愿经历了地震和天灾的人们能重新站起来。
无论以什么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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