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追看着阮澜伸手过来,方才心里刚刚舒缓下去的那丝戾气又冒了出来。
他眉头紧蹙,提防起来。自己如今气力不足,倘若对方有什么恶念,自己也只好拼个鱼死网破。
可下一刻,温热的手掌轻轻贴在陆追额头上,在这春意仍徘徊不去的凉夜显得格外突兀,似是带了些许人间的柔情暖意。
陆追愣了一下,随即一偏头,阮澜的指尖在他额上轻轻掠过。
阮澜的手仍然悬在空中,另一只手覆在自己的额头上。她琢磨片刻,说道:“没事儿,没发热。”
她是看这小伙子实在是太脏了,灰头土脸的,模样也看不出个大概,更不知道伤口有没有感染。
没发热就还好,体格不错,可堪重用。
她低头看见陆追神情似乎有些异样,心里了然,这便十分“和蔼可亲”的说道:“没事儿,不用这么见外。人生何处不相逢,既然相见就是有缘,我不嫌弃你弄脏了我的手,一会儿洗洗就是。”
说完,她还补充了一句:“但是你喝粥的碗得自己刷。”
陆追表情僵硬——她竟然觉得自己躲开,是怕弄脏她的手?
“是这样。”阮澜觉得早说也是说,晚说也是说,既然想让人家留下来干活,那总得面谈一下,什么薪资待遇都说清楚,以免日后引起不必要的劳动纠纷。
她开口道:“我刚才听你说,你家里也没别人了,节哀。但是活着的人总得继续活下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见陆追没什么表示,她便继续劝说道:“你没别处可去,我这里呢,也少个帮我干活搭把手的。你考虑一下,包吃包住,烧出来的瓷器卖了给你分成。咱们这里是小作坊,大钱挣不了,但也有优势。你学个手艺,日后不愁娶不到媳妇,遇见喜欢的姑娘,我还能给你出谋划策,多好。”
阮澜对自己有信心,追姑娘她是一把好手,当初还帮学长写过情书呢。
这个时代,人注重的不就是吃得饱穿得暖娶个老婆生个娃嘛,自己一下子包了三个,试问,谁能不心动?!
陆追这才明白,她所说的“留下来”究竟是什么意思。想想也是,她一个小丫头跟着一个身子不好的阿婆,家里的生计都要想办法,有人能干些体力活自然最好。
“包吃包住?”陆追犹豫片刻,开口问道。屋子里的粥香还尚未散去。
阮澜见他松动,连忙点头:“是啊,你就住这房间里,我和阿婆睡另一间。吃饭就和我一起吃,我吃什么你吃什么。我们这村子绕山环水风景秀丽,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上工环境了,心旷神怡,干起活来都腰不疼腿不酸了。加上交通方便,都不用出门就是瓷窑。村子里就有大夫,还有个小私塾,什么都有。你要是想读书,挣了银子之后去上就行了,但不能耽误干活啊。每七日做五休二,去边上镇子里放放风,买点东西,生活美滋滋!”
她一口气说了一堆,但对陆追来说根本不是重点,甚至对这个时代所有出来做工的人来说都不是重点。
陆追想要的是能让他安全躲一阵子的地方,至于做不做工,干不干活,他根本不在意,更不要提上工环境和读书了。
“那要是村子里的人问我来历呢?”他问了自己更为关心的问题。
阮澜回道:“就说你是我远房表兄,阮家本来人就不少,突然来一个也不算什么。”
听她说完,陆追反而有些庆幸自己当时身上无力,否则那瓷片早就捅进了这姑娘的脖颈。到时候他又要逃,哪里有这等送上门的好事?
“好。”陆追答道。
他本想说自己不一定在这里呆多长时间,但转念一想若是说了,怕这姑娘就不用他了。
而其他的,比如有人追杀自己,若是被发现和自己有牵连,她和她阿婆可能会有性命之虞,他则更是不会说。
“只是——”陆追抬头问她:“你为什么要装哑巴?”
阮澜正沉浸在自己第一次招工成功的喜悦当中,加上对一个“灰团小学生”也没什么提防心,便和盘托出。但只说自己之前被吓了一大跳,不知怎的就能说话了,自己也搞不清楚。
陆追知道那晚发生瓷窑里发生的事情,也觉得她所说毫无破绽。世人原本就怕妖邪鬼崇,更何况是这小山村内?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阮澜一拍手:“既然如此,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也没纸笔,咱俩拉钩就算成了,我相信你。”她伸出手,小拇指勾着递到陆追面前:“来吧。”
陆追看着那只手,纤细的尾指在自己面前摇摇晃晃,好似一折就会断掉。
阮澜等了许久,也未见他伸手出来,想着自己大抵也有些太热络了,这小伙子显然还没从家破人亡里抽离出来呢,得给他点时间。
“对了,还没问你,你叫什么?”
“我……”话到嘴边,陆追却突然停下了。
姓氏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谜了,他大抵永远也无法知道自己应该姓甚名谁。
他在陆府,大家叫他陆追,可那家里从头至尾似乎就没有自己的位置,更不要提如今的陆府已经没了。这个姓氏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负担。
阮澜见他低沉的目光,想到姓氏大抵会让他想到家人,这才难过了。
想要招工哪里这么容易?路漫漫而修远兮,这小伙子的心理问题还要好好的引导疏通一下。
“我叫兰追。”陆追犹豫再三,用了那个给他报信的小厮的姓氏。
“那我就叫你阿追好了。兰追兰追,听起来像难追。”阮澜原本是湖南人,鼻音和边音有些分不清。“我叫阮澜,你不是我远方表兄嘛,就叫我阮阮吧。”
她这一声清亮爽快,登时将陆追从陆府当中拉拽了出来。
陆追上下打量了她片刻,一字一字的从嘴里挤出来:“真的用我?”
“是啊。”阮澜答道。
阮澜看着陆追仍有些戒备的眼神,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怜悯之情。
她伸手摸了一下陆追的头,柔声说道:“不想拉钩也没事儿,你只要做到就行了,不在乎形式。你只要记得,从今日开始你就在我家瓷窑上工了,认真做工不要偷懒。”
陆追轻应了一声。
阮澜满意地点了下头:“之后卖了瓷器我会给你提成,包找媳妇,做五休二。”
陆追对找媳妇毫无感觉,但他确实需要有些独处的时间,理顺当前的情况。他不能永远在这里,那些梦在告诉他,他要回去,要堂堂正正的回去。
阮澜补充道:“还有,不能说出去阮澜不是个哑巴!”
陆追听了,也抬起头,一字一句的说道:“那你也不能对他人说出我的真实情况,你阿婆也不可以。”
“没问题!”
阮澜见大势已定,舒了口气,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一百年不许变,谁变就是大坏蛋小王八癞皮狗汪汪汪!”
说完,她主动拉过陆追的手,用自己的大拇指快速的按了下他的:“盖章!”
长这么大,陆追也是头一回做这么幼稚的事儿,不由得吐了一口浊气。
阮澜却以为他是因为终于找到个安定的地方,心里松了一口气。仔细想想这小伙子也十分可怜,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放心吧。”
陆追对人仍有抵触,他身子一侧,微微避开。
阮澜看着他,过了半晌,开口说道:“我给你找身衣服,你这身估计也洗不出来了,扔了算了。”
说完,她就去翻弄原主爹的衣裳,远远比了下陆追的身型,嘴里念念叨叨:“有点长了,得改改。”
她又跑去拿了阿婆的针线篮过来,搁在桌上:“给你量一下,看看要裁掉多少。”
阮澜这时候已经感觉出来了,阿追是在躲着和她的肢体接触,她也能够理解。
毕竟小孩子刚刚失去家人,跑到人不生地不熟的地方自食其力,心里肯定难受。加上他很可能以前生活条件不错,让他接受今后就得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下去了,也需要时间。
所以在帮陆追量体的时候,她尽量没碰到他,反正差不多就行。
量完尺寸,阮澜即刻秉烛开工,缠着棉线的铜铁剪刀舞的虎虎生风,没一会儿就搞定了。
她把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放在陆追的床头,说道:“今日有些晚了,先给你弄一套,明天有时间再给你多拾掇几套。你要是觉得还能忍一会儿,明日去河里洗个澡再换衣裳最好,省的又弄脏了,你还得自己洗。哦,对了,今晚吃的粥、这套衣裳、还有皂角什么的,因为咱们还没开工,就都先记账了,日后再从你工钱里扣吧。放心,不收利,我算不过来。”
陆追:“……”
但他也没什么好说,毕竟自己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这便应了下来。
呆的时间也不短了,阮澜出门前还对他挥了挥手:“明早见啊,一会儿记得吹蜡烛。”
陆追好不容易把她打发走,这才环顾自己的待着的这个房间。他的目光落到那套放在床头的棉布衣裳上,伸手拿了过来。
也许是许久未曾有人替自己着想过了,他微敛双目,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简陋的小屋当中也有丝丝温情。
只是衣服抖开,陆追抿了一下嘴唇。
裤腿和袖子只是拿剪刀剪短了,还参差不齐,连个边儿都没收,线丝儿挂的到处都是。裤腰那里被扯开剪了几个洞,穿了根麻绳,还是之前绑自己的那根。
除此之外,别的地方一动没动。
陆追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桌上阮澜忘记带走的针线篮。他将衣裳放在桌上,秉着烛火,给自己修补起了衣裳。
那边阮澜进了屋子,阿婆听见声响微微醒了,问了一句:“怎么弄到这么晚?”
阮澜拍了拍阿婆的肩膀,让她放心——装哑巴真是太好了,连谎话都不用想不用说。
她一溜烟儿的钻进被褥里,长出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能耐,招工成功,还会改衣裳了!阿追得多感动啊,世上就没有自己这么好的雇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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