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时节。
源赖遥一手持着金银二色桧扇, 另一只手则高举神乐铃,在庭院中习舞。
每一年的新年伊始,京都神社都会举行盛大的祭祀典礼,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但往年一贯由巫女主持的神乐舞仪式,这一回不知怎么落到了源赖遥的头上。
好在他小时候学过,现在重新捡起来,倒也不算非常困难。
天空已经阴沉了好些时日。
这一方庭院亦是冷清颓败,唯有和着清脆铃声舞动的少年是这黯淡画卷中的唯一一抹亮色。
那身穿狩衣的少年微阖着眼眸, 五色绸带如虹光交织,脚步腾挪间神乐铃如珠玉落盘悦耳。
荼毘站在游廊转角,望着这画面,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一直都知道海遥长得非常好看, 但从未如此刻一般直观地感受到那蛊惑人心的魅力。毕竟任何一个正常人, 都不会对精致可爱的孩童生出旖旎情思。
但现在海遥长大了,他已经十七,哪怕是在原来的时空,也是快要成年的男人了。
铃声停了。
一道金属质感的低沉男音响起来,“主人一定可以艳惊四座。”
荼毘回过神来, 看了一眼说话的式神。这个名叫鬼切的式神,已经跟了源赖遥将近五年。
最初是因为源赖光事务繁忙无暇顾及,相对清闲一些的源赖遥便接手了这个式神,手把手地教导对方无论是刀术箭法、琴棋书画, 他都悉数倾囊相授。
鬼切悟性也高, 学了这么几年下来, 也算颇有成就。
源赖遥微微喘着气,走到廊檐之下后,才发现荼毘的到来。
他面上露出一抹笑,“我跳得好看吗”
荼毘忽然抬起手来,将他鬓边一缕乱发梳理到了耳后,“好看,你是我见过跳神乐舞最好看的人。”
他的手指温度炙热,源赖遥忍不住一抖,本就被冻得微红的耳朵愈发红得滴血。他微微别开目光,轻声嘟囔道“你本来也没看过几场神乐舞吧。”
荼毘不置可否地笑笑,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纤长的手指。
那只手看着冷白如玉,摸上去大概也是冷的。
源赖遥的身体不太好,兴许是因为灵力之强盛超出了身体所能承受的上限,所以他的身体一直有点这样那样的小毛病比如体温一年四季都寒凉似冰。
荼毘问道“冷吗”
源赖遥说“还好,已经习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惊愕地看向握住自己双手的黑发青年。
荼毘在他的视线中,一本正经地说“这样就不冷了。”
源赖遥“”
冷静点,鬼切这家伙虽然举止轻浮了些,但绝对不是妄图轻薄你主人的登徒子啊
京都神社的祭祀典礼如期而至。
荼毘站在人群之中,目光遥遥望着那身穿巫女服饰的银发少年在纷扬细雪中跳起了祈愿神灵祝福的舞蹈。
此情此景甚是美丽,只可惜没有办法将其录制下来,留待日后时时欣赏。
仪式结束后,人群也逐渐散去,但庙会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荼毘百无聊赖地沿着长街闲逛,忽然在熙攘人群中看到了一个戴着面具、身材纤细的银发少年。
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嘴角染上了几分笑意。
源赖遥被人抓住手腕的时候,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去,却不期然对上了一双靛青色眼眸。
那双眼睛仿佛静谧温柔的湖,近来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想起那些暧昧难言的梦境,他藏在面具下的脸孔不由微微发烫,下意识地低头避开了视线接触。
“遥,前几年似乎都没见过你参加庙会。”
“嗯,因为要在阴阳寮里值班嘛你也知道,越热闹的时候,就越怕出事。”
“那今年怎么有机会出来呢”
“兄长说他会做好万全准备,叫我不必担心,只管出来玩就好了。”
两人一问一答,才几个来回,荼毘便觉察出了源赖遥的僵硬。
他挑了挑眉梢,握着少年腕部的手指忽然往下滑动,扣住了对方的掌心。
源赖遥忍不住往回缩了缩手,却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开束缚。
他抬眸望向荼毘,眼神困惑。但不可否认,他并不排斥此事,甚至还有隐隐的喜悦。
荼毘微垂着眼睑,凝视着他,“这里人太多了,牵着手你就不会走丢了。”
源赖遥静静看他,半晌点了点头,乖巧地任由他牵住自己的手。
两人沿着张灯结彩的长街漫步。
这个时代的商业远不如千年之后发达,商品的种类也很单调,荼毘却显得颇有兴致。
两人一起回到源氏宅邸的时候,夜已深了。
荼毘将源赖遥送到了他的住处,源赖遥说“时间不早了,你先在这里住一晚吧。”
荼毘这五年来在京都声名大噪,早就买了属于自己的宅邸,搬出了源氏族地。但他时常会来看望源赖遥,留下来小住几晚也是常有的事情。
荼毘点头应下。
两人相顾无言,却谁也没有回房休息。
源赖遥转过身,望着庭院的景色,不经意地问“你还不去休息吗”
荼毘忍俊不禁,看了一眼天边月,颇有深意道“今夜月色很美,我想多看一会儿。”
这一夜无风,却有细雪飘然,一轮明月挂在梢头,洒下皎皎月光。
源赖遥忽道“荼毘,你见过冬天的樱花吗”
荼毘摇摇头,便见他举步朝着庭院当中的那棵樱花树走去。
源赖遥抬手,掌心抵着树干,只一瞬间,干枯的树木仿佛活了过来,枝条抽芽,花朵绽放,美得像是一个幻梦
直到回过神,荼毘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源赖遥的身边。
源赖遥仰头,纷扬的粉白花瓣落下,纠缠在他的发丝间。
他侧过头去,不出意料地对上了荼毘的视线,似乎他的所在之处永远都是他目光的焦点。
荼毘伸手拂去他发间的花瓣,说道“你该去休息了。”
源赖遥却握住了他未及收回的手腕,“荼毘,你是不是喜欢我”
荼毘一怔,起先是惶恐失措,但在触及到那双湛蓝眼眸中的微微羞意时,他忽然镇定下来。
他俯下身,轻不可闻地问道“如果我说是,你会讨厌我吗”
这一句话,几乎是贴着源赖遥耳廓说的。
源赖遥“不、不会。”
荼毘道“这代表你也喜欢我吗”
源赖遥没有回答。
荼毘低低一笑道“遥,我想吻你。如果你不喜欢我,现在就推开我吧。”
源赖遥闭上眼睛,结果等了半天,都没等到那一个吻。
他倏然睁开眼睛,看到了荼毘那张含着戏谑笑意的脸,立刻明白自己是被他诈了。
源赖遥“”
荼毘道“你看起来似乎很期待的样子。”
源赖遥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荼毘赶紧跟上去,一迭声地赔罪,疾行在前面的银发少年却冷不防停下了脚步,转身恶狠狠地揪住了他的衣领
少年人的吻,青涩又莽撞。
像是野蛮生长的植物不得章法。
斜斜戴在头顶的面具掉落在地,砸在脚边,发出一声闷响。
但拥吻的两人都没有去理会它,兀自沉溺在缠绵热吻中难以自拔。
幽暗的长廊尽头,一身武士铠甲的式神握紧了手中的长剑,金眸冰冷地看着这一幕。
荼毘微扬起唇角,左手搂着怀中之人的腰背,不让他有丝毫趁机逃走的可能既然送上门了,就别指望猎人会网开一面。
次日。
荼毘回到家中,刚坐下画了会儿图纸,一道奇异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你看上去心情很好,源氏那个小鬼给你尝甜头了吗”
声音的来源是一把剑,那是荼毘昔年在大江山寻找源赖遥的时候,意外捡到的魔剑。
那剑魂乃是远古邪灵,一直想要蛊惑荼毘与它订下血契。
但荼毘意志十分坚定,根本懒得理会于它。
魔剑没有得到荼毘的回答,一点也不恼怒,悠悠然绕着他飞了两圈。
它说“你之所以拒绝我,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尝到无能为力的痛苦。总有一天,你会求我把力量借给你的。”
荼毘“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这时候的他如此笃信于自己,深信凭借自己的能力,足以保护心爱之人。
盛夏来临之际,源氏对于大江山的讨伐之战正式拉开帷幕。
临行前的夜晚,源赖遥去找荼毘告别。
这一去,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他有千言万语想对这个人说,但最终,他问道“荼毘,你想抱我吗”
荼毘惊讶了一瞬,语气温柔,“等你回来再说吧。”
源赖遥抽开了他腰间的系带,“不要等了,现在就抱我吧。”
荼毘叹了口气,在他唇上轻轻一啄,“还是让我来吧。”
这谁忍得住啊反正他是忍不下去。
对于这种事情,两人都没什么经验。
好在荼毘专门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动作间又十分耐心温柔,源赖遥没受多少苦,很是得了一番趣味。
在这之后,源赖遥跟随源赖光讨伐大江山,一去便是多日未还。
京都的天空如同被血染透,泛着不祥红光。
那把魔剑说“那是妖气杀孽所致,这一战源氏一族必定伤亡惨重。”
又等了几天,荼毘实在是待不住了,拿上武器便准备去大江山找人。
他犹豫了下,还是带上了那把魔剑最好是不要用到它,但如果万不得已,便也只能借用它的力量。
大江山妖火燎原,举目四望皆是残破肢体,血腥气浓重得令人作呕。
荼毘救下一个几乎濒死的源氏阴阳师,从他口中得知了源赖光与源赖遥兵分两路进攻大江山的消息。
那个源氏阴阳师很快死了,荼毘扔下他后,又在大江山找了好几日,才终于找到了身负重伤的源赖遥。
他想带源赖遥离开大江山,只有回到京都,源赖遥的伤势才有好转之机但在返程途中,他们遇到了茨木童子。
刚刚失去挚友的茨木童子,碰上了让他深恶痛绝的人类,饱含狂怒的地狱火焰立刻便朝着他们铺天盖地袭来
荼毘瞳孔骤缩,他终于意识到魔剑所谓的“无能为力”,任何一个人类在面对妖怪的时候,都毫无招架之力哪怕是原来身负个性的他,也不敢肯定自己能安然无虞地逃脱茨木童子的追击
源赖遥微微睁眼,单手结了个印,那带着恐怖气息的地狱火焰便如撞到了一面透明的墙上,再也不得寸进。
但与此同时,他嘴角溢出了鲜血,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显苍白。
茨木童子冷笑“源氏的阴阳师,你还能再接我一招吗”
源赖遥微阖眼,被人半抱在怀里,气息奄奄命悬一线,意识也昏昏沉沉他显然是没办法再接一击。
荼毘几乎咬碎了牙,眼眶微红着,伸手将那把负在背后的魔剑抽了出来。
淋漓鲜血淌过剑身,刹那间,天地间风云变色。
茨木童子露出了嗜血的笑容,“草薙剑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剑有多锋利”
这是一场恶战,但幸运的是,他们成功地逃出了大江山。
源赖遥得到了救治,终于捡回了一条命,但送他回来的荼毘却没有再露面了。
源赖光听他问起此事,神情竟有些古怪,“以他现在的情况最好还是不要过来。”
荼毘与魔剑缔结血契一事,他已经知道,也想了些办法帮他遏制,但都治标不治本。
源赖遥微微眯起眼睛,“为什么他出什么事了吗”
源赖光一副平淡语气,“他也受了伤,最近在家休养。你有话想跟他说,可以写信给他。”
荼毘收到信笺之时,是他一天之中难得清醒的时刻。
那把魔剑无愧为魔,签下血契之后,他便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被那远古邪灵侵占身体。
他会被魔剑控制着大开杀戒,往日所爱之人必成刀下冤魂。如此才能击溃他所有信念,使他疯癫成魔。
信笺上字迹清隽,一笔一划皆是对他的思念。
荼毘摩挲着信笺,决定去见源赖遥最后一面。
这一面见得匆忙。
才刚看到源赖遥,荼毘心里就升腾起了杀意,身体几乎不能自控,险些伤害到了源赖遥。
可他的理智非常清楚,这是他深深爱着的人,但他的靠近如今只会给他带来危险。
源赖遥觉得奇怪,但也没有想过荼毘的异常会与魔剑扯上关系。
毕竟魔剑失传已久,而它现在与荼毘签下了血契,当然也能隐藏自己的气息。
荼毘回到暂居的地方,挣扎几日,终于做下了决定。
他提着魔剑开了剑炉,里面常年不熄,烧着熊熊烈火这是源氏一族的剑炉,这锻剑的火焰亦是非同一般,即便是冶炼妖骨也不在话下。
源赖光曾告诉过他,缔结血契,便意味着放弃了所有的自我。
魔剑生,则契约者生;魔剑亡,则契约者亡。
魔剑将会吞噬契约者所有理智,驱使着他成为一个杀戮机器,不死不休
荼毘不想死,但更不想伤害海遥。
魔剑察觉到他的意图,拼命挣扎,蛊惑着他放弃,但他紧握着那把剑,坚定又决绝地跳进了剑炉
荼毘本以为自己这一次必死无疑,却未料到肉身虽死,他的魂魄却进入了魔剑,与那远古邪灵争夺起了魔剑的归属权。
等到他吞噬了那远古邪灵,踩着幽蓝的火焰踏出剑炉,时间已经过去不知多久。
他第一时间就想找源赖遥,却愕然发现源氏族地一派萧条景色,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弥漫鼻端。
荼毘随手抓来一只小妖怪,凶神恶煞地逼问起来。
小妖怪瑟瑟发抖伏在地上,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近来发生的事情。
原来在十天前,昔日源氏宝刀返回源氏族地,屠尽了源氏族人。
而伤势未愈的源赖遥舍身为源赖光挡了一刀,当场不治身亡。
荼毘周身妖气凛然,“不可能”
小妖怪瞬间被撕碎,而他翻遍了整个源氏宅邸,也没找到源赖光或者源赖遥。
他想起源氏宝物众多,源赖遥曾提起一件物品,可以在镜中再现某个地方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他找到了那面镜子后,一步一步走过源氏族地,果然知道了事件的完整脉络。
对于鬼切的报复,源赖光早有所料。
正好他也想要借助鬼切之手,清除源氏一族反对自己的声音,便没有提前预警。
但他特意将源赖遥送离京都,然后留下一个足够以假乱真的傀儡,远程跟进事态的发展变化。
谁也没有料到源赖遥竟会突然回到源氏宅邸,但现在的荼毘知道,他是为了自己。
他占卜到了荼毘将遇大凶,特意赶回来救他,结果却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大雨瓢泼。
荼毘站在庭院中央,任由雨水冲刷着自己的身体。
他望着那棵樱花树,眼中似有水光闪过,那张惨白的脸孔被雨水浇湿,狼狈得不像样子。
“遥”
“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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