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一说, 他想成为这个国家第二强大的武士。
这又怎么可能呢
先不说等缘一年满十岁时,就要被送去寺庙里出家成为僧侣了;只说缘一从小到大都未接受过任何剑术的指导,这就令他不可能成为一名武士了。
武士这种东西, 是需要从小开始培育教导的。缘一既没有学过剑术,也没有碰过真的武器,更别说训练体力、掌握与敌人对战的方法了。缘一在武士之道上,根本只是站在最初的出发点上, 与岩胜截然不同。
这样的缘一, 怎么可能成为“这个国家第二强大的武士”
不如说, 缘一要想成为武士都艰难。
而且, 所谓武士, 就是要拼上性命去战斗的人。身为继国家未来的家督, 岩胜已做好了这种觉悟,他会带领着家臣身先士卒,奔赴战场;可缘一根本没有这样的觉悟, 他的世界里只有那方小小的、三叠大的房间,孩童游戏、杜鹃花、风筝与双六, 还有缠在母亲的左腰侧撒娇这就是这个孩子的全部了。
继国岩胜布满剑茧的手, 慢慢地握紧了。
缘一只是这样说着好玩吧。他想。
毕竟, 缘一只是个没有接受过教育的孩子而已。是听了姬君所说的“成为武士就能保护家人、这可真好啊”之后,便一时心血来潮吧。
岩胜强压住心底那股奇怪的反胃不适, 对松木下的弟弟说“缘一, 这种玩笑一点都不有趣”
岩胜的话还未落地, 周围的家臣、侧用人已经团团聚过来, 吃惊地环住了继国缘一。此起彼伏的吃惊议论之声,打断了岩胜原本想说的话。
“这个孩子,竟然会说话吗”
“没想到不是个哑巴。”
“那先前的六七年一直没有开口,又是因为什么缘故呢”
人们议论着缘一忽然开口说话的事情,将年轻的少主岩胜殿抛在了脑后。岩胜望着大人们的背影,那股反胃感再度涌了起来。这样的事情所有人都环绕着不祥的弟弟,而将自己忘记了从前可是从未有过的
“你们在做什么”岩胜用稚嫩的嗓音喝止了凑热闹的人,重新捡起了地上坠落的竹剑,一板一眼地训斥道,“不要偷懒,去做自己的事情”
他到底是少主,仆人与家臣们纷纷回过神来,四下退开了。但是,已有几个手脚快的家仆,已经偷偷摸摸溜走了,将“缘一开口说话”这件事捎带去了别的主人耳旁。料想不过半日,国守大人、北之殿夫人,乃至寄住在此的姬君,都会得知这件事情了。
岩胜再也没有了练剑的心思。
这天下午,他既没有学习,也没有去找弟弟缘一玩耍,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廊下,望着池塘里倒映的天云发呆。松枝上停了一只麻雀,夏季的阳光被松叶筛得发青,连带着这只雀儿也染上了青松的颜色。
“少主”
有人在远处呼唤他。岩胜抬头一看,是优。幼小的姬君穿着一袭菖蒲色的裙袭,那腰带与绦丸的颜色搭配,令人联想到夏季田野上盛开的燕子花。她轻快地穿过打着竹帘的走廊,小步走到了岩胜的身旁,眼睛晶亮。
“姬君”岩胜有些惊诧于她的主动前来,心底有微微的欢喜,“今天来找我一起玩吗可是,我还要抄经文”
“听说,缘一少爷能说话了”姬君问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继国岩胜的呼吸一滞,孩童的心里泛起奇奇怪怪的焰火。他有些烦闷,还有些委屈。这些情绪酝酿在一起,就成了被投进火焰里的木薪,噼啪噼啪地爆裂开来。
“是啊缘一开口说话了,他先前根本只是在假装是个哑巴而已。”岩胜锤了下膝盖,说,“可就算如此,他也是没法成为家督的”
“少主”
“他十岁的时候,就会去寺庙出家了而且,他根本没有接受过教育,连字都是我教给他的,也没有摸过真的刀剑”岩胜恼怒着,对优说,“他是不可能成为有能力保护你的武士的,姬君。”
优眨了眨眼,奇怪地说“我可没有说过让缘一来保护我这样的话呀。”
岩胜微惊,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明明姬君只是好奇地问一句缘一开口说话的事情,自己竟然絮絮叨叨地说了那么多多余的废话。
“抱抱歉。”岩胜低头了,声音青稚,“我只是怕姬君会被缘一抢走而已。因为姬君是我未来的妻子”
优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少主想的可真是多啊与我定下婚约的人,是继国家未来的家督。少主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吗”
岩胜看着她纯真的笑容,张了张口,一颗心慢慢地落了下去。原本强烈的危机感,也被她的笑容所抚慰了,渐渐消散。
是啊。姬君说的没错。
就算缘一不是哑巴,他对父亲、母亲而言,也是个“不祥之人”。习得剑术、成为武士,是需要才能的,而“才能”这样的东西,不是人人都有;更何况,除了才能之外,武士还需要坚持不懈、日复一日的努力才行。自己的才能备受瞩目,又从小一直勤加训练;至于今日才开口说“要成为武士”的弟弟缘一,是永远也不可能超越自己的。
这样一想,继国岩胜的面色轻松了一些。他对弟弟的怜悯,也卷土重来了如果弟弟不是生来不祥,也许他也能和自己一样成为武士。
就算没有自己这种备受瞩目的剑术才能,也能与普通的剑客打个平手。
可怜的缘一。
两个孩童正坐在走廊上说话,身影忽而被一道影子遮住了。旋即,便是柔和的女声自两人头顶传来“岩胜,姬君,你们在这里啊。要吃刨冰吗”
优抬头一看,是北之殿夫人携着几名女房恰好走到这里。夫人穿着苔色和桔梗色的外裳,几位女房也是锦衣华服,十分光鲜风雅。
“刨冰吗”优没听说过这样的东西,有些迷惑。
“是京都那边夏季时喜欢吃的点心哦。”北之殿夫人由一名女房搀扶着左手,慢慢地跪坐下来,耐心地向优解释,“秋季的时候,在收割过的田野上,用巨大的水盒子制作成冰块,然后冬季时埋在三人那么深的地窖里,最底下铺上一层炭,这样,冰块就能保存到夏季了。将冰块打碎,撒上蜜糖,就是刨冰。”
优听得云里雾里,一旁的女房笑起来“呀,安艺国临内海,夏天一定是又凉爽、又潮湿,根本不需要特地去制冰吧”
四下里的女人们都笑了起来,北之殿夫人揉着左膝的位置,也高雅地笑着。
没一会儿,女仆就将所谓的“刨冰”拿来了,那是承装在青瓷小碗里的细碎冰砾,最上方浇着粘稠的糖汁,据说这是用甘葛藤所挤出的树液制成的,与桃子这样的水果拥有相似的甜度。
刨冰只有一盏,北之殿夫人端给了优。岩胜看了,小声问“母亲,那个,我”
“岩胜殿可不能嘴巴馋哦。”夫人摸了摸长子的脑袋,笑着说,“男人吃这种小点心,是会被你父亲笑话的。”
继国岩胜闭嘴了。
优看岩胜很可怜巴巴的样子,便说“我那里有从安艺带过来的点心。少主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分给少主。”
岩胜的眼睛又亮了。
北之殿夫人笑着说“既然是姬君的心意,那岩胜就收下吧。”
几个人说笑了一阵,国守大人就回来了,将北之殿夫人与少主岩胜都唤走了。优用小勺子挖了一口碎冰,忽而想起了继国缘一,便捧着这盏刨冰前去寻找那个男孩。
“缘一”
远远的,她就在篱笆前看见了缘一的身影。天气热起来了,他的杜鹃花谢了,只剩下一片葱茏的绿叶攀援在篱笆枝条上。他听见优的呼唤,侧过身来,露出了纯澈的笑容。
“姬君。”
很干净柔软的嗓音,与岩胜的很相似,但没有岩胜故作成熟的武家气派。岩胜总是时不时用出老成的、文绉绉的词来,就像是在面见家臣的主公似的,让人忍俊不禁。
“你真的会说话啊”优有些吃惊,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打量着缘一,“传闻竟然是真的。”
缘一垂下了眼帘,说“有些东西,必须用声音才能传递到别人的心里。所以,我才决定和兄长、和别人说话。”
自己和兄长越长越大,想要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仅仅用眼神与表情去回应,已经无法表达复杂的东西了。从前,只是一起放风筝、吃年糕就足够了,现在则是想和兄长一起成为武士,这不是用眼神就能告知的东西。
所以,他终于决定开口,和这个世界说话了。
“我听说了。你和岩胜殿说,你想成为这个国家第二强大的武士。”优笑着说,“为什么是第二强大的武士呢”
“因为兄长是最强的武士。”他的笑容很单纯,“兄长想成为最强,是因为他肩负着父亲、母亲和这个国家的期望。但是,我只是想守护兄长和家人,还有其他重要的人而已。所以,第二强大就足够了。”
优听了,心里觉得好笑。
哎呀,小孩子的理想都是很伟大的,动辄就以“天下第几”为基准线;自家的哥哥,以前也许下过“成为世界上最有钱的大名”这样的野望呢,但现在也才刚刚领着两千石抠抠索索地过日子呢
第一和第二什么的,真的很遥远。
她在心底暗暗笑着,但表面可不会显露出来。偶尔低头一看,她瞥见手上的刨冰竟然有些融化了,不由略略慌张起来“糟了,刨冰融化成水了”
缘一好奇地投过了目光,问道“这是什么”
“啊这个,原本是刨冰,”优把从北之殿夫人那里听到的制作方法又讲了一遍,说了如何储藏冰块、如何挤出树液的故事。罢了,她很不好意思地说,“天气太热了,所以已经化成汤了。缘一还想吃吗”
“可以吗”他问。
“当然。”优点头,“只是融化了,肯定不如原来还是冰的时候吃起来爽快。”
缘一小心翼翼地接过刨冰,因为冰砾已经融化了,和糖汁融在了一起,已无法用勺子舀起,于是他干脆仰头喝了一口。
“怎么样”她问,眼睛晶亮。
“很甜。”缘一说,“很好喝。兄长喝过这个吗”
“岩胜殿倒是想要尝一尝呢,但是夫人不同意。”优回忆起夫人的话,笑着说,“说是男子汉不能吃这种小点心,不然会被国守大人斥责的。”
“是吗”缘一低下了头,眼睛里有向往的光,“下次,想和兄长一起品尝这个。”
优慢慢地笑了起来。缘一和岩胜,虽然过着天壤之别的生活,但兄弟的感情似乎真的很好呢。无论是谁,心里都会记着对方是自己的亲人。
“啊,对了。”优忽然想起一件事,“缘一,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能说话的。你不会将我的秘密告诉别人吧我总是在私底下和你抱怨,一个人很孤零零的,很想念父亲和母亲什么的你不会告诉别人罢”她越说,声音越轻。
孤身来到越州的她,既是寄人篱下的未来新娘,又是山名一族的人质。这种话要是传到国守大人耳朵里去,也许会引来不满吧。
缘一摇了摇头,说“我不会说出去的。这是姬君的秘密,我会替姬君一直保守着的。以后,也会让姬君不再遭遇这样的困扰。”
优有些吃惊,说“虽说这是好意,可缘一要怎么做呢”
“成为这个国家第二强大的武士的话,就可以做到了。”缘一说,“可以用剑术保护国家,让姬君这样的女孩子,不再需要背井离乡。”
男孩说这句话时,语气很认真,像是在对待什么悉心呵护的珍宝。优看着他清润的眼瞳,在这个原本陌生的城池里,第一次感觉到了被人所理解的感受。
“那,缘一要努力喔。”她说。
从那以后,每逢继国岩胜在练剑的时候,继国缘一就会悄然站在松树下观看,用眼睛揣摩着兄长学习剑术的一举一动。偶尔,他会小声地提出“能否教导他”这样的话,但是,都被负责教授岩胜的家臣所拒绝了。
虽然缘一开始说话了,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在继国家中的地位。对于刻板、保守的国守大人来说,这个孩子依旧是不祥之兆“双胞胎中必定有一个是不祥的”,他如此笃信着自古以来的传闻。而这个不祥之人,当然不可能是才能过人、自幼受到精心教导的长子岩胜,那就只能是幼子缘一了。
岩胜照旧辛苦地练习着剑术,但每次看到缘一在松木下晃来晃去的、简陋的身影,他的心底就会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那是怜悯与不屑所混合着的,奇怪的感觉。
可怜的弟弟,难道他以为,仅靠家臣心血来潮教授他几句剑术的口诀,他就可以成为所谓“这个国家第二强大的武士”了吗
剑术这样的东西,不仅需要才能,还需要长久的练习与精进。仅仅是远远地看了几眼、缠着家臣随口教导几句的弟弟,要如何与自幼才华显露、一直勤于练习的自己相比呢
在剑术这种东西上,老天一定是公平的。
勤加练习的人,肯定比从未练习过的人要厉害,这是绝对的。
因此,岩胜并不反感缘一在旁观看他练剑,因为他丝毫不觉得缘一有从中习得剑术的分毫可能性。更何况,姬君偶尔也会来看他练剑,将缘一赶走的话,会惹姬君不高兴的。
“少主,您又长高了,臂长的增长,也会令你的击打范围扩张。”家臣用手比划着手臂的攻击距离,对练剑的岩胜解释说,“您天赋过人,也许能达到传说中一剑三击的效果也说不定。”
岩胜听闻,心底有些高兴。
这种才能上的夸赞,他自幼就听到耳朵其起茧了,但从未觉得腻味过。尤其是姬君还坐在树荫下的大石块上,晃着脚看他练剑的样子,这令他更觉得自豪了。
她穿着菖蒲色和服的、小小的身影,就像是黑色海滩上的白色贝壳一样醒目。姬君也一定希望他将来的丈夫,是这个国家数一数二的武士吧
就在这时,岩胜听见了缘一的声音“一剑三击是什么能让我来试试看吗”
家臣愣了下,看向在一旁观看的继国缘一。这位少主的双胞胎弟弟,着一袭简陋的粗布衣裳,穿着草履踩在白色的石砾上,两眼闪着好奇的光。
不知怎的,家臣就起了好奇之心既然少主是剑术的天才的话,不知道少主的弟弟又如何也许,他也拥有与少主不相上下的才能。
“缘一少爷,要不然,我就教你如何拿刀吧”家臣爽朗地笑起来,拿起了一把备用的木刀,递了过去,“拿刀的时候,要像这样,双手握着,将手臂的力量集中在一处,双膝前后分开对,对。”
继国缘一握着刀,看看对面的家臣,再看看兄长,慢慢将刀扬了起来。
岩胜看着缘一,心底忽然有了一缕浓重的不安。
明明缘一从未摸过刀剑,为何他捡起刀的时候,就像是已与刀剑打了许久的交道,显得如此的融洽和熟稔呢那握刀的姿势与脚步,简直宛如一个真正的武士一般。
“至于怎么攻击对方嘛,这个说起来太复杂了,缘一少爷您没有学过最基本入门的,我就不讲了。”家臣笑眯眯的,像是在家中陪着邻居孩子相扑玩耍似的,“您可以试试看攻过来,我进行格挡。”
对于家臣而言,这就像是在陪孩童游戏。
因为缘一少爷是绝对不会懂所谓的“剑术”的,所以他也不需要真的格挡,只要轻轻松松地、装模作样地挥挥刀,小心着不要伤到缘一少爷,让缘一少爷体验一下“什么叫做剑术”,那就足够了。
小孩子嘛,就是这样子带的。
“那,我要进攻了。”缘一将竹刀扬了起来。
“架势很对嘛”家臣夸赞道,“来吧看看缘一少爷能不能握住刀剑不松手”
下一刻,那手持刀剑、身着粗布衣裳的男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向他袭去了。男孩的身影,就像是一道闪电的幻影,快的令人根本看不清;“啪”、“啪”几声清脆的击打声那是木剑击中骨骼要害的声音宛如同时响起的雷鸣之轰,传至了所有人的耳中。
家臣愣了一下,尚未能反应过来,他的颈部、胸腔与腹部的要害处,便齐齐作起了剧痛。那都是如蛇七寸一般的至弱之处,是战场上会被给予致命一击的地方。
“这,这是”没能多说出一个字,家臣眼前一黑,陡然失去了意识,身影重重地跌倒在了铺满白石砾的地上,扬起一片浮尘。
而击败他的男孩手握刀剑,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一幕。空气里很寂静,半晌后,侧用人们才慌张地扑上去,扶起家臣失去意识的身体,惊慌地喊起来。
“石田大人石田大人昏厥了”
“这脖颈的伤势不妙,快去叫医生来打击这样的地方,石田大人是会有性命之忧的”
“怎么会这样石田大人的剑术,即使是在主公的部下间也是拔尖的”
家臣石田昏厥过去,使得庭院里一时陷入了一片混乱。击败了石田的继国缘一握着剑,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表情有些茫然,说“我做错了什么吗”
继国严胜睁大了眼睛,有些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石田大人自小教授他剑术,是若州有命的剑豪,岩胜从未击败他过。石田大人说过,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力气与精度不够,这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
这样的石田大人,却被弟弟缘一所击败了。
石田大人被家仆们费劲地抬走了,继国岩胜茫然地看着逐渐空落下来的庭院,陡然察觉优还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他不由问道“姬君,你看见了吗”
优点了点头。
岩胜愣愣的,忽然回想起了与姬君第一次见面时,她所说的话
“和我定下婚约的人,是继国一族的下一任家督。”
“这个孩子是下一任的家督吗已经决定了吗”
“既然还没有决定谁是下一任的家督,那就不能说我是他将来的妻子。”
“我是为了山名一族才来到这里的,我的使命,是嫁给继国一族的下任家督。”
岩胜的心底,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不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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