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安八年冬,狂风怒号,飞雪乱舞。
镇国将军府,书房内烛光明亮,炉火生的极旺。虽是隆冬时节,屋内也似春日一般温暖。
一室静默。
屋内中央站着的是这将军府的夫人,也是唯一的女主人,曾经的左相傅家四小姐,现在的陆夫人。
陆修凉看着案桌旁立着的人,轻轻蹙眉,将手中的案卷搁到桌上。
“怎得穿这样单薄。”说着就要站起身去握她的手。
傅月苓有片刻恍惚,她从小体寒,每逢冬季便手炉不离身,今日竟是忘却了,想起昨日在府中听到的传闻,心中更是苦涩难当。
自她两年前嫁给陆修凉,原是存着和他好好过日子的心的。
她和他没什么感情,却因一场阴谋牵扯到一起,自己名声尽毁,不得不嫁给他。
更何况,父亲因被诬陷勾结敌国谋逆造反而撤职入狱,大哥更是被夺了大理寺少卿的官位,傅家一朝落败,她自此孤苦无依。
那时的她再也不是京城中美艳动人、风华绝代的傅家四小姐,而是一个声名狼藉的罪臣之女。
她是感谢他的,给了她一个栖身之所。
虽然当年她的清白之身被他夺去,但他们都是踏入了奸人的陷阱,那是场意外,她误喝了有催、情药的茶水,而他则中了迷香。
原本都是一场意外的,她从不怪他。更何况成婚后这两年,两人虽是睡在同一室,却一直分榻而眠。除却那稀里糊涂的第一次,他再没有碰过她。
相敬如宾,克制守礼。
在这陆府中,人人尊敬她,从不因那件事而轻曼她。她早知这是陆修凉的意思,因为她曾亲眼看到过陆修凉将一个背后说她坏话的丫鬟打死,又在无意间撞上她的目光时,局促地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那一刻,她心动了。
除了家人,没人再这么护着她。后来,她没了家人,却有了他做依靠。
就如此刻,偌大的将军府,每一室她可能去到的地方都摆满了炭火,温暖如春。
他对她的好总是润物细无声的,如果不是她这半年渐渐走出阴霾,费心去观察,都没办法感受到他这番心意。
傅月苓心中一痛,后退半步躲开了男人的手。
陆修凉怔了一瞬,手指顿了顿,虚握成拳收了回去,脸上的柔和不减。
“我有事问你。”她努力克制着颤抖的声音。
“何事。”
“我且问你,当日你我被暗算之时,你是否完全丧失理智,还是你并未真正中招?”
陆修凉面色冷了下去,直勾勾看着她雾蒙蒙的眼睛,半晌道:“那时我确实是清醒的。”
果然啊。
傅月苓只觉心头被刀刺穿,凛冽的寒风呼呼往心口灌。
陆修凉是何人,十三岁投军奔赴战场,十七岁战功赫赫被封为少年将军,二十岁被封为镇国大将军,二十二岁斩杀敌国二王子,一举歼灭叛贼平复西南。少年将才,驰骋战场十余年,如今才二十五,朝中便已无人可比。
区区迷香,怎么会让他丧失理智,沦为别人刀俎下的鱼肉任人宰割呢?
她又想起今天在府中的小花园,她在假山后面听到那段对话。
“莲儿姐姐,我新进府不懂事,夫人真如传言一般好相处吗?”年轻又稚嫩的声音,她分辨不出是谁,但这话里提到的莲儿她却再熟悉不过。
莲儿是陆府中的大丫鬟,月苓刚进府时正巧遇上管家责罚这小丫头,一时不忍,便求着陆修凉免了她的责罚留在了身边,这两年已是月苓的左膀右臂。
“夫人最是温和,更加怜爱我们这些下人。你要记得手脚勤快些,只要无大错,夫人都不会追究。”
“姐姐,我早就听说将军和夫人感情不睦,是不是真的啊?”
月苓眸光闪烁,一旁的粉衣丫鬟流月闻言想要上前教训两个暗地嚼舌根的丫鬟,月苓一摆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你从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进了这将军府,万万管住自己的嘴。将军爱慕夫人多年,好不容易将夫人娶了回来,自是百般宠爱千般呵护的,让我再听到你瞎编排,仔细你的皮。”莲儿压低了声音,声音颇为恼怒。
新来的小丫鬟似是不怕这通训斥,不管不顾道:“又不是我说的,这外头都传遍了。外头都说当年将军根本没中那迷药,将计就计要了夫人的身子,在夫人母家败落之际,名正言顺地把人娶了回来。夫人也是可怜,被蒙在鼓里。”
莲儿没了声响,半晌叹了口气,“这话你在我这说说就算了,千万别到夫人面前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将军的心是冷的,只有对着夫人才像个活人,你要是让夫人听到那些话,别说你的小命不保,恐怕这陆府又要不安宁了。”
哐当一声,傅月苓手中的暖炉掉在了地上。
假山后面的二人大惊失色,莲儿忙走出来,见是傅月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月苓巴掌大的小脸苍白一片,黑眸中满是不可置信,红唇颤抖着,半晌发不出声音。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新来的小丫头惶惶不安,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认错,无人看见她的嘴角却勾着一丝笑意。
月苓胸口仿佛堵着块巨石,明明身穿厚实的裘衣,浑身却一个劲儿发冷。
今年冬天的雪真是大啊。
她定定看着地上的二人,半晌才哑着声音道:“莲儿,随我来。”
莲儿忙捡起地上的手炉,跟在月苓身后回了房。
后来,她便从莲儿口中得知了那些传闻。
说陆修凉垂涎她的美色,误打误撞碰上中了药的她,于是顺水推舟。
说他知晓傅家冤案,却冷眼旁观,只为让她失去依靠后没有选择余地嫁给他。
甚至还有人说这一切从开始就是他设计的。
“我再问你,我父亲无辜被冤,你可知情?”
“知情。”
屋内的温度明明是暖的,却不知为何,月苓只觉自己身处千年寒冰中,四肢僵硬到无法动弹。
一滴泪,从她的眼中径直落下。
陆修凉神情微变,想要上前拥她入怀。
她看出他动作的意图,大声喊道:“别动!”
陆修凉有一瞬无措,他黑眸似海,直直地望着她。
“所以你的确是为了得到我,将计就计,假装中了迷香。在我父亲出事之时默不作声,也是为了要得到我?”
月苓越说越心凉,到最后几乎哭了出来。
“是。”
什么都听不到了,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的光景也有些模糊不清,她绝望地看着她的丈夫,这个她用了两年时间终于爱上的人。
原来一切都可以有另一种结局的。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上前给了他一巴掌,也不记得他当时是什么表情,更不记得她是如何跑出书房。
她只记得,站在漫天飞雪的雪地中,身上的寒冷远不及心中的悲凉。她从袖中抽出藏了许久的匕首,一刀扎进了自己的胸口。
鲜血染红了她最喜欢的碧色襦裙。
陆修凉跌跌撞撞从屋中冲出来,跪在雪中,小心翼翼地将她搂在怀里,看着血源源不断往外涌,眼睛通红。
他几乎要发狂。
“夫君,为何如此待我……为何……我若没有爱上你,该有多好啊……那样纵使你欺我骗我,我也不会难过了……”
傅月苓死了,死在了陆修凉的怀里。
……
“如何,醒了没有啊!”
“没啊,唉。这可怎么办啊,这大冬天的,姑娘身子又弱,那河水那么冷……”流月声音哽咽,不知如何是好。
左相府中,四姑娘的闺房里丫鬟婆子乱作一团。床上的女孩脸因数日的高热变得通红,偶尔嘴里说着胡话,眼里不停的流着泪,手胡乱挥舞着。
“我的苓儿怎么样了?”
傅母沈氏急匆匆进了屋,这妇人头戴精致的珠翠点缀的步摇,此时因慌乱的步子也变得摇晃,失了往日的端庄稳重。
“大夫怎么说?”沈氏面色焦急,向侍候在侧的婆子们问话。
“大夫说姑娘寒气入体,加之早有顽疾在身,恐难痊愈。若是……”一旁身穿藕荷色夹袄的婆子支支吾吾。
“说啊!若是什么!”
崔妈妈叹了口气,抹了抹泪哽咽道:“若是明日还不醒来,怕是熬不住了……”
话音落,屋内传来了低低的抽泣声。
“都不许哭!我儿还没死呢!”沈氏喝道。
话虽如此,但众人脸色依旧凝重,气氛沉闷紧张。
额头上的冷帕子换了一个又一个,胳膊上的针施了几轮,勉勉强强能灌得下药了。
……
是谁在哭?
月苓的魂魄飘在空中,低头看着灵堂前跪着的众人,为首的那人是她的夫君。那人一身白衣跪在她的灵位前,默不作声。
莲儿和那个说闲话的小丫鬟已被他亲手打死,那小丫鬟是别有用心之人特意安插进来的棋子,后来他把丫鬟的头颅挂在了那人的床头。
再后来,她被困在了那漆黑冰冷的冰室中,她飘在冰榻前,看着榻上她冷漠强大的夫君抱着她的尸身痛哭,原本不再跳动的胸口竟有一丝刺痛的感觉。
随后的六天六夜,他一直抱着她的尸体,寸步不离。他覆在她的耳边,低低呢喃着从未说出过口的情话,听他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阿苓,吾妻。”
“你可曾记得,你五岁那年随手救起的少年?那时我便觉得,你笑起来真好看,若是能日日看着你笑,该多幸福。可是后来你嫁给我,我看得出来你不快乐……”
“我是庶子,从小无人关怀,是你打抱不平,闯进了我的世界。”
“我不敢让你知道我内心有多阴暗,我怕吓到你……”
“你知道吗,我多想你只属于我一个人。傅家的事我虽未插手,却纵容他们行恶。我想着你若是没了家,就只能依靠我,自此便只能是我一人的。”
“阿苓,我虽躲过了那香,但你却危在旦夕。他们给你下的药太猛烈,我别无它法。更何况,我对你没有抵抗力,你只要勾勾手,我便会溃不成军……”
“我不是故意的。你居然气成这样,早知今日,我便当初就和你明说了,就算被你拒绝,被你骂无耻小人,你也能好端端站在我面前……”
傅月苓此刻方知,自己又被人蒙骗了。是她的错,她应该相信他,成婚这许久,竟未曾真正了解他。
她从未察觉陆修凉竟对她用情至深到这种地步,她后悔了。
第七天,他离开了冰室。
等他再回来时,那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染了个透,艳红的液体顺着衣摆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一同带回来的还有好几个头颅。许是怕吓到她,他将他们背对着她的方向,可她还是看清了那些人的面容。
“阿苓,我为你报仇了。”他把仇人的头颅一一摆在冰室门口,摇摇晃晃朝她走来,颤抖的手伸向她,在碰到她洁白的面庞之前顿住,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我应该换身衣服来见你,这样是不是吓到你了。”
“罢了,左右我平时都是那一副骇人的模样,就算换了干净衣物,恐怕你也不会愿意让我碰你。”
不,不是的。
傅月苓看他绝望的样子,看他再无往日的意气风发,心如刀割。
“我都交代好了,这冰室就是我们的陵寝,没人会打扰我们。”
陆修凉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是她用来自裁的那把。
月苓哭着扑向他,她伸手去拉拽,却穿透了他的身体,扑了空。
一阵凉意而过,陆修凉有片刻的怔忡,“我总觉得,你在陪着我。”
片刻后,又摇了摇头,喃喃自语:“你怕是早恨透了我,怎会……。”
手起刀落,一样的位置,他将匕首扎了进去。
不!!!
月苓哭成了个泪人,怎么都想不到,她夫君会在给她报仇之后抱着她殉情。
“生不同时,死同穴,极好。你怕是又要怨我了,对不住啊,我真的到死也不能放手。”
……
“修凉!!”
一声沙哑的惊呼,痛彻心扉。
“姑娘醒了!姑娘醒了!快!快叫大夫!”阿念激动万分,急急忙忙就跑出去找人。
屋内屋外又乱成一团,几个婆子拉着彼此的手喜极而泣。
“姑娘,姑娘,你刚刚说什么凉?是觉得冷吗?”崔妈妈是月苓的奶妈,此刻也三天没有阖过眼。她伸手探了探月苓的体温,又连忙替她裹紧了被子。
傅月苓睁开眼,泪水再也忍不住地往下掉,她不知现在是何年何月,也无暇顾及,陆修凉的死还在眼前,她只觉心脏仿佛被人生生挖去了般,痛的她死去活来。她手捂着脸,失声痛哭。
崔妈妈见她哭得伤心,一时间又慌了神,连忙询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哪儿难受啊?”
沈氏听闻女儿苏醒,慌忙赶来,看到的就是一向坚强乐观的女儿正哭得悲恸不已,心倏得被揪起。
月苓什么都听不到,只一味地哭,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眼泪流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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