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大人的伤势不轻。
他被七岁的继国缘一分别击中了颈部、胸部、腹部和腿部的要害;虽然未有伤及骨骼, 但受伤之处都肿起了巨大的包。若攻击者再狠毒一些, 也许石田大人就再也无法站起。
这样的伤势, 不是用“运气好”就可以解释的。只要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 那初初握剑的继国缘一少爷,拥有无可比拟的剑术天赋。
这样的剑术才能, 甚至远在少主继国岩胜之上不消一天, 这个消息就在继国家中传开了。
接着, 便是以往从未发生过的景象
继国缘一被传唤至国守大人跟前,待了足有半天才离开。谁也不知道, 这对几乎从未说过话的父子在房间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仆人们只见到房门打开时, 缘一少爷的面色有些哀伤;而国守大人则更显意气风发。
“也许是在为两个儿子都拥有出色的才能而高兴吧。”
“可是,缘一少爷的才能, 明显远远超过了少主”
“嘘。”
国守大人对待缘一的态度改变了。
原本弃在墙角、无人关心的缘一少爷,竟得到了新的房间、被褥与衣物。这些赏赐之物,虽然比不上岩胜自小就拥有的的锦衣华服, 但却比缘一从前所拥有的要好的多。
只是,缘一好像并不愿意收下这些。
虽然仆从为他准备了新的房间, 临近池塘、风景优美, 与北之殿夫人只隔一条走廊;可他却不愿意在那里落榻休息;夜晚来临时, 依旧会回到那三叠大的狭小卧室里,穿上简陋的麻布和服, 和衣睡去。
仆人们发起了愁。
为了让缘一少爷能收下这些国守大人的赏赐之物, 仆人们不得不徘徊围绕在缘一的身旁, 苦苦劝说。每当岩胜偷偷溜来找缘一询问剑术的秘诀时,都会见到这副热闹的景象。
“请您搬入新的房间吧”
“换一身衣裳吧现在的衣服与您的身份太不相称了。”
“这是国守大人的心愿。”
而缘一只是摇头,安静地站着。他的眼里,一直有着淡淡的悲伤。
仆人们或恳求、或谄媚的话语,令岩胜远远驻足,不肯上前。他不再像从前一样,毫无顾忌地奔向弟弟的身旁,兴冲冲地与他玩耍了。
现在,当继国岩胜看到弟弟被众人所环绕的身影,心中有的只是不安与作呕罢了。这种从未有过的不安笼罩在岩胜心头,让幼小的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但是,他并不知道该找谁排解这种不安。
母亲吗母亲最近似乎精神不好,一直在卧床休养,很少出门,不该去打搅她。父亲吗可父亲会对自己露出失望的眼神吧
“为什么倾尽继国家之力去养育你,而你的才能却不如你的弟弟”岩胜很怕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最后,六七岁的岩胜徘徊来到了西之所,蹑手蹑脚地靠近了优的居所。他想,也许那位温柔天真的姬君,会认真地告诉他“缘一的才能并不比少主强大、那只是巧合而已”。
如果能听到姬君这样的安慰,也许就会安心多了吧。
岩胜站在半折的水腰纸门前,悄然探出了一个脑袋。门后,几名女房正在教导姬君调香的知识。她们捧着盛在碗中的熏香,令姬君挨个儿嗅闻,然后教导她这些香分别叫做“松鹤”、“一百桃”、“伽罗”。
优端正地坐着,两缕乌黑的发丝从耳朵尖上垂下来,乖顺地贴着白皙的脸颊。岩胜一看到她干净秀丽的面庞,心上的乌云便悄然扫空了。
“姬君”
“听说了吗那位缘一少爷展露出了极为强大的剑术才能。你们说,会不会,缘一少爷才是最后继承家业的那个人”
岩胜刚想开口,门后的女官们便开始了八卦的闲聊。她们捧着香盏,煞有介事地说道“如果最终是那位缘一少爷继承了继国家,那我也不意外这样的豪门里,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另一位女官笑着答“那与我们姬君又有什么干系呢我们的姬君要嫁的人,正是继国家的未来的家督。无论谁当上家督,她都会嫁。为了安艺国,这是必须的。如果所嫁的男人并非家督,那姬君就会失去存在的意义了。”
门外的岩胜,牙关不由紧紧咬起来。他扣紧了五指,将小小的身体慢慢蹲下来。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他的身份,也许马上就要和缘一对调了。
就算不甘愿,就算痛苦,可如果缘一真的拥有那种可怕的剑术才能,那继国家的家业很有可能就会落到他的头上;而自己将搬入那间三叠大的房间里,成为预示着不祥的人,在十岁后去往寺庙出家为僧。
而且,缘一会娶走姬君。
岩胜蹲在地上,盯着足袋上的白色发呆。就在这时,一道苏芳色的裙摆垂落在他的眼前,优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少主,身体不适吗怎么蹲在这里呢肚子疼吗”
岩胜抬头,视野里,属于优的面容竟然有些模糊了。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眼睛竟然可耻地布上了孩童愤懑的泪水。
优从襟领中抽出手帕,递给了岩胜“少主,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岩胜没接过手帕,匆匆用袖口粗糙地擦拭了泪水,强硬地说“什么如果是缘一的事情,那我不知道。我和缘一本来就不怎么说话,那是父亲不允许的。”
“才不是那种事情。”优笑了起来,“是先前少主说过在庭院里栽种的椿花,现在如何了已经生长起来了吗”
岩胜愣了下,隐约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姬君刚来到若州的时候,思念故乡的冬椿花;他就恳求母亲,找来了匠人在庭院里栽种了一片山椿花。
“已经长起来了。”岩胜低声说,“姬君要来看看吗”
“好呀。”她说,丝毫没提及缘一的事情。
岩胜擦干净眼泪,领着她到了自己房门前的庭院处。新栽种的山椿花抽出了深绿色的枝叶,在夏风里飘然招展。兴许入冬的时候,就会在雪中开出嫣红的花朵了。
“这是我最喜欢的花。”她笑着对岩胜说,“谢谢你,岩胜殿。”
“”岩胜看着她的笑颜,慢慢低下头,失落地说,“你不问那件事吗”
“哪件事”
“缘一的事。”岩胜在石阶上坐下来,像个丢失最挚爱玩具的普通孩子,表情垂头丧气的,“大家都说缘一具有超凡的剑术才能,他迟早会取代我,然后继承继国一族的家业。那个时候,姬君也会嫁给缘一吧。”
优眨了眨眼,说“少主已经这么快就认输了吗笃定缘一少爷会胜过你吗”
岩胜懊恼地说“那不是我认不认输的问题那是我绝对没办法超越的才能父亲也好,石田大人也好,别的家臣也好,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优说“少主打算放弃了吗”
岩胜撇了撇嘴,表情复杂。说实话,他一点都不想放弃,一点都不想与自小怜悯的弟弟调换身份。他习惯了众人呼拥的少主生活,根本不可能去过缘一曾经的落魄生活。可是,一想到缘一所拥有的、仿佛神赐一般的才能,他就沮丧不止,打不起精神来。
“少主还不想放弃吧。”优说,“既然不想放弃的话,不如去询问缘一少爷剑术强大的秘诀吧兴许,您也会拥有同等的剑术也说不定。如此一来,兄弟两人都拥有超凡的才华,就算是国守大人,也不会忍心舍弃其中的一个了。”
她的声音细嫩柔软,像是一层绵绵的海浪冲上金色的沙滩。岩胜听了,心底的结似乎略略解开了。他到底是不甘心的,思来想去,决定按照她所说的去做。
两个人一起去找了继国缘一。
他们见到缘一的时候,那群一直围绕着缘一的仆人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一个人坐在走廊上,赤着脚,抬头晃悠悠地看着天际,表情有些茫然。
“缘一。”岩胜板起脸,喊了弟弟的名字,“我想问你,那种剑术是怎么办到的”
听见兄长的呼唤声,缘一落下了视线,摇头说“兄长,我不想再说剑术的事情了。”
岩胜很不高兴,坐到他身旁逼问道“什么啊你明明没有学过剑术,为什么能击败石田大人是怎么办到的我也想击败石田大人”
缘一的表情有些难受,始终沉默着。但岩胜不愿放弃,不停地逼问。终于,缘一说出了令人难以理解的话“石田大人要进攻的时候,肺部会发生剧烈的运动。只要看清骨骼、肌肉、血液的运动,就可以提前做出判断。”
岩胜听了,表情古怪。
“你在开玩笑吗”岩胜喃喃说,“怎么可能看到骨骼、肌肉和血液嘛”
“”缘一的面色有些茫然,“兄长,你们,看不到吗”
“”
渐渐的,继国岩胜的表情怔住了。他花了很久很久才勉强理解了过来在弟弟眼中,和他对战的人都是通透的,缘一能够清楚掌握对方骨骼、肌肉和血液的动态。这和他额头上的斑纹一样,是与生俱来的能力。
这是岩胜从未听到过的东西。
无论是老师也好,父亲也罢,谁都不曾提起过这种事情。这更像是弟弟被天神所单独赐予的天赋。因为这种天赋过于强悍了,天神才剥夺了他七岁之前张口说话的能力,让他落魄地生活在这间三叠的狭小房间里,以公平他的命运。
“不要聊剑术了吧。”缘一低下头,语气有些哀伤,说,“我更想和大家一起玩耍。而且,我已经不想再成为武士了。抱歉。”
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对安静坐在一旁的优说的。
原本说好要成为这个国家第二强大的武士,好好保护重要的人;可如今他却要背约了,因为他实在不喜欢用剑轻而易举伤害别人的感觉。
岩胜呆呆的,还没从缘一所描述的“通透的世界”里回过神来。一旁的优托着面颊,笑着说“不做武士那不是也挺好的嘛想要保护他人,未必要通过练就剑术、成为武士这一种方式。”
停顿片刻,她竖起手指,说道“朝廷的关白大人也不会剑术,照样从五摄之外的家族里脱颖而出;从前还有一位茶道大师叫做千利休,通过自己出众又虔诚的茶道,得到了霸主的赏识,从此成为了殿上人。听闻那位霸主无论前往何处战场,都会带着这位茶师。战前若不饮上一盏,便会心思难安呢。”
她的安慰,总算令缘一有了稍稍的笑容。
“总有别的方法,能去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人吧。”缘一说。
“可是,”岩胜忽然闷闷地插话了,“父亲认为双胞胎是不祥的。我和缘一,势必要有一个人离开继国家,被送往寺庙。”
三个孩子都沉默了。
岩胜所说的,正是不争又必须面对的事实。岩胜与缘一间,一定会有一个人离开继国家,成为僧侣;而另一个人则继承家业,迎娶安艺国的姬君。
优想起初初见面时,幼小的缘一将杜鹃别在她耳畔的举动;头一次的,她的心上,有了一丝淡淡的不舍。
那个前往寺庙的人会是缘一吗
她望向了继国缘一,眉尖轻轻地蹙起。男孩似乎也在看她,目光像是安静的水波洒落下来。
优想如果可以的话,她不希望缘一离开这里。在这远离故土的异乡,缘一是唯一能理解她的感受、予以安慰的孩子。
她正在心头烦恼着,一旁的岩胜倏的站起来,干巴巴地说“我先走了。”
“少主”优不解地望过去。
继国岩胜看看缘一,再看看优,咬了咬牙,脸孔像个大人似地板了起来。
“反正,我是多余的那个吧”
岩胜孩子气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跑开了。
他没有看错,就在刚才,他说出“两人中必须有一人去往寺庙”之后,从始至终,姬君都注视着缘一。她对缘一很不舍,甚至于没有空来理会自己一眼。
姬君想要留下的那个玩伴,是弟弟缘一,是会想出用杜鹃花来讨女孩欢心、知道她思念故乡的海岸与水脉、会用吹泡泡这样的幼稚游戏来哄她开心的继国缘一,而非继国严胜。
岩胜咬着牙,气恼地走着。他起初是快走,最后干脆小跑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到穿过了整片殿宇,站在了城池边缘的城墙处。夕阳已经斜斜地照下来,金色的余晖遍洒天际,若州繁华的城池尽收眼前。
岩胜看着面前的城池,呆呆地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重重地朝外扔了出去,发泄似地大喊道“为什么啊”
回音层层叠叠,像是山在回答他没头没脑的疑问。
那天之后,时间似乎凝滞了。
岩胜再也没有来找过优,从前亲密无间、一起玩耍的孩童,也成了无话可说的样子;只剩下她和缘一,偶尔在给花草浇水的间隙里,会提起忽然变得沉默寡言、不好接触的岩胜。
“兄长不肯再和我一起玩了。风筝也好,双六也好,他都没有兴趣了。”
“少主也没有再和我说过一句话了。冬天的时候,椿花就该开了吧”
可是,和缘一待在一起的时候,优是快乐的。缘一虽然没有岩胜那样的锦衣华服,总是穿着凌乱单薄的粗布衣裳,头发也不会精心地梳起,可他的笑容单纯又诚挚,就像是天空中温暖的太阳,叫人一眼就会心生仰慕之心。
他没有特别的野心,并不想成为权贵或者享有财富,只想和重要的人待在一起,然后照料自己的花草。和他在一起的时光长了,就连优也理解了如何去栽培杜鹃的草枝,才能让它开出令女孩心动的花朵来。
因为在苗圃间待久了,她的指甲缝里难免会沾上泥巴。奶娘就会很不高兴地一边替她擦拭着手指,一边教训道“您可是姬君,姬君是不能做这种粗鲁的事情的将手放到泥巴里去,何等失仪,只有下等百姓家的姑娘才会这么做”
优垂下眼帘,心底有个隐约的念头。
要是她当真是那种普通百姓家的姑娘,而非是安艺国的姬君就好了。
这样子的话,即使和缘一在苗圃里一起玩耍上一整天,也没有人会来斥责她的失态吧。
作为“乱玩泥巴”的惩戒,奶娘和女官们要求优闭门不出,在房间里练习缝纫,在发带上绣出合格的花样来,才能再出门去玩耍。
她捧着菖蒲色的发带,仔细地想了又想,决定在上面绣杜鹃的纹样。那种娇艳的、嫣红的花,带着淡淡的香气,足以叫人做一整晚美好的梦。如果绑在发间的话,那也就像是折了一朵杜鹃别在耳旁吧。
优的缝纫并不好,大名家的姬君并不需要学这种无所谓的东西,这是奶娘特别教导的技艺。因此,她笨笨拙拙地描花样子,再由奶娘捻出合适颜色的丝线,一点一点地绣出了细小的杜鹃纹样。
说实话,她绣的杜鹃实在是太不像杜鹃了,看起来甚至有点滑稽。奶娘看到半成品时,便忍不住笑出了眼角的皱纹。
“该怎么说呢姬君果然还小呢。”这种叫人懊恼的话,从奶娘的口中说出来了。
发带将要绣完的那个晚上,若州恰好入秋了。到了夜晚,飘着落叶的庭院里寒冷浸骨,女官们会早早将门扇和起,点上瓦台灯和熏炉,哄优早点安寝入睡。
也正是这个晚上,继国缘一忽然来敲门了。
优瞧见门外小小的身影,就猜到了来人是谁。她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就看到缘一跪在自己的房门前。
“缘一,你来找我玩吗”她小声说着,将外套拢紧了。秋天的夜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得她一阵轻轻的哆嗦,“我被禁足了,所以我不能出去”
缘一轻悄悄地欠身伏下,行了个礼“姬君,我是来辞别的。”
小小的优愣住了,双手撑地,疑惑地问“辞别你要去哪里呢”
缘一依旧低着头,说“我现在就要出发去寺庙里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终于抬起了头。男孩的面庞与初见时未有两样,柔软、干净、清澈,像是和煦的阳光。
优瞬时愣住了。
“怎么这么突然呢”她疑惑。
“发生了一些事情,明早醒来,姬君就会明白了。”缘一回答。
她摇摇头,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国守大人还没发话呢,你未必要去寺庙里呀留在继国家不好吗少主也未必会忍心让你离开”
缘一慢慢地笑起来,眼神有很淡的温柔“我和兄长,必须有一个人去往寺庙。若不然,终有一天会酿至苦果。我希望去寺庙的那个人是我。”
优张了张嘴,垂下眼帘,心底有些涩涩的。她小声地问“那我,该怎么办呢”
缘一笑着说“兄长他很喜欢你,他一定会拼尽全力去保护你的。有兄长在你身旁的话,我很安心。”
她眉心一结,说不出话来,想张口,又觉得喉咙里哽咽着,像是晚间吃的饭团还卡在那里不曾下去。她低下头,挣扎着说“可是可是,我更希望是是缘一”
她更喜欢的人是缘一。
但这句话,她是没有办法说出口的。
身为安艺国姬君的她,打从一开始,就不能用“喜不喜欢”来权衡将来陪伴一生的人。她所要做的,仅仅是嫁给继国一族未来的家督,无论那个人是谁,无论她喜欢或讨厌。
她将那句话吞回了腹中,低下头,小声说“缘一,一定要走吗”
“是的。”男孩回答,“接下来,我就要去和兄长辞别。以后,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会谨记着兄长对我的情谊,也会记得姬君的善良。”
她点点头,哽咽的说不出话来,有小颗小颗的眼泪落下来,将榻榻米打湿了。最后,她从袖中抽出了自己所缝制的发带,递给了缘一。
“请拿上这个吧,这是我亲手所做的。”她轻声说,“我的手很笨拙,缝制得不好看,希望缘一不要嫌弃。”
缘一微微怔住了。
片刻的安静后,男孩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发带,说“我会一直珍藏的。谢谢你,姬君。”
然后,他便站了起来,向着优行礼,转身离开了。男孩瘦小的背影,慢慢淹没在了夜色中。她将房门推得更敞一些,只看到庭院里的秋风瑟瑟吹起了一片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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