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
寻聿明本来好好说着话,忽然脸就红了。
庄奕狐疑地看一眼屏幕,面不改色地收起手机,道:“以前的备注,忘改了。你给他打电话就行,我还有事,咳……先走了。”
“等一下!”
自重逢以来,寻聿明一直处于被他压制的地位,现在却反客为主,瞬间占了上风。
他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做心理咨询?你不是最好的吗?”
今天之前他还不确定该不该问,因为答案可想而知,无非是“不想给你做咨询”“不想和你有来往”之类。
然而看到那个备注,寻聿明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他隐隐地期盼着什么,心里小锣直敲。
庄奕回过头,耸耸肩说:“职业准则,不能给亲近的人咨询,抱歉。”微微一笑,靥边两个酒窝若隐若现,目光却是冷的。
他说完转身便走,动作看起来倒真潇洒,毫不拖泥带水。寻聿明耳边回响着那句话——不能给亲近的人咨询。原来寻聿明是庄奕的亲近人,寻聿明竟然还是庄奕的亲近人。
寻聿明控制不住地想笑,弯着嘴角走进手术室,一连九个半小时,出来时还是神采奕奕的样子。他下班前卡着时间叫的外卖,比胃口大开时还多要了一碗饭,吃完拨通陈霖霖的电话。
早几个月前庄奕工作室已筹备完毕,如果不是秦雪岩骤然住院,现下肯定在医院旁边开门了。陈霖霖原是要跟着过来的,推迟之后就一直待业在家,接到寻聿明电话立刻和他预约了时间。
见面那天是休息日,老陈也在家,看见寻聿明把藏了好几年快发霉的普洱茶饼拿出来,非拉着他品品,被老婆瞪了一眼才悻悻作罢,又换上一壶正山小种大谈特谈。
中老年人大约都逃不开茶道的网罗,老陈旁征博引,口若悬河,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寻聿明一面躲,一面擦脸,堪堪捱了半个多小时,才被刚回家的陈霖霖解救出来。
陈霖霖和老陈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浓眉圆眼瘦脸盘,只发际线低那么一点点,距离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他一开口寻聿明就忍不住正襟危坐,像个听教导主任训话的小学生。
陈母也很热情,隔三差五便往他们屋里送水果。陈霖霖嫌烦,直接下令让他爸妈闭嘴,锁上门说:“我爸妈就这样儿,你别介意啊。我女朋友这两天在家搞装修,我回来住段时间。下回你去我老师那儿吧,在这儿闹死了。”
“在这儿就行,这儿挺好。”寻聿明连忙摆手,他宁可忍受老陈的洗脸大法,也不想去庄奕那里忆苦思甜。“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陈院长在家的样子。”
没想到他还惧内。
“我家遗传,妇女能顶一个半天。”陈霖霖猜到他心中所想,又道:“不说他了。你的资料庄老师都发给我了,我看了看,寻大夫得做好长期咨询的准备了。”
“我的情况那么严重吗?”寻聿明禁不住皱眉。
“倒也没有很严重,但是所有心理问题都是冰山一角,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你要是想谈一次话就好了根本不可能,再厉害的心理医生也办不到。”陈霖霖翻开手里拿着的一沓A4纸,看着上面的资料说:“况且你的问题也不小啊,都开始酗酒了。”
“我没有酗酒!”
反驳的话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自己失礼,寻聿明讪讪补充:“确实没有,不信你去问庄奕,他也说没有。”
陈霖霖仿佛没听见,自顾自问:“你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寻聿明当然记得,记得一清二楚:“大一的时候,在品酒课上,我喝醉了。”
斯坦福的课程安排很人性化,上午是高级代数和生物行为学,下午就用品酒课给学生们放松心情。
品酒课老师是个风度翩翩的白人公子哥儿,由于成天晒日光浴,单看肤色倒像个拉美裔。他穿一身格子西装,栗棕色的头发稍稍卷曲,无时无刻不在微笑。
“恭喜大家!”
进门还没做自我介绍,他先道:“在你们迎来21岁之前,我们的品酒课将是你们唯一合法喝酒的机会。”
教室里鸦雀无声,他拍手说:“哦拜托!这难道不值得热烈鼓掌吗?”
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节奏都透着敷衍。
他也不生气,撇撇嘴,道:“耶稣,看来你们真该喝点酒了。今天咱们去纳帕谷参观Castello di Amorosa酒庄,校车在外面等着了。大家先到我这里签名,然后依次上车。要是落下你可就回不来了 。”
加州的酒精管制相对其他州而言不是很严格,在坐的大多是偷喝过无数次酒的学生,其余没喝过的也都兴趣缺缺,来混个便宜学分罢了。不过听说能出门,大家倒是很激动。
寻聿明是一路跳级进的大学,当时才十五岁,在家时外公管得又严,别说酒,连酒心巧克力都没吃过。教室里几十个人,只有他对酒精最好奇。
教授带领大家来到学校大门口的教堂前,清点好人数,让同学们依次登上去Napa的橘黄色大巴。斯坦福在阳光充裕的加州,面朝大海背靠沙漠,早晚温差极大,最适宜葡萄等水果生长,附近酒庄很多。
从学校出发,到纳帕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能看见湛蓝天空下,被毒日头烤焦了的金黄色草地,还有热风席卷过的白沙海滩。
品酒老师抱着把木吉他在车前唱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有会唱的同学便跟着一起哼唱,渐渐的都活跃起来。
寻聿明怀抱一本《线性代数》独自坐在车尾,前面隔着三个人是庄奕。他们两个是班上唯二的亚裔,目前为止还没说过话。但庄奕的名气他有所耳闻,那是个很受欢迎的家伙,听说打得一手好球。
到酒庄后,同学们挨个下车,金发碧眼的向导已经等在那里。教授和她很相熟的样子,打过招呼就带领大家往古堡里走。
从圆拱门进去,穿过饱受风沙侵蚀的石砌走廊,入目是四面彩绘的宗教壁画,长长的木桌摆在中间,上面搁着两排亮晶晶的玻璃酒杯。
同学们得到老师许可,接连尝试了两种葡萄酒和一些不醉人的甜酒,跟向导走下窄梯,来到堆满圆木桶的阴暗地窖。带队的两个人滔滔不绝地讲述各种葡萄酒的酿造和窖藏方式,酒意上头,所有人都高兴起来。
寻聿明站在最外圈,抱着杯子浅浅啜了一口,小脸顿时皱在一起,好苦。
庄奕从小跟着家里人喝酒,以前也来过纳帕,因而只懒懒地站在门口,并没往前面挤。看见寻聿明的傻样,他凑上来笑说:“你耳朵红了。”
“啊?”寻聿明愣愣看着他,突然捂住自己的耳朵,嘿嘿傻笑:“你别看,我不给你看!”
“你不会是喝醉了吧?”庄奕看他脚步虚浮,颠三倒四,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扶着他胳膊问:“真醉了?你喝了多少?”
寻聿明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掏出两只沾了明黄色甜酒的高脚杯,献宝似的说:“我都喝完了!”
“……”
他忒也老实,让他品酒,他还真当可乐喝了,“咕嘟咕嘟”喝水似的,一口气干了个底朝天。
庄奕怕他耍酒疯,一只手牢牢抓着他胳膊,附在他耳边吓唬他:“你耳朵好红呀,大家都看见了。你可千万别说话,一说话他们就把你的耳朵摘走了!”
“我……”
“还说!”
寻聿明吓了一跳,缩着肩膀迷迷瞪瞪地看他,蓦地,举起手食指抵在嘴唇上:“嘘——”又偷偷笑起来:“你想偷我的耳朵呀?”
同学们听见动静,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寻聿明压根儿没注意,还摇摇晃晃地傻乐,指着墙壁上悬挂的铁锈色飞龙,嚷嚷着要解剖。
庄奕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摊摊手,众人哄然而笑。
教授朗声说:“哈哈哈,看来我们今天有个赢家了!”
那天离开酒庄,寻聿明是被庄奕扛在肩上带走的,出门时还踹了他一脚,口里嘟嘟囔囔:“臀大肌是人身上最……最大的肌肉,那么大!”
“那次之后我就没怎么喝过酒了。”
当初那样丢脸的经历,十几年后也变成了谈资,娓娓道来竟不尴尬,寻聿明自己也觉得好笑。
陈霖霖勾了勾嘴角,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重新喝酒的?”
寻聿明沉吟片刻,道:“大学毕业之后吧,应该是刚到医学院读博的时候。”
“那时候你还没满21。”陈霖霖笑说。
简历明明白白写着,他大学毕业后被斯坦福医学院录取,直接申请了四年制的博士课程,博三到哈佛大学交流,博四后半年去霍普金斯医院实习,实习期结束去了明尼苏达州的梅奥医学中心,三年半的住院医师,两年的研究期,然后就拿了奖。按他现在的年龄推算,读博的时候应该才19,不到法定饮酒年龄。
“18岁之后可以喝非酒精类的啤酒。”寻聿明辩解,“每个州规定不一样。”
陈霖霖嗯了一声,接着问:“你大学毕业后,到去医学院读博之间这几个月,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吗?”
据庄奕描述,寻聿明是个严格遵守各种条条框框的人,有时候固执得让人头疼,对上司、领导、老师之类的角色更是畏惧顺从。
从他第一次喝酒的经历来看,他对酒精也没有很大喜好。能让他不到法定年龄也要钻空子喝酒,陈霖霖猜测,那段时间多半发生过影响他很深的事。
“我……”寻聿明被他一句话问住,沉默许久,低声道:“我毕业后失恋了。”
庄奕和寻聿明的关系陈霖霖虽早有耳闻,具体经过却知之不详。既然接受治疗,在医生面前便没有隐私可言,这也是医生绝不能向第三人透露患者信息的原因,心理精神科不外如是。
陈霖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庄医生和你分手了吗?”
“不,不是。”寻聿明闻言一怔,随即摇头说:“是我和他分手的。”
陈霖霖追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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