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空阴沉沉的, 像是即将掀起惊涛骇浪的海域, 乌黑密布,天降破裂, 风雨欲来。
盛玉宇的归家, 让盛琼楼总算过上了几天好日子。他心情不错,于是起了个大早,准备修缮前几天被鸡群弄塌的鸡窝。
榕树精修为高深,精魄的力量的确不错。这才短短几天的时间, 盛琼楼就感觉自己体内的修为修复了不少, 而头颅的轮廓也渐渐加深, 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就能重新修复身体,离开这穷山僻壤的深谷, 去到外界潇洒过日。
盛琼楼重新拿了几块木板和茅草, 挥开院子里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鸡群,腾出一片空地来。肩膀上的白兔盯着眼前的地看了一会儿,思索片刻后用板条搭出一个鸡窝的形状,正拿着锤子开上钉子时,闭合的大门被人从外推开。
盛玉宇习惯早起, 院子里菜地里的菜吃不了, 他遂早早的外出在谷中挖些野菜回家。
盛琼楼便以为是挖野菜的盛玉宇回来了,虽然诧异对方今天回来的比前几天都早, 但也没有太在意, 仍旧敲着木板上的钉子, 头也不抬,懒洋洋道“今天杀三只鸡,两只给我,还有一只留”
他话音骤停,只感觉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意从他身后袭来,盛琼楼翻身而跃跳到了屋檐下,那刚有雏形的窝巢在他后方砰地一声,炸成了粉碎,引出的气流动荡震飞了院内的鸡群,惨烈的鸡鸣消失在院墙外。
盛琼楼猛地警醒,凶恶的目光射向门口不请自来的人。
久经风霜的白袈裟在冷风中翻卷,半旧不新的竹斗笠冒出的几根竹丝随风晃动发出呲呲之声,一切如故。只有那把漆黑的长刀不像前几次一样背在身后,而是握在他手掌之中,锋利的刀尖指着地面,在黑云压顶之下,竟泛出森白的冷意。
盛琼楼当下心思百转,他家四周设有禁制,不懂破解之法就算从门口路过也会被障眼法迷住眼,只当成谷中的辛夷花树的景象,大罗金仙都进不来,也不知道这和尚是怎么破开禁制闯进来,还是一副杀气腾腾来者不善的模样。
思及此,盛琼楼突然联想到什么,不由得眯了眯眼,“你把盛玉宇怎么了”
戒刀的神情被斗笠下的帘遮挡住大半,看不清楚,只见他抬起手中长刀,朝着盛琼楼的方向走来。每走一步,脚下的石板便往下塌陷几分,横生出如蛛网似的深壑,整个院子都因此震动,盛琼楼脚边下的石阶被震碎成了几大块。
换作从前的盛琼楼被人如此挑衅,早就化成了原形一口结果了这秃头。无奈他现在正是修复身体的关键时刻,一个不慎,十多年来的努力都要白费,把他打回原形,所以此刻并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这和尚凶悍,修为不可测,盛琼楼对上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而且更让盛琼楼分心的,是他那软弱的爱哭鬼哥哥,这和尚和盛玉宇是旧识,秃头能如此肆无忌惮地上门,盛玉宇的安危则变得不好说了。
骑在肩膀上的白兔白亮的毛根根竖起,他急躁的动了动三瓣嘴,身体猛地转过身跨入屋内,直奔盛玉宇房间,仰声高喊“盛玉宇要是还在就赶紧滚”
戒刀凌空而起,身形如白电倏的出现在盛琼楼跟前的上空,高高举起长刀从上方挥砍下去。盛琼楼陡然止住前进的步伐,千钧一发之际躬身往前侧方一滚,落在了椅子方。
而戒刀那一击劈了空,屋内摆设不能辛免,桌凳四分五裂,地毯碎成残片,整理干净的屋舍立时如风卷残云一般,满目狼藉。
这样招招不留余力的攻击,杀机毫不遮掩,盛琼楼再蠢也能看得出来,这和尚是想要他的命
“和尚”白兔飞离人身的肩膀,停在头颅和脖子的衔接处,人形四肢变成兽爪,“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杀我”
他盛琼楼平生在外结怨甚多,但招惹的从来是妖鬼人,像戒刀这样佛门每日神叨叨的秃驴他从来不放在眼里,是以也没那闲功夫去招惹。
戒刀一脚踩地,脚下地面再次出现沟壑深纹,整间屋子随之晃动,盛琼楼一时着了道被晃到在地。
而戒刀和盛琼楼隔着一段距离,身形佁然不动,被帘子挡住的目光却似一把见了血的刀,浇红了眼,杀意滔滔。
“无冤无仇”戒刀压低声线重复着四个字,近乎咬牙切齿“好一句无冤无仇”
他在摇晃的地面上走得稳稳当当,脚下步伐甚至开始加快,他举起刀前进,像是刽子手奔赴刑场,要砍下十恶不赦的罪人的项上人头一样,“你造下的冤孽,去地下偿还吧”
盛琼楼心中警铃大作,手里没有任何兵刃,随手举起身旁的椅子就向戒刀丢去,自己则飞快起身还要再逃。戒刀对着猛飞而来的事物不偏不躲,抬脚踹上去,椅子在空中换了方向,正朝盛琼楼背后袭去,盛琼楼身法再好也经不住这样迅猛的横踹,躲过了一半,椅子的脚却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去,所留的余力竟让他身形一个晃动险些摔倒在地。
好在他反应灵敏很快稳住了身体,却陡然发现自己正往墙面的死角跑去,断了生路。盛琼楼当即转弯拐了个方向,便被身后提刀赶来的戒刀一脚狠踹背心,面朝碎石横飞的地面,摔了下去。
盛琼楼倒地,口中霎时喷出一口血沫。戒刀居高临下的将盛琼楼踩在脚下,举刀而起,刀身惨白的银光刺的盛琼楼一时晃了眼,心说今日命到了头,就要莫名其妙栽在这秃驴手上,一道黑影突然出现,护住了他的后背,紧接着便是利刃入肉响起的噗呲声。
颈上的白兔睁开眼,他的背上压着一个人,那把黑刀的前端插进了对方的后背,汩汩鲜血如泉涌,从刀身四周的缝隙中流出,晕染红他的衣服。
盛玉宇圆眼微睁的望着盛琼楼,喉结滚了几滚,反手握住戒刀的刀刃,“别杀我弟弟。”
他一说话,便有大口鲜血从他嘴边流出,滴到了盛琼楼的脖缝中。那处位置有细碎的光闪过,隐灭之后,脖颈上的白兔不见,而是慢慢长出一个有分实体的头颅,是个少年男孩的模样,眉目之间却和盛玉宇有四五分相似。
盛琼楼愣愣的回望着盛玉宇,嘴张了又张,却吐不出一个字音。
静波伫立在门口,看见里面的景象,手中抱着的竹筐掉在了地上,装在里面的野菜撒了一地。他像是受到了惊吓,一瞬间大叫起来,喊过之后,又哽咽的哭出了声,眼角却是仍旧没有一滴泪。
他大着胆子跑到戒刀脚下,用着微弱的力道撰紧拳锤打在戒刀身上,撕心裂肺的干吼道“坏人,坏人不要碰盛玉宇,不要碰他”
戒刀身形一分未动,握着刀把的手用了力往上一抽,尖锐的前端脱离了盛玉宇的身体,血花四溅,白袈裟上沾出点点红痕。
“我不欲杀你。”戒刀的声音似乎缓和下来,“你为什么要上赶着来替他挨这一遭。”
盛琼楼从失神中转醒,想从地上站起来,却被盛玉宇察觉到,死死的按回了原位。盛玉宇对戒刀仍只重复一句“别杀我弟弟。”
静波的哭喊还在耳边,戒刀抓住静波,止住让他不痒不痛的拳打脚踢,厉声道“你只求我不杀你弟弟,那我惨死的父母以及辛夷村上下六十余口人,又有谁替他们求情”
他言毕一把扯开静波包着后脑勺的绷带,一条丑陋似蜈蚣般的疤痕陡然出现在静波的后脑上。他继而蹲下身用力拉开护住盛琼楼的盛玉宇,抓着盛玉宇的手腕,目光炯炯的紧盯地上的盛琼楼,“你问问你的弟弟,还记不记得当初是怎么嗜肉吞骨的”
他顺势拉下自己头上戴着的斗笠,一条盘踞在他后脑勺上的疤痕毕露无疑,状似蜈蚣,狞恶异常,和静波头上的那条一模一样。
“记不得吗”戒刀俯下身,看着面色凝滞的盛琼楼,替他回忆,“大火中你那一爪,疼了我十四年”
静波嗓音凄凉的哭喊着,在三人面前竟然慢慢变成了一截颜色泛黄的竹子,被簇拥在一堆衣物中,格外突兀。
盛玉宇缓缓闭上双眼,眼泪划过眼角。
盛琼楼被压制在地,片刻之后,竟然狂笑出声,“好笑我盛琼楼生平杀人吃人无数,被我吃杀了爹妈哭喊着要我偿命的人妖鬼数不胜数,你又算什么东西值得我记住”
戒刀面上的疤痕抖动,面目狰狞,“你找死”
似乎因为身体即将修复的缘故,盛琼楼的修为又回了几分,知道自己这句话激怒了对方,当下翻身而起一爪袭向戒刀,“废话少说,要取我命也需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戒刀握刀回击,盛琼楼两爪紧握住刀刃,身形被戒刀的力气连连逼退,却不忘对一旁身负重伤的盛玉宇怒吼“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滚啊”
刀风凌冽,割破盛琼楼的周身的皮肤,疼痛如细钩子般刺的他眯了眯眼。戒刀勃然大怒,攻势毫无章法,收刀挥刀动作杂乱,速度快的盛琼楼根本招架不住,余光瞅见盛玉宇仍旧坐在地上抽吸着,一时又气又急,扯着嗓子道“我让你走啊,快滚啊”
他不知道,戒刀那一刀正中盛玉宇的心肺,盛玉宇此刻坐在原地每呼吸一下,肺腑之中便像穿了孔的气球,刺的生疼,根本挪不动步。
盛琼楼急火攻心失了方寸,竟生出速战速决鱼死网破之心,可如今的他根本不是戒刀的对手,三四十招下来已经是强弩之末,浑身上下大小伤口无数,被戒刀一刀刺穿掌心钉回了地点,动弹不得。
“盛玉宇施主于我有恩,他虽是你的哥哥,却与你大不相同”戒刀杀红了眼,宽大的两袖上满是红意,“一母同胞,竟生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哥哥亲善温柔,弟弟却是杀人如麻的怪物”
长刀往下一踱,刀刃刺的更深,戒刀声音阴寒道“小僧虽不才,但还算分得清情理。哥哥是哥哥,弟弟是弟弟,弟弟欠的冤孽还轮不到哥哥偿还”
盛琼楼痛的整条手臂连番抽搐,却咬紧牙关没有哼出一声。闻言笑意恶劣道“利用了我那蠢哥哥的善良,连哄带骗的用着替身潜入到这里。这哪里是不才明明是大才,比我这杀人如麻的怪物还要卑鄙无耻”
利用了静波小孩子孤苦的身世,博取了盛玉宇的同情,成功被带进这方设有禁制旁人无法找到的谷中,而自己的正身则乘势感应到此地的位置,悄无声息的潜入。这样的心思,的确让人心寒。
戒刀默然的取出佛珠,那佛珠耳濡目染佛法多年,一见到妖魔邪乱之物便会自发的攻上去。
盛琼楼被这佛珠箍住脖子,珠串颗颗朝内收紧,呼吸受阻,他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无比,嘴里却不忘口吐恶言“斩草不除根还是我失策了,当年就该把你和你的爹妈一起吃进肚子里,咬烂你的皮肉嚼碎你的骨头,让你尸骨无存”
多年大仇终将得报,戒刀不像刚来时那样急切,反而平静的望着面目逐渐变得狰狞的盛琼楼,“多行不义必自毙。”
盛琼楼瞳孔猛缩,盯着戒刀的视线怨恨如深,就像他那双撕烂过无数人身体的利爪一样,恨不得就这和尚剖膛破肚。但最近却奇异的往上翘了翘,像是得逞的笑。
就在那串佛珠即将把盛琼楼的脖子缠绕的变形之际,有人用手颤抖的撕扯断那珠串,线断佛珠四散,声响清脆的滚落着。
戒刀拧着眉看着下方,盛玉宇跪在地上,泪痕满面,胸膛正中的血深的染成了黑色,他张开双臂护着后方的盛琼楼。抽吸着声音道“杀你父母的是我,放火燃了辛夷村的是稜岁”
“这件事,从头到尾和他都没有半分关系。”
“稜岁已死,你该杀的人是我”
“你胡说八道”盛琼楼陡然起身,却忘了一只手被长刀盯在了地面,身体起到一半又被手掌撕扯的疼痛猛地拉了回去,他只能半支起身用另一只手把盛玉宇推搡到一边,强作镇定,“你从小一点事都哭哭啼啼,杀只鸡都喂喂诺诺你杀人哈哈哈哈哈哈”
盛琼楼又用脚踢着盛玉宇,试图将人踢离开,轻蔑的笑“你要是敢杀人,我会现在被这和尚按在地上打你连反抗都做不到,懦夫滚我看见你都心烦,滚的越远越好”
说完又出言挑衅戒刀,“你这秃头和尚,不是说要杀我吗废话半天,怎么还不见动手你难道跟盛玉宇这个懦夫一样,连刀都提不起来吗”
“将死之辈也敢这么狂妄。”戒刀似乎没把盛玉宇刚刚的荒唐言论听进去,一脚踩向盛琼楼的肚腹,盛琼楼口喷鲜血被踢倒在地,身下的地势又往下陷了几分。
戒刀不再理会盛玉宇,赤手空拳踢打盛琼楼,以泄心头恶愤。盛琼楼反抗不了,不多时浑身便被打的鲜血淋漓,像是抱了必死的心,一声不吭。
盛玉宇在地上缓慢的朝着戒刀爬进,他跪在戒刀的脚下,拉着戒刀的衣摆,声音嘶哑“你别打他了,你别打我弟弟。你的恨你的愤全部冲着我来,我才是那个该死的人”
戒刀置若罔闻,站直身体单手提起盛琼楼举到半空中,盛琼楼掌心的伤口被彻底撕裂,血肉破碎,见了白骨,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耸拉着眼皮虚虚的望着跪在地上的盛玉宇,半晌吐出一个字“滚。”
盛玉宇痛哭失声,他扯着戒刀的衣服苦苦哀求,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十四年前,稜岁为了找我弟弟报仇,趁夜闯入我们家里琼楼他那时候受了伤,打不过稜岁,我背着他一路往山下逃躲进了辛夷村稜岁为了逼我们现身,在村子里放了一把火。我为了掩护弟弟出逃,一个人去找了稜岁”
破了口的肺部窜进了冷空气,盛玉宇口里咳出了血,他抽吸着嗓子,声音变得更低“你知道的,我很弱,我根本打不赢稜岁我被稜岁咬的满身是伤,倒在血里,那个时候我清晰的记得,我已经死了。”
盛琼楼鲜血糊眼,视野中染了红,笑声仍旧带着讽意“胡言乱语,你想陪着我一起死我可一点都不稀罕。想死,也别死在我眼前”
盛玉宇摇着头,泣不成声。
戒刀骤然松手,盛琼楼从半空落下,轰的一声摔进地中的废墟里。
戒刀在盛玉宇面前半蹲下来,垂眸望着剩余,面色看似平静,“盛施主,到底想说什么。”
盛玉宇沾血的双掌缓缓上移,他用仅剩的力气抓紧戒刀握刀的那只手,却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只是道“稜岁杀了我,却找不到琼楼的影子,他以为琼楼趁火逃走了,就离开了辛夷村出谷找琼楼。但琼楼一直在辛夷村里,是他没有找到”
“我知道。”那一夜如噩梦般的回忆戒刀永不会忘,他冷声说“你把他藏在村里保了他,他便吃了我的父母,弥补修为,重愈自身。”
“他是吞了你的父母没错,但却不是为了自己”盛玉宇倏的抬头,一双眼里泪与血丝遍布,哽咽道“他用了族里的禁术,把你父母的寿命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十四年前就该死了,是我偷了你父母的命苟延残喘到今天”
立在地面的长刀往下陷了半分,刀刃穿透地板,力气深重。
狼藉一片的屋内陷入死寂。许久之后,戒刀的声音仍是平静的道“不过是你想为你弟弟开罪找的托词,我一个字都不信。”
盛琼楼从废墟中朝盛玉宇的方向伸出手,一阵白光闪过,体力不支变成了原形。雪白的兔子半身皆是血,一只前爪血肉模糊,跳不起来,只能在地上一瘸一拐的行径。
“妖修炼成人不易,身上有两物最是重要。一是丹田,二是精魄”盛玉宇颤抖着手臂捉起戒刀握刀的手,移向自己的肚腹,“丹田中藏有精魄,若取出便可看清妖的修为命数和寿元。”
他握住冰冷的刀尖,刺入腹下的皮肉,取身上致命之物的疼痛比肺只多不少。剧痛霎时席卷盛玉宇全身,他疼的眼泪直流,“你取出来,就能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盛琼楼不知从哪里来的最后一口力气,来到盛玉宇和戒刀之间,瘸着腿踮起脚,死死咬住戒刀握刀的那只手,三瓣嘴不住的颤动踌躇,阻止那刀再往前进一分,牙齿见了血。
戒刀浑然感觉不到痛意,只觉得两只耳朵边上轰轰作响,像是有人敲电打雷,逼迫着他从混沌的思绪中清醒。却不知他自己面上此刻已是目眦欲裂,那漆黑的刀刃失了力,一下子捅进了被血肉包裹的丹田之中。
溅出的血洒了盛琼楼满生,他望着盛玉宇肚子上被捅出的窟窿,红色的兔眼之中透出不可置信,忘了嘴下还咬着的肉,失力的一下摔进凹陷的地缝里。
盛玉宇泪流如注,他没有盛琼楼那样忍痛的毅力,唇边颤动,发出细碎的痛吟。
戒刀低下头,猛地抽出刀刃。任血溅了他满脸,他不管不顾的从盛玉宇的丹田里掏出了一颗晶莹剔透泛着白光的珠子。
天空一声惊雷乍响,紫云如翻滚怒意的猛兽,在空中沸腾,撕裂开巨大的口子,张开了血盆大口。
屋内的视线有几秒的黑暗,却丝毫不影响那颗发光的珠子上闪过的画面。
戒刀看清画面中一男一女的模样,男人不苟言笑,女人笑容温和这是他十四年前,本该葬入盛琼楼腹中的父母。
“我才是那个你该杀的人,我才是那个该下地狱的人,我该死”盛玉宇苦苦哀求,“求你看在我曾经帮助过你的份上,留我弟弟一条命”
他说完这一句,身体不堪重负的往后倒下。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珠竟溅进了屋内,落在盛玉宇苍白的脸上,渐渐洗净那上面的血污泪痕。
长刀落地,清脆的声响被滂沱的大雨声盖住,却盖不住戒刀的痛苦的嘶吼。就像是沉湖的人在生死一线中终于抱住了一根浮木,到头来,却发现这根木头被水浸湿的彻底。
顷刻之间,心底多年的怨怒破碎坍塌,感念与憎恨交织在胸口。他被这些情绪撕扯的四分五裂,沉溺到湖底,将要窒息。
瘸着腿的白兔爬到盛玉宇的脸庞,他低着头舔着盛玉宇的脸,那眼角之中似乎有眼泪。
盛玉宇瞳孔涣散的望着这只兔子,声如枯槁“不要作恶,不要报仇。”他以一种极慢的速度抬起手臂,覆上盛琼楼的脸,“不然好不容易长好的头,又要没了”
他似乎想要擦拭掉白兔面上的血迹,可那血迹干涸的快,早就晕染了这雪白的毛皮,任他使完身上最后一分力,也擦不干净。
雨一直下着,不知过了多久,戒刀手中拿捏的珠子变得黯淡无光。他这才像是从那些囚困着他的情绪中抽离,神情恍惚的看向倒在他面前的人。
“盛施主”戒刀举着珠子,作出递还给对方的动作,“小僧已看过,盛施主所言非虚。小僧,小僧将此物归还。”
空气之中的景象骤然变得扭曲,千面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虚空之中,白色的面具上呈现出凄哀的苦相。
“盛施主,小僧已看过,此物归还。”戒刀高举着珠子,重复着话语,“此物归还,小僧已看过”
千面从空中落下,挡在戒刀面前,代替珠子的主人收下这颗死气沉沉的珠,“大师多年夙愿得偿,交易达成,我也该取回我的报酬了。”
戒刀恍若未闻,摊着空无一物的掌心,口中话语不断,还想要绕过千面。
千面低低叹了口气,不等戒刀回答,五指张开搭在戒刀的脸上。戒刀的身体立时顿住不动,仿佛定住了一样。
千面的掌心和戒刀的脸之间凭空生出一张素白的面具,千面透过面具上的连个空洞,看清了戒刀那双平日里波澜不惊此刻却变得呆滞的双眼,又是一声长叹“本有几分佛根,却亲手毁的彻底”
千面松开手,白净的面具上一点一点染上紫色。戒刀身体抽搐,等到面具全部裹上紫色,千面取下这张面具戴到了自己的面上,黑色的古怪符文顷刻之间覆盖满整张面。
“大师一人之憎恨可抵数百人。”千面露出餍足的笑,“千面,笑纳了。”
电闪雷鸣,风雨卷空,天空失色,如同恐怖的怪物吐出恶劣的笑,吞了整片天。
容话在推搡之中被人叫醒,他头疼欲裂的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在一辆车内,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催促道“可别睡了,演奏会还有四十分钟就要开始了,你赶快跟我进化妆间换衣服”
容话看了这人一会儿才突然记起来他是剧院的工作人员,揉着眼想要从座椅里支起身子,对方却似乎嫌弃他动作太慢,开了车门拉着他飞快的下了车,火速赶往剧院。
剧院沿途门口围着许多人,女性偏多,他们手中大多举着灯牌和应援物,霆息的牌子占了大半。其中也有不少写着容话名字的灯牌,远远地看见容话被人拉着走过来,蜂拥而上,“是容话”
拉着容话的工作人员经验老到,时间本就赶,要是再被这些女粉丝们缠上,一时半会儿根本不可能脱身。当即调转了路线,从偏僻的侧门带着容话飞奔了进去。一直到进了化妆间把容话交给化妆师后,这才松开手。
容话全程都是一副懵懵懂懂模样,直到在化妆镜前坐下,看着镜子里额头缠着绷带的自己,才有了几分思绪。化妆师飞速的拆下他额头上的绷带,手拿着粉底和遮瑕,面露苦涩的给他上妆,“哎呀,你也太不会爱惜自己了,明明马上就要上台演奏了,怎么偏偏在昨天出了车祸破了相”
化妆师看着容话额头上那条只结了薄薄一层痂的伤口,有些不忍心下手,“我这遮瑕要是一给你摸上去,这伤口发炎落下疤怎么办”他端详着镜子里那张俏生生的俊雅脸庞,最终还是没能下得去手,转而打理容话额前的刘海,试图盖上那条不雅的疤痕。
化妆师手法不错,二十分钟的功夫成功用刘海遮住了容话额头上的疤,又催促着对方去换上正装。容话在化妆师不断地催促之下只能快速的换好,仿佛被扯着发条的机器人,出了衣帽间,又被另外的工作人员匆匆忙忙的推进候场区域。
霆息卢蔚澜以及一众德高望重的音乐家早在里面等候,容话一个晚辈来的最迟,连忙朝前辈们鞠了个躬以表歉意。前辈当然是前辈,不会因为这丁点小事当众抓着他不放,都和和气气的摆了摆手,顺道问了两句他的伤势,容话礼貌的回答之后,在霆息的示意下坐在了屋里的角落。
卢蔚澜虽年纪轻,但成名许久,和一众老艺术家们坐在一起并不显突兀。容话和霆息在这方面都是后生,两人坐在边上也算是合乎情理,谁知容话一坐下,霆息边压低了声音说“你是真不怕死,上次一个人闯了稜岁的洞穴,现在又敢一个人去和千面对峙,容话你不要命了啊”
容话几天前被叶东文按着车门这么猛地一撞是真的伤到了头,此刻经霆息这么一提,才突然记起那一天所发生的事,他脑海里有无数画面转着,心中咯噔一下,手下意识的往衣服口袋里去摸,却没摸到自己的手机。
“霆息,你手机借给我。”容话当即向霆息伸出手,“我有急事”
霆息愣了一下,也下意识的往自己兜里摸,没摸到任何东西一拍大腿道“我们马上就要上场了,演奏期间是不准带手机上台的”
话音一落,等候室的门从外被人推开,挂着牌的工作人员拿着对讲机朝里面喊道“容话霆息,马上到你们了。”
容话怔了怔,心说怎么这么快。霆息看他愣神,一揽他的肩膀往外走,“你去医院检查没有,是不是脑震荡了我们俩是晚辈,只能开场表演,压轴要留给那些老艺术前辈们”
剧院内静谧无声,光线黯淡,只有几束光打在舞台上,正笼罩着打扮典雅得体的主持人。行云流水的串讲词在剧院内回荡一阵,舞台下响起掌声,主持人下了台,容话和霆息在两束追光下接连上台。
演奏的曲目是两人合作的刺,却换了演奏形式,不像上一次那样四手联弹。两人在之前的排练之下,进行了修改,霆息改换了萨克斯,而容话仍弹钢琴。
容话入座在钢琴前,身上暖色的追光变成了冷白色。台下无人说话,容话却觉得心神不宁,依靠本能打开琴盖,十指搭在黑白的琴键上,严阵以待。眼神却控制不住的往舞台下的座位上扫,像是要寻找什么人。
容话这样的举动完全是徒劳无功,他身处最明亮的地方,下面却是一片黑暗,最多看见一些黑影轮廓,而想从这些之中看清一个人的样貌,找到一个人,几乎不大可能。
霆息的小提琴声已经响了起来,这是前奏的声音,再过三个小节容话就要合上去。可他的胸口此刻被揪成了一团,搭在琴键上的指节都有些颤抖。
容话的眼神不定,还在不断台下寻找着,或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紧张也太过专注,那黑压压下坐着的一片里,他竟然从里面找到了一点莹白的光。
盛玉宇坐在末尾的位置上,周身的光线柔和并不刺眼,眼下出现在昏暗中竟然毫不突兀。他仿佛知道容话在找他,容话望过来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便立即和容话对上,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被慌乱替代,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后排朝容话猛挥着手臂,张着口型对容话无声的说“别看我了,快弹啊。”
明明隔得那么远,明明他没有说话,可他的声音却隔着这一排排的人,轻而易举的传进容话的耳朵里。
琴键落下,容话心中悬着的大石随着音键一起落了地,他凝重的面容终于舒展开,长舒一口气,低缓的琴音在那双细长的手中熟稔流畅的弹奏起来。
一首曲子完整无暇的奏出,容话和霆息的配合比第一次上台演奏时更加默契,他们共同站到台前,迎得震耳欲聋的掌声。
容话的余光仍旧瞥着末排,盛玉宇还在,两只手举在胸前奋力的鼓着掌,也不嫌疼,拍的比在做任何人都要响烈。娇憨的面容上透着发出肺腑的笑意,看着容话的两只眼睛亮闪闪的,一眨不眨。
就像是个单纯不谙世事的孩童,对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只管奉献出他无穷无尽的喝彩与掌声,仿佛在告诉旁人看,台上弹钢琴最好的男孩是我最好的朋友
郁结在心的担忧一扫而空,容话的唇角情不自禁的往上翘了翘,收回目光,和霆息一起下了台。
远离人群之后,霆息似乎有话想和容话讲,被容话暂时搁置了,“你稍等,我先去找一下玉宇。”
霆息倒没说什么,“行吧,那我们之后电话里谈。”
容话点头答应,脚步轻快的绕着舞台背后去往观众席的位置。按照他们之前说好的,等他演出结束,如果盛玉宇还没从老家回来他就带着慕别去辛夷谷过年,不过现在盛玉宇提前回来了,他们就该想想怎么在别墅里过好这个春节了。
他没了事一身轻松,待会可以陪着玉宇去超市里采购年货。上次从犹长眠手里买回的胡萝卜玉宇很喜欢吃,也不知道现在还剩下多少,要不要再跟犹长眠买一些。
容话心情愉悦的思考着过年要采买的东西,头微微垂着没看前方,冷不防撞上一个人的胸膛,把他撞退了几步,对方伸出手及时扶住他,说道“走路小心点。”
“慕别”容话抬起头看着立在门前的青年,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来的。”
慕别神态间有些几不可察的暗色,听见容话的问话还是笑着回答了,“全程都在。是你弹得太专注,一个眼光都没往我身上看。”
容话被说的挺不好意思,主动牵住慕别的手,解释道“台下太暗了,没找到你。”
换做平时慕别的脾性,一定会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追着容话步步紧逼,但眼下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慕别身后的门是通往观众席末排的门,盛玉宇此刻多半还傻乎乎的坐在原位,眼巴巴的等着他的好朋友再出场。
容话想象到这幅画面,忍不住低声了一声,他牵着慕别的手刚准备拉开对方身后的门,“我只有一个曲目表演,玉宇不知道肯定还在里面等我,我们去叫上”
“他”字没能出口,慕别的掌心覆盖在容话的手背上,按住了容话拉下门把手的动作。
容话不明所以的仰头看向慕别,“怎么了”
慕别垂眸望着他,那双深邃如夜的眼中此刻流露出的色彩,是容话看不懂的情绪。慕别沉默半晌,对他说“盛玉宇在辛夷谷,还没回来。”
“不可能。”容话信誓旦旦,想要再度拉下门把,“我刚刚在台上看见了,玉宇就坐在最后一排,他还在给我鼓”
“是你看错了。”慕别撰紧容话的手,远离那门,“你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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