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就让我们维持好这表面的平静,强装淡然地迎接没有彼此的明天,故作镇定地面对失去吧。”
“过去你爱我的原因,现在你忘记了吗?……你最近一次想着我,是多久以前的事?”
“人们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但这说法似乎不怎么适合我。”
……
这世界上除了情歌,就没有别的音乐可放了吗?
庄奕烦躁地关上电台,打开蓝牙连接手机音乐库,车载音响缓缓唱起:“自从你跟我说了分手以后,我除了悲伤一无所有…… ”
“……”
“认命吧。”艾比举着手机,同情地看向庄奕:“我妈说,一个人失恋的时候,上帝都在跟他做对。”
庄奕左手握着方向盘,腾出右手捏了捏她脸蛋:“你小小年纪,懂什么?”
“嘿!”艾比大声抗议,“我都五岁半了,明年就上小学了哦,而且我内心可是很老的。”
庄奕莞尔一笑,不和她进行无意义的争辩,将车开进了医院停车场,“你去找你妈妈,我有点事。”
艾比抱着他胳膊不肯松手:“我不要。你去哪里?我也要去。”
“那你要给我保密啊。”庄奕抱着她往病房走,四周灯火通明,唯独行政楼只有一盏灯还亮着。“不能把你看到的说出去。”
艾比敬个礼,说:“Yes, sir! ”
庄奕笑笑,去ICU外面转了一圈,把带来的东西交给护工,嘱咐他们看好秦雪岩,自己一会儿过来陪床,又抱着艾比又去了院长办公室。
今天老陈加班,他现在一定在行政楼。
走到门口,老陈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来:“……哎呀就给我们再批一个嘛,再批一个吧。我们这可是寻教授要的经费,你以为呢?要是耽误了他拿奖,咱们祖国脸上也没光啊。你就看着国家的面子,也得给我们批点儿!”
“啧,我怎么能是耍无赖呢?那寻大夫是不是得了菲尔德奖?那下一届是不是咱们所有大夫加起来,都没他得奖的几率大?这不是你头顶上的虱子,明摆着么。……没有没有,我没嘲讽你是秃子。”
“……就给我们批一个嘛,我知道连续两次得奖的概率几乎为零,但世界上也不是就那一个奖。得不上菲尔德,得个诺贝尔也行啊。下届诺贝尔寻大夫肯定有戏。你就别抠门了,我们批一个,就这么说定了,挂了啊!”
庄奕听完墙角,敲敲门,得到许可,走了进去。
老陈看见他,笑问:“你怎么过来了,没去看你妈?哎,这是谁家小孩儿?真俊啊!”
“艾比,叫爷爷。”庄奕道:“我堂姐的孩子,老是粘着我。”
“爷爷。”艾比规规矩矩坐到沙发上,两条萝卜小腿一荡一荡。
“真乖。”老陈从柜子里翻出一盒巧克力棒、两袋牛奶拿给她,打开桌上的外卖,问庄奕:“吃了吗你们?”
庄奕坐到他对面,道:“我吃了。有点事儿问你。”
“什么事儿?”老陈一边大口扒着酸辣土豆丝盖饭,一边说。“经费老侯拨给你了,不可能再要回去,这个你不用担心。”
“不是这事儿。”庄奕给艾比打开核桃牛奶,问道:“寻聿明的心理评估结果你看了吗?”
“噢,我看了。不合格么不是?”老陈抬起头,笑说:“怎么了,你打算重新评估?”
庄奕摇摇头,道:“那倒不是,他的评估结果没错。我是想说,他现在心理压力很大,确实需要接受专业的咨询,但是我认为,以他目前表现出来的专业水平和抗压能力而言,没必要停掉他的手术。可以让他一边治疗,一边工作。”
老陈与他不谋而合:“我也是这么想的。停了他的手术,你知道那得有多大的损失?现在他的号,光网上预约的,已经排到一年后了都!每天留出来的那三个号,外面黄牛炒到一万五一个。就那,你抢破头都抢不上。要是停了他手术,那些挂上号的人还不得跟我要命啊?”
想到寻聿明下午和丛焕说,他的号早都排到一年后,神仙来了也挂不上时,那副孔雀开屏的样子,庄奕不由得勾了勾嘴角,续道:“我打算让霖霖给他做咨询,陈叔觉得呢?”
老陈的儿子叫陈霖霖,也是庄奕的学生,和丛焕一起读的博,水平不错。庄奕去外面开工作室,班底里就有这两个人。
“霖霖?”老陈嫌弃地撇撇嘴,“他行吗?”
“怎么不行?”庄奕笑道,“对你儿子有点信心,他可是我学生。要是他干不了,我再接手。”
老陈仍是不放心:“你干什么不自己做啊?霖霖那小子,我看够呛。别给我把小明治魔怔了,那可不行。”
“我不可能做的。”庄奕坚决拒绝,“给沾亲带故的人做咨询,本来就有违职业道德准则。再说我……你就别操心了。”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经费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没戏。”老陈吧唧着嘴说,“批经费那小子是从咱医院出去的,我太知道他了,那家伙滑不溜手,短时间内这笔钱批不下来。”
“可你已经答应寻聿明了。”那天他在楼梯间里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两个月内一定给寻聿明批下钱来,庄奕记得一清二楚。
老陈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所以我想,要是实在不行,就让外面的私人企业来投资吧。反正想给他赞助的人不少,都排着队呢。但是这样一来,以后他研发的东西,赞助商就有了专利开发及使用权,可能会影响一部分收入。”
以庄奕对寻聿明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在乎这些。研发新的医疗技术,对他而言最大的红利是治病救人,是得奖,名声或许是他想要的,钱财倒还真不一定。
“你得先问问他的意见。”不过猜测是一回事,不经允许擅自替他做决定,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自然,”老陈道。“明天我问问他。”
庄奕从桌上抽张湿巾,擦掉艾比满嘴的巧克力,抱起她说,“我先回去了。明天你问问他,然后告诉我一声,看他什么意思。”
“哎,等会儿。”老陈连忙叫住他,“你那个工作室的事儿,拿定主意了吗?就留在咱们医院吧。”
“我再考虑考虑。”和医院办联合门诊有好处,也有坏处,肯定不如自己单干来得自由闲散。庄奕并不像寻聿明,他的人生除了工作还有生活。
“那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说小明的事儿了。”老陈转过身,拿余光悄悄瞥他,“你们年轻人,别以为我们这些老头子都是傻瓜,我什么不知道?反正你看着办吧,不答应以后别想从我这儿套话。”
“…… ”
“知道了。”庄奕无奈,只得答应,又道:“当心我给你儿子穿小鞋。”
“他随便穿。”老陈图谋得逞,笑得一脸无所谓。
庄奕把艾比送去酒店交给堂姐,回医院的路上仍旧不放心,又给老陈发了条短信,嘱咐他务必先问过寻聿明,再招商。
临睡前,他将寻聿明的资料重新过一遍,发给陈霖霖。那只名叫“耳朵”的文件夹,在他电脑桌面上一躺八年,今天终于挪动了地方。
庄奕打开邮箱,把文件夹拉进去,系统却提示附件太大无法发送。他点开“耳朵”,里面有七八个子文件夹,按类别排列,分别是“照片”“论文”“新闻”“访谈”“信件”……
斟酌许久,庄奕把“照片”和“论文”剪切出去,将文件名改成“寻聿明”,才勉强发送成功。
次日一早,陈霖霖回复:“收到。”
庄奕吹了声口哨,去重症监护室看看秦雪岩,接着去外面给一大早就过来探视的亲戚们买早餐。等他拎着一捆豆浆回来,只见寻聿明和两个护士匆匆忙忙朝ICU走去,心里“咯噔”一下,豆浆脱手洒了满地。
寻聿明今早起得晚,接到电话,立刻赶去医院。一进病房楼,岑寂就冲上来说:“病人刚才醒了,结果没一会儿突然开始抽搐。他家人老早就来了,怎么办啊师父?”
没看到秦雪岩,寻聿明也不敢妄下诊断,一面快步向病房走,一面问:“她状态怎么样?你检查了吗?昨晚有没有异常?”
“她家属那么多,都跟病房外面挤着呢,我可不敢乱说话。”岑寂急得满头大汗,“我简单看了看,脉搏、血压还有瞳孔直径都正常,意识也清醒了。谁知道待了没一会儿,忽然就抽起来了。”
“你给她用药了吗?”寻聿明怕被家属阻拦耽误时间,从工作人员通道直接进了ICU。
秦雪岩躺在床上,几个护士将她团团围住。方才的一阵抽搐渐渐过去,她的脸颊和嘴角还一跳一跳。文件撒得满地都是,也没人顾得上整理,周围一片狼藉。
岑寂捡起地上的病案,道:“我给她打了劳拉西泮,她现在精神不太好,但是抽搐缓解了。”
寻聿明从病案里抬起头,庄奕的脸就映在玻璃门后,正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给她做动态脑电图,看看是不是电解质紊乱造成的术后继发性癫痫。”听了听心跳,检查过瞳孔,催道:“现在就做,赶紧!”
岑寂带着护士去准备,寻聿明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了出去。
家属们瞬间涌上,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询问:“医生,我姐姐怎么样?”
“我妹妹有没有危险?为什么会这样呢?”
“是昨天的手术出了问题吗?”
……
寻聿明脑袋嗡嗡响,一张张担忧的脸在他眼前放大,他却给不出任何确切的答复,只能无力地说:“在检查结果没出来以前,还不能确定是什么引发的抽搐。不过她已经醒了,至少目前为止,暂无生命危险。”
“不知道?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呢?”
“昨天不是说醒了就没事了么?”
“是啊,早晨我还和她说过话了,看着已经没事了啊?”
……
意外情况时有发生,家属的担心也是人之常情。寻聿明不知该如何解释,即使医术再高明,他终究不是上帝。
他面对过无数次这样的情形,可从未想过有一天,对面站着的会是庄奕。
庄奕揉着鼻梁过来,朝众人低声喝了一句:“好了。你们问他有什么用?等结果出来就知道了。”同寻聿明道:“你跟我过来。”
他向电动隔离门外走去,站到窗前,说:“我妈到底什么情况,你有什么尽管说,不用有顾虑。”
其实他何尝不担心,里面躺着的是他母亲,他恨不能自己去替她。可他也比任何人都了解寻聿明,并非出于私人恩怨,只是明白他的能力,才能勉强镇定罢了。
寻聿明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却没说。
庄奕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我……”寻聿明心里的确有个猜想,而且他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觉得自己多半是对的。“我觉得阿姨可能是……”
“是怎样?”
庄奕脸上的焦急一览无余,向来平整的眉头皱出一个小小的“川”字。那种胸口压着块大石,呼吸都觉得闷疼的感觉,寻聿明体会过,想来他此刻也是一样。
“我觉得,阿姨可能是吓的。”
寻聿明怕他以为自己胡说,解释道:“她胆子小,术前心理压力很大。据科学数据显示,重症监护室里的病人,有很多是因为心理因素导致的病情反复。以前也有这样的例子,病人一离开ICU,各项指标马上正常,一进去又剧烈变动。”
“但是……”
“但是你不敢让她出去,是不是?”庄奕知道他在想什么,目前寻聿明也只是猜测,假如贸贸然把他母亲转移到高级病房,万一中间出了任何差错,这个责任他担不起。
寻聿明点点头,庄奕望着他,半晌,道:“你去做吧。有什么后果我来承担,与你无关。我去找老陈签免责同意书。”
大事当前,哭哭啼啼毫无价值,总要有个能做决断的人,否则耽误病情反而坏事。他说毕,真的去了院长办公室。
寻聿明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他没想到庄奕这么相信自己,尤其是在经过漫长的分离之后,这份信任更显得弥足珍贵,让他眼眶一热,几乎为之落泪。
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晚上岑寂下班回家,寻聿明便自己守在值班室里。直到翌日上午,动态脑电图的报告才出来,结果一切正常。
除了心理因素,寻聿明再也想不到别的可能,当即签字,让护士给秦雪岩转移病房。
科室里的赵大夫和孙大夫都在,听说以后强烈反对。一个说病人刚做完手术,现在就出特护病房,一旦出事没人担责任;一个说秦雪岩和他爱人都是院长的朋友,违规转移病房,院长如果怪罪,整个神经外科都受牵连。
寻聿明嘴笨,被他们堵得哑口无言,只能说:“出了事我担责任。”
“你担得了吗?”
孙赵异口同声,寻聿明彻底无话可说,他的确担不了。
恰好岑寂来上班,撞见他们争吵,便摩拳擦掌加入了“战斗”。他嘴皮子溜,强词夺理的本事比寻聿明强百倍,一下扭转了战局。
庄奕来时,神经外科的值班室吵得像菜市场,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或是拉架,或是看热闹。
他拨开人群进去,岑寂立刻面红耳赤地跳过来,拉着他道:“正好家属来了,你们自己问问!人家自己都愿意转病房,你们管得着么?!”
“你要转就转,出了事儿别连累别人!”孙大夫语气激动,言辞嘲讽,“我们又不是国际专家,又没得过什么大奖,没有免罪金牌!”
庄奕闻言,瞬间了然,见寻聿明脸色苍白地杵在角落里,打开手中文件包,递给他一张纸:“我来送免责协议书的,刚才在行政楼没找到你。”
声音不大不小,刚够周围人听清。
他又冲岑寂和孙赵三人笑道:“你们忙吧,我先走了。”
众人见状,窃窃私语地散了。
孙赵二人冷哼一声,抱着病历去了病房,值班室瞬间安静下来。
岑寂大获全胜,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拍手道:“干得漂亮!我得去买个冰淇淋庆祝庆祝,师父你要什么味儿的?”
寻聿明笑笑,道:“我去办手续,你自己吃吧。”
从昨天早晨那次抽搐之后,秦雪岩便一直昏睡,今天凌晨醒来一次,很快又睡了过去。寻聿明没时间高兴,办完手续,便去ICU看望。
秦雪岩的家属们都还没来,只有庄奕里面,见他过来,笑说:“我妈醒了,迷迷糊糊的。”
“劳拉西泮有点嗜睡的副作用,不过剂量不多不要紧。”寻聿明翻翻病历,从白大褂口袋里取出一根铅笔细的手电筒,撑开秦雪岩的眼皮看了看,伸出食指向右摆动:“阿姨,您看我的手指,看这边,好。”
做完基础检查,护士跟着进来,帮她拔了管子,将她转移去高级病房。
待一切办妥,庄奕让护工看着秦雪岩,把寻聿明叫到楼梯间,道:“老陈前天晚上让我给你安排心理咨询。”
“你不是不愿意给我做?”寻聿明的语气带着点赌气的意味,尾音软软的。
庄奕清清嗓子,道:“我让我一个学生给你咨询,已经跟他说了,你记下他的联系方式吧。”打开手机,给他发了一串号码过去。
寻聿明存在联系人里,问道:“叫什么名字?”
“陈霖霖,老陈的儿子。”庄奕给他看手机上存的名字,“雨霖铃的‘霖’。”
屏幕上显示着通话记录页面,寻聿明低头一看,只见陈霖霖上面隔开两个人,正是自己的号码,备注名——小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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