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174(番外)

小说:恋与猎人 作者:Miang
    “六条城的优姬”, 安艺国的国民们都是这样称呼她的。

    顾名思义,因为她居住在石墙与护城河环绕、栽种着樱花与竹子的六条城城堡里,又是这个家族中唯一的女儿,所以才得到了这个称号。

    不过深究起来, 她也只有六岁而已。放在普通百姓家中, 不过是忙着编织竹马与玩立鼓的年纪。但是, 因为她的父亲和祖父姓“山名”, 分别是安艺国的国守与山名一族的家督,她才和普通的女孩有了区别。

    山名这是优的姓氏。

    往前数几辈, 山名一族也曾拥有过辉煌的时代坐拥近畿十一国、兵力所向无敌,就连京都的天子, 都会请山名一族的家督上洛庇佑。

    不过,那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世事起起落落, 在这乱世之中, 没有哪个家族是可以久盛不衰的。自从优的祖父出家后,这个家族便已经渐渐地一蹶不振了;现在只是守着安艺这个临近濑户内海的小国, 慢慢地苟延残喘罢了。

    但即使如此, 她依旧是这个家族的姬君,是被称作“六条城的优姬”的人, 是山名一族唯一的女孩。

    优的母亲, 是个美丽、温柔又少言寡语的人。她从遥远的阪东嫁来,对故土的思念让她总是不愿开口说话。不过, 当她和优独处的时候, 却是愿意开口的。

    “如果神明愿意保佑的话, 请让我的女儿免于相同的宿命。”她用玉篦替优梳着长发,虔诚地祈愿着,“令我的女儿,不必再承受背井离乡的痛苦。”

    优是个早慧的孩子。虽然没有人教导过她,但她却能清楚地知悉大人们所说话语的含义父亲与兄长所讨论的年号变更也好,母亲与奶娘哭泣时说起的故乡也好,她全部都能理解。

    但是,因为这种事情是不吉利的;如果说出来的话,也许会被当做“妖怪”来对待也说不定,所以她从不会多发一言。

    当母亲说起这句话时,她立刻就理解了母亲的话。

    山名一族越来越没落了,要想保住国守的位置,恐怕得割让城池和嫁出女儿。“联姻”,这是乱世之中最常见的结盟手段。优那位总是沉默少言的母亲,就是因联姻而嫁入了山名一族的。

    虽说是联姻,可会嫁给怎样的男人,这全是未知的。是嫁给四十岁的男人做侧室呢,还是嫁给六十岁的男人做续弦是嫁给病恹恹的药罐子生继承人,还是与刚出生的婴儿定下婚约这全部都是未知的。

    如果一个母亲爱着自己的女儿,就会祈求让她免于这样的宿命。时年六岁的优,对于此事十分清楚。

    但是,为了让母亲免于忧虑的困扰,她只会露出孩童应有的笑容,向她询问庭院所开放的花的名字。

    “母亲,这是什么花”

    庭院中的木篱笆上,开着一簇簇的花。它们从篱笆后探过来,张开艳红色的花瓣,像是报春的仙子一样。每年的冬春之交,这种花就会出现在庭院里。

    “是春天要来临时才会开放的椿花。”母亲告诉她,“是一种温柔又坚强的花。”

    如此,母亲总算止住了忧虑的神情。

    但是,这也只是短暂的释怀罢了,优到底没能免于母亲所忧虑的那种命运。春天将要过去的时候,她听见了父亲与兄长在窗棂下的对话。

    “父亲,阿优只有六岁。如果现在就送去若州的话,说不定再也无法回来了”

    “正是因为她还年幼,所以继国一族才会看上她。小孩子更好掌控,不容易生出不臣之心。”

    “这岂不是要将阿优当做人质吗”

    优站在窗棂之下,将父亲与兄长的话近收耳中。

    若州是个很遥远的地方,在丹波国与近江国的边上。那一整片横跨北陆道与山的近畿土地,都属于继国一族。

    父亲想将她嫁去的地方,就是若州吗

    她轻轻地攥了一下窗棂,手指划过纸纱的响动,惊动了坐在窗下的父亲与兄长。一老一少的两人有些诧异地望向窗外的优,旋即,父亲露出和蔼的笑脸,朝她伸出了手“阿优,到这里来,到父亲这里来。”

    六岁的女童很听话地投进了父亲的怀中。

    “父亲与兄长正在说北方的景色呢。现在的若州,正是风景最漂亮的时候。你知道东寻坊的海边吗那里的激浪比任何地方的都要壮美。海边有一座白泉寺,佛法灵验。有机会的话,父亲会带你去看看。”

    优点了点头。

    兄长在旁看着,露出了愤懑又自怨的神色。

    家中有四男一女,这个妹妹是最为聪慧乖巧的。虽然年纪还小,但将来一定会是了不得的美人。而且,她从来安静少言,和母亲性格相似,十分惹人怜爱。

    可家族渐渐没落,最终却要献出这唯一的妹妹,来换取再度崛起的机会。

    “好了,阿优,去和母亲玩吧。”父亲摸了摸她的发心,和蔼地说,“别担心,你是我们山名一族唯一的女儿,无论出了什么事,我们都会为你争取最好的。”

    所谓的“最好的”,恐怕便是指将来长大后联姻时,会为她挑选一个更合适的对象,至少不会是与她相差三十岁的臭老头。

    顺带一提,虽然无人教导过,但是早慧的优就是知道“臭老头”这个词。因为她很聪慧,所以许多东西都一听就明白了。下人们不小心说出来的粗鄙之词,她也能很快地记下来。

    “你这个软绵绵的臭男人,负心汉,马粪糊起来的人偶,跟着娼妇私奔吧”就算是这样的话,她也可以完全地理解。

    夏天将要来临的时候,继国一族派遣了家臣远道而来,为家中的少主求亲。作为礼节,时年六岁的优将会被迎往若州,在那里与继国一族的少主一起学习、生活,直到两人年满十四岁,可以举行婚礼为止。

    在母亲的啜泣声里,优带着父亲的两名家臣,坐上了前往若州的轿笼。

    山名一族住在安艺国的六条城,继国一族则住在若狭国的若州城,这两地相距甚远。对于优来说,若州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坐在狭小轿笼里的感觉很不舒服,又闷、又暗、又热;一路颠簸,让她又没法好好休息。因此,一到若州的地界,她就迫不及待地想将轿帘打起来吹吹风。

    若狭国地势狭崎,和山地起伏、水脉丰沛的安艺相比,若狭国就像是被四壁襁褓所包围的婴孩似的。这种易守难攻的地形,被继国一族看中了,用来作为家族生息的大本营。一旦进入了若狭国的地界,就会察觉青山连绵不尽,耸立的岩峰壮愕绮丽。

    “就算是姬君,也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还很贪玩呢一到了新地方,便忍不住看个不停。”

    赶路的时候,两个家臣开玩笑说道。

    优从轿子里探出头,问道“继国一族的少主叫什么,是个怎样的人”

    被一个年幼的女孩用稚嫩的嗓音质问这种问题,家臣难免觉得有些惊诧。不过,一想到她将会嫁给那位少主,这种好奇心也就可以被原谅了。

    “继国一族的少主,名字叫做岩胜,和您一般年纪。”其中一个家臣说,“听说他虽只有六七岁的年纪,但一直在刻苦地练习剑术,从开蒙起,就在学习如何治理土地。”

    另一个家臣露出疑惑的神色,说“刚才我听路边的百姓说,继国一族其实有两个儿子,是一对双胞胎。可大人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这是真的吗”

    “不可能吧”第一个家臣笑着说,“双胞胎这种不吉利的东西,一生下来,小的那个就会被杀掉。继国一族可是大族,又怎么会放任双胞胎都活着呢”

    同一天、同一刻降生的双胞胎,因为年纪太过相近,长幼区分不够明显,所以可能招致彼此的不服与敌对,继而为家族带来内斗之乱。因此,“双胞胎”被视作不吉利的东西。

    为了确保家族不从内部产生缝隙,后出生的那个孩子会被杀掉。所有的家族都是这么做的,继国一族没道理成为那个例外,留下一个随时会爆炸的隐患。

    “管他呢无论谁成为了继国一族的继承人,对我们都是有利的。我们的大人与继国一族定下的约定是姬君会嫁给下一任的家督。至于下一任家督是谁,可没有明确地说过。”

    “哈哈哈说的也是。”

    不知过了几天,她终于到了若州城的城下。

    高大的城墙与宽阔的护城渠围绕在依山而筑的城堡周围,向唐门后,千年破风式的屋顶上钉着厚厚的桧树皮。屋檐下,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的,像是刚开箱的财宝;那是封檐板上贴着的金箔条,每一道都在太阳下放着炫目的光。

    “姬君,请下轿。”家仆们有条不紊地搭上了脚凳,请她下轿笼,又引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姬君穿过护城河后的大门,朝着城堡的内部走去。

    这座城池,比优所生长的地方更为富裕、壮丽。不曾见过的品类的樱花,竟然可以在庭院开到入夏的时节;宽广的水庭院上,安置着幽深又典雅的钓殿,修建在水面上的回廊周周转转,途径一道三四段的叠瀑,像是通往未知的无垠之地。

    “姬君,您以后就会生活在这里。”引路的家仆笑眯眯地介绍,“好了,大人就在书院等您,请跟我一起来吧。”

    家仆口中的“大人”,是继国一族现任的家督,人称继国中院高冈殿的国守大人。他比优的父亲要年轻十岁左右,看起来是个严苛又精明的中年男人。

    “姬君,你叫做优,对吧”国守大人对她说,“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请把这里当做你的家,将过去的一切都忘记吧。我赐予你一个新的名字,於优。”

    赐名,这是高位者与长辈向下臣和晚辈展现恩赐的常用手段。

    “於优”这个名字,意思就是“出嫁至别处的优”。新的名字,意味着她要与过去的一切都作别了。六条城与安艺国的亲人,都已经成为了回忆之物。

    国守大人并不会和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说太多,跟随优一起来的两位家臣,才担负着商量婚事与联盟的要任。很快,优就被请出了书院,由两个女下仆带领她前往居住的地方。

    继国一族的城池很大,除却国守所居住的书院与中之所外,还有包围而起的湖泊与被称作“西之所”的后院。继国一族的亲眷们,就在这西之所的最深处生活起居着。远道而来的优,也将会在这里住下。

    仆从们搬运箱笼和行李的时候,优就站在竹帘的嫩黄长绢下看着。她从安艺国带来了许多东西,花种、染织的布料、腌渍好的内海鱼、用罐子装好的蜂蜜与严岛神社祈过福的海之女神木像。在以后,这些东西会成为她与故乡唯一的联系。

    正当她看着仆从们挥汗如雨地将箱笼抬上阶梯时,忽而发现一侧的走廊上,有一个男孩正扒在腰障子的门边上,偷偷地看她。

    看年纪,也不过只有六七岁;穿着长袴和卷羽织,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股;带着青涩稚气的脸很白皙,那是居住在城池之中、无需劳作的贵族子弟才会有的面色。

    察觉到自己的偷看被发现了,这男孩走了出来,问道“你就是从安艺国来的那个姬君吗会在十四岁时嫁给我的那个姬君。”

    仆从们见到这个男孩,纷纷放下手中的箱笼,趴在地上行礼“少主。”

    优扭过了头,干脆地回答“不是。”

    仆从们有些惊诧,一位下仆忍不住提醒道“姬君,这位正是与您定下婚约的继国一族的少主”

    “和我定下婚约的人,是继国一族的下一任家督。”她说,“这个孩子是下一任的家督吗已经决定了吗”

    “这倒是没有。”仆从们面面相觑。毕竟国守大人正当壮年,少主也还年幼,谁会这么早就定好继承人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可是诅咒自己短命呢。

    不过,国守大人只有这一个男孩;家督的位置,十有八九会落到他身上。

    “既然还没有决定谁是下一任的家督,那就不能说我是他将来的妻子。”优一板一眼地说,“我是为了山名一族才来到这里的,我的使命就是嫁给继国一族的下任家督。”

    被称作“少主”的男孩,面色有片刻的迷惑。但很快,他就释然了,说“那等我当上家督,再来迎娶你吧。”

    大概是因为两个六七岁的孩子正儿八经地说这些“家督”、“迎娶”之类的话太过滑稽,一旁的家臣忍不住笑起来“少主,姬君,你们还小呢。就算要成婚,那也是许多年后的事情了”

    优很快就知道了,这个被称作“少主”的男孩,正是继国家的独子,继国岩胜。

    如传闻中一样,他是个刻苦而勤勉的孩子。每天天不亮,就会起来练习剑术,再接受儒学与兵学的传授课程。据说,国守大人对这个男孩寄以厚望,希望他可以在继承家业后,实现祖上的野心,将继国一族的领地继续向南扩张。

    可是,在老师那里总能得到赞许、在父亲跟前也获得无数次嘉奖的继国岩胜,最近第一次有了苦恼。

    母亲告诉他,家中为他定下了一门亲事,求娶的是安艺国山名一族的姬君。岩胜对六十余州兵法地理倒背如流,知道安艺国是个水路丰沛、适合船上作战的地方。但是,他没想过自己会在将来娶一位来自安艺国的姬君。

    只有六岁的岩胜,对这位未来的“妻子”,抱有孩童天性的好奇。他忍不住在姬君抵达的第一天,就偷偷跑去了西之所,看看她的长相。

    在西之所的走廊下,他亲眼瞧见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姬君。如奶娘和老师们口口传闻的相同,这位姬君的长相格外玉雪玲珑。至少,在岩胜那小孩子的眼光里,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国守大人还是很心疼少主的呀”奶娘开玩笑地说,“要知道,许多男人娶妻时,只看对方的家世,父亲和哥哥有多少兵力;娶回来的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格和长相,全靠运气。听说但马国的国守大人,不小心娶了一位脾气狂躁的妻子,每天都要被妻子从城上追到城下”

    这样一听,六岁的岩胜心底其实也很高兴。

    他的父亲为姬君赐下了新的名字,叫做“於优”。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改了名字的缘故,她的心情好像不大好。岩胜两次想找她说话,都被她拒绝了。

    第一次是姬君新来到若州城的那天,他跑去找她,对方却扭头说“我可不是嫁给你的那个人、而是嫁给未来继国家督的那个人。你是继国家未来的家督吗”

    第二次是正式在母亲跟前,和优见面的时候。岩胜兴冲冲地说“若州城的风景很漂亮,肯定比六条城要好看。你一定会喜欢上这里的。”

    结果,对方回答“我更喜欢六条城的椿花。”

    还没说上几句话,可怜的少主岩胜,似乎已经被自己将来的妻子讨厌了。岩胜的母亲,北之殿夫人也很无奈。

    “哎呀,我这个儿子,哪里都好,只是好像不太会讨女孩子的欢心啊”

    岩胜的母亲,就是国守大人的正室,北之殿夫人。对于当时的贵族来说,用所住的地方作为代称,那是一种荣幸,意味着“名气如雷贯耳、只要提到住所就会想到这个人”。岩胜的母亲居住在北之殿,所以被称作“北之殿夫人”。

    岩胜还从没遭遇过这样的挫折。

    年幼的他,从出生起就是一帆风顺的。他的家族权势在握,领地广阔。他是家族唯一的少主,会继承父亲与祖上的家业。他聪慧勤勉,学业与剑术都倍得老师赞许。母亲也好,父亲也好,都以他为荣。

    可是,他被将来的妻子讨厌了。

    思来想去,岩胜决定向一个人求助

    这个人就是他的双胞胎弟弟,继国缘一。

    民间传闻,继国一族有一对双胞胎,这是真的。岩胜是兄长,他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叫做缘一。

    按照这个时代的习俗,“双胞胎”是不吉利的征兆,必须要杀掉弟弟来预防后患。继国一族原本也是要这样做的,但北之殿夫人却发了疯似地阻拦,终于留下了这个弟弟的性命。

    但是,缘一虽然留下了性命,却也被剥夺了成为继国一族继承人的机会。从小开始,他就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

    岩胜与缘一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

    岩胜被称作“少主”,居住在宽敞的殿宇内,穿着丝绢的华服,吃着新鲜的鱼类与斋饭,接受剑术与治理土地之术的教导;但缘一却默默无闻,居住在仅三叠大的狭小房间里,穿着仆从一般的麻布衣裳。他的存在,对于整个继国家来说,宛如一个禁忌。

    不过,岩胜不在乎。

    缘一是自己的弟弟,所以岩胜常常背着父亲,偷偷去找缘一玩耍。

    这一次也是如此。

    缘一所住的地方很偏僻,进出的房门只有半人那么高,需要弯腰爬着才能进出。岩胜每一次来,都需要搬开那道房板门,然后屈膝爬进去对于一位会继承家业的少主来说,“爬行”可是很不合礼仪的事情,但岩胜不在乎。

    “缘一,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岩胜钻进了弟弟那仅有三叠的房间,迫不及待地和他分享自己的高兴事。

    坐在窗前的继国缘一回过了头,朝他露出了开心的笑颜。因为是双胞胎的缘故,缘一和岩胜的容貌有八九分相似,秀气青涩。但是,缘一的脸上有一片连绵波浪似的斑纹,这是他与兄长岩胜最大的不同,也是被视作“不吉”的兆头之一。

    此外,因为自小教养的不同,岩胜更像是一位生来坐享一切的天之骄子;而缘一没有岩胜的凌然贵气,温和得就像是琵琶湖边的一草一木。

    “父亲、母亲为我定下了婚事,帮我求娶了安艺国山名一族的姬君。”岩胜兴高采烈地说,“她是个很可爱的人,你想见她吗”

    后来的岩胜常常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和弟弟说这句话,也许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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