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那些被赶出城的百姓非常可怜, 可看到人群那庞大的数目,想也知道牢狱中若要供养起那么多人每天需要消耗多少粮食。
“这些人之中有老有少, 有壮年男人,可以干体力活,”曹瞒不忍道“若是让他们下地干活去种粮草, 只要熬过了种植的季节,等丰收了就能过活下去了啊”
“荥阳闹了饥荒, 官府里面没了存粮, 供养那么多人显然是不够的, ”荀绲说道“这些人, 出去以后唯有啃草皮树木,进入深山老林之中才能有存活的可能。”
“用过早膳以后我们就出发, ”荀绲轻叹一声, 面对这样的景象, 便是他这样经历了世事的长者都于心不忍, 深感无力, 何况是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无论是荀彧,还是曹瞒,都自小养在富裕的家庭之中, 不知人间疾苦, 荀彧懂得理论知识, 而曹瞒则在大学的磨砺之中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你们记住这样的场景, ”荀绲缓缓说道“仔细想一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做官。”
那群衣衫褴褛的百姓哭嚎着被卫兵赶出了城门, 聚集在城外跪地求救, 隔着高高的城墙,卫兵们冷眼看着这群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们,一个个如同冰冷的雕塑。他们并非心肠坚硬的人,可若是这时候心怀不忍让他们进城了,那么接下去所有的士兵们都将面临没有粮食度过冬日的后果
牺牲一部分人的性命,换取荥阳城守备军的存活,太守下达决定的时候也是痛心万分,却也不得已为之。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荥阳城外,灰蒙蒙的天仿佛要下去雨来,荥阳城内的街道昏暗、凄凉,太阳都被乌云遮住了身体。
曹瞒跟着荀绲乘上马车,还未来到城门口,便听到了空旷的街道上响起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荀绲掀起车帘一角,入眼的竟是上千带着金戈的卫兵脚步匆匆,神色严峻。
他们听见了外面的嘈杂声,城外的喊声越来越响亮,震耳欲聋的巨物落地声响彻在整个天空,号角吹响,沉重的角声呜呜不断,天空一声惊雷,蓦然下去了磅礴大雨
荀绲脸色巨变,当即命车夫“回驿站”
曹瞒蹭一下站了起来,撩开窗帘去看,不安的气息在荥阳城内蔓延,家家户户居住在城内的百姓到处奔逃,一群人带上辎重、包裹、家中女眷,结伴往南门聚集想要逃出城外,又见南门、北门全都紧闭,卫兵聚集镇守,纷纷逃回家去,紧闭家门。
整个荥阳城就像是被人洗劫过一般,商市中不见丝毫人影,摊位东倒西歪,就连客栈、酒馆、商铺都紧闭着门窗。
他们由十个带刀壮汉护送着回到了驿站,荀绲下车去寻到驿站的负责人,急切问道“外头可是发生了敌袭荥阳附近没有胡人聚集,怎会有人叛乱”
驿站负责人焦头烂额地安抚留守的官吏,见到荀绲这样洛阳来地京官,丝毫不敢懈怠,全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是附近嵩山中的山匪,聚集成了大规模的暴民来攻城取粮了他们自称为嵩山军,数量竟足有万人之巨,山里的树与草皮养不活他们,那些暴民,全都是冒死来攻城的啊”
形式前所未有地严峻,饿红了眼地暴民可没有良知可言,一旦让他们冲破城门,他们将肆意冲入城中烧杀抢掠,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在场的所有人都将难以幸免。
荀绲意识到这一点,表情前所未有地凝重,他询问负责人“荥阳城内守军有多少”
驿站负责人满头大汗“四千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各有一千守卫军,外头现在在攻城了,已经产生伤亡了啊”
“带我去见太守,”荀绲当即喝令,眼神冷凝“匪患聚集而无斥候来报,城中百姓未能迁徙,这是太守的失职”
负责人满头大汗,一下子被荀绲的冷脸唬住,忙带他去见了同样火急火燎的太守。
太守指挥留守的兵将抵御来自北城外的进攻,急切地唤人快马加鞭往南门去往临县求援军,荀绲到时,太守该做的也做了,面对黑压压聚集来的暴民,他束手无策,只能干着急。
听闻洛阳来的京官来见,太守不由苦了脸城池被围也就罢了,还要供养洛阳来的大佛,实在倒霉
他只当是高高在上的京官会来要求出城,已是准备好了劝说之词,如今四个城门外都可能有土匪埋伏,没有哪个方向是安全的,他派遣了许多人前去送消息,能够活着到达临县搬救兵的又能有多少呢
荀绲对太守道“四千兵对以近万暴民,胜算极低,我有策计可助太守保下部分城池,最终能够保下多少只能听天由命。”
太守眼睛一亮,忙作洗耳恭听状。
荥阳城内的守将最高的是不通武的太守,太守之下有四位千夫长,虚衔封为校尉,全都是只会动手的武人。荀绲这样懂得兵法的文人,如同及时雨浇灌在荒原上,令太守看到了守城成功的希望。
荀绲对太守娓娓道来“暴民纪律极差,如今士气高昂,定是情绪激愤下结伴而来的,他们之中或许有人组织,只要杀死了煽动他们跟来攻城的领头人,士气也就散去了,到时候再以军队的士气与武器来威胁,不愁他们不会退走。”
曹瞒竖起耳朵听,拉了拉荀彧,以口型无声质疑可那些暴民足足有上万人啊
“敌人人多,城内守军人少,只能利用守军守纪律,来攻克敌人的毫无章法,”荀绲指点太守“可将敌军分流引入城内,围杀之另请太守说动城中百姓,一起抵御暴民。”
荀绲的计划十分冒险,他悄然握紧了拳头,冷静地说道“若是城内有武艺过人的将领,定要让他带队来提升军队地士气,一旦守军士气溃败,将功亏一篑,面临城池沦陷的下场”
不仅如此,他还要求太守要能说会道,要会煽动百姓们地情绪。
“另外,还请太守说动城内豪族地主,让他们派出自己家中部曲一同参与荥阳的守城之战中,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应该明白,况且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一旦城池沦陷,他们也将沦为暴民们抢夺破坏的目标。”
荥阳太守苦着脸,欲哭无泪“卑,卑职惭愧,于,于作赋一途并不擅长啊”
他紧张地口舌都要结巴了,哪里还能去敲锣打鼓吆喝百姓,甚至游说城中的豪门权贵
荀绲沉着脸,深深看了一眼什么都不会的太守,既然太守不行,那么他只能亲自上了。
荥阳太守,又是一个由宦官扶持上来的关系户
曹瞒与荀彧纷纷说道“先生,我来帮你”
“父亲,我也来帮你”
两位少年人在这样危机关头能够临危不乱而思索脱离困境的法子,这令荀绲非常欣慰,情况紧急,他不能犹豫太久,当即便为二人指派了任务,太守府、驿站之中但凡是他能够指挥的人全部都被他喊过来进行布局。
荀绲对荥阳太守说道“我很庆幸,你虽不学无术,却也有自知之明,事到临头懂得听我的话去守城,而不是想法子丢下百姓逃脱出城,此番守城若是成功,我将向洛阳为你表功。”
荥阳太守被说得眼睛一亮,连连保证“卑职定当唯命是从,尽最大努力守住荥阳”
曹瞒见此不由皱眉,随即又松开了眉头,他猜到了荀绲是为了防止太守临阵脱逃才这样说,若是这种时候连荥阳太守都逃了,那这座城就真的完蛋了。
他接到了荀绲指派的任务,手持节印前往正在被集中围攻的北门,寻到守护城池的守将,告诉他所定的计策。
“记住,将计策告诉守将后就立即回来,不要留恋,不要好奇出门在外,当保护自身安危,我既然答应你父亲带你到颍川,那便一定会将你安全送到,绝不容出现一丝一毫的意外”荀绲从未如此严厉地说过话,曹瞒听后连连点头,将他所口述地计谋牢记在心,立刻翻身骑上马,往北城地敌楼奔驰而去。
荥阳城的敌楼又称为烽火台,一个又一个相邻分布着,为的是抵御敌袭,传递信息。
敌楼之间依靠举火、狼烟、挂旗、击鼓、挂灯笼、燃烧柴薪等形势来传递消息。
曹瞒冒雨赶到时,北门最大的敌楼烽火台上狼烟无法传递到天空,守将只能依靠击鼓来交流,一切与火相关的法子都在恶劣的天气下失去了作用,人声嘈杂鼎沸,喊杀声阵阵,若要找到守将,必须要扯开嗓子奋力怒吼,才能与面前的卫兵勉强交流。
曹瞒怒了,运气内力,以狮吼般的高亢之声喝问“北门守将何在太守节印在此,速来相见”
士兵们通过敌楼向外的箭窗不断地向外射箭,敌楼之下有暗门,可使士兵们出其不意袭击敌人,敌楼侧到边墙间则有一道卷门,城墙边墙粗而厚重,其上是阶梯供兵卒们巡逻,其下是墙壁,壁上有垛口,里面有人藏在其中,正在向外射击弓箭。
如今城墙之上到处都是忙着干活的士兵,他们冒着大雨,将石头搬起往下面砸去,暴民们企图顺着粗糙制作而成的云梯登上城楼,纷纷被石头砸落、砸死。
即便如此,生存所迫,对城池中富人的恨意令无数暴怒之中的山匪拿着菜刀、锄头、农具、扫把前扑后拥地挤了上来,前一个死了,后一个接上,石头落下再被砸死,之后的人踩着前人的尸体冲上城墙
“攻下城池,俺们马上就要有粮草啦与其饿死,不如战死,说不定就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呢冲啊”
暴民士气高昂,以惨烈至极的生命代价,换取冲上云梯的机会。
每当他们冲上城墙,都会被守卫军以矛、剑、刀等锋利的兵器杀死。
可暴民数量实在太多了,当第一个暴民杀死了守卫军,身后人士气大盛,随之而来的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接二连三地冲上城墙。
北门守将正焦头烂额之际,听见响彻在耳边的呼唤,忙寻声跑来,曹瞒看见他满身泥沙水痕,好不狼狈,来不及多想,立刻就将计划脱口而出。
北门守将惊呼“什么他奶奶地王八羔子,老子拼死拼活地守城门,他竟然要老子开城放人”
北门守将带来的两位副将纷纷出声“校尉,是计策,那是谋士定的计策”
“管他谋士定的计策开个屁城,老子看他是这些暴民派来的卧底,给我将这小子给抓起来”北门守将哪有那么多功夫来与曹瞒闲扯,部下们的劝告他也不听,一心只想将城墙上的暴民全部杀死,守住北门,外头源源不断的敌人令他更加暴躁愤怒,指着曹瞒辱骂出声“叫老子开城门,不可能当老子和那王八太守一样愚蠢自私王八羔子定是卷了辎重逃难去了,才会让老子开城门拖住敌人”
噪杂的声音盖不住北城守将的洪亮响声,曹瞒怒极“这叫瓮中捉鳖是计策,可助你守城,保存实力,围杀敌人”
“瓮什么鳖老子听不懂,滚他妈的,给老子守住城墙,没空与你在这边啰嗦”
北门守将的不配合令曹瞒着急万分,若是因他而毁了荀先生的计划,整个荥阳城都将陷入险境。
他心下急切,城墙上的暴民却不等他们在这里啰嗦,早已经冲入了墙上,在上面与守卫军厮杀,北门守将骂骂咧咧冲上了城墙“众将随我誓死守门”
他拿着大刀冲入了城墙之上,与副将们一同拼杀敌人。
一旦抱石头的守卫军拿起兵器与冲入眼前的敌人奋战,他们就没了手脚砸石头,下面立刻涌上了更多的人
曹瞒挣脱了抓住他的卫兵,眼看守将不听计划离去,急于实施计划之下,他抽出了腰间佩剑斩落卫兵的武器,往最大的那座敌楼冲去。
曹瞒顺着基座下门,举节印喝令兵卒听从命令放他入内,而后一路顺着阶梯登上了城墙,他刚来到烽火台上,眼睁睁看着那负责守城的北门将领被数十人围杀,头颅被暴民砍下,抛向空中,血迹挥洒而出,与雨水混合成混乱交错的画面。
守军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兵卒们悲呼“校尉”
一瞬间,守城军士气大减,形势往不利的一面倒去,暴民们纷纷登上城墙,脸上溢满了贪婪的喜悦,他们以自杀式袭击的方式冲来,合力砍向一个又一个守城兵卒,一个人不行那就两个人,两个人不行那就五个人围攻一个人
暴民们冲上了烽火台,以嗜血的刀尖砍向曹瞒,他甚至来不及回想那北门守将的死,就不得不立刻抬剑抵挡,反攻刺杀,加入了战斗之中
自六岁习内力与剑法起,至今十四个年头,曹瞒从未有一天懈怠过,系统说他已经学有所成,算是入了行,曹瞒自己对此没有概念,如今实战之下,一人战十个出击毫无章法的暴民都可轻松应对。
他陷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加入战圈的那一刻,竟然意外地如鱼得水,他并不畏惧杀人,手起刀落斩落敌人的时候异常冷静,还能超常发挥,以内力喝令剩余的百夫长听从他的指挥
曹瞒指挥若定,以一人之力愣是杀出了一道缺口,霸道的男子剑法与剑舞不同,那是完全刚猛的路子,大开大合,是他在梦中与男修对练时最喜欢的出招风格。
剑光横扫之下,竟能同时斩断两位敌人的腰
大雨磅礴倾倒下,剧烈的雨声与人们的喊杀声挡不住曹瞒以内力贯彻的高喝“起箭射击云梯”
“将爬上来的敌人尽数诛杀,众将士随我上”
“滚石继续,别让他们爬上来”
他就像是一尊不断移动的杀神,所过之处,无数人倒在他的脚下,剑光寒芒无情斩落敌军,己方兵卒见此一往无前的战局,紧跟着冲杀而上,在曹瞒的带领下士气大盛。
守城的兵卒冲上城墙向曹瞒高声回报“将军滚石用完了”
曹瞒厉喝道“将被褥全部运上来,代替石头往下面丢外面大雨,被褥易湿,城墙之高,足以砸下下面的人”
守城士兵高声应下,全部照办,紧接着曹瞒下令“击撤退鼓,收兵,所有人转战城楼”
暴民们发现北门城门竟开了,全都杀红了眼冲上前来,他们就像是成群结队而来的蚂蚁,往城内汹涌而来,一群人急切地想要钻入城门,门外挤地人仰马翻,前方冲入城门后地先行部队意识到不对劲想要后撤,却被身后的人一个劲地往前推。
后面的人生怕进城晚了吃不到粮食,更加发了疯地往里面挤,等待他们的将是长矛兵列队整齐地冲阵,以及盾兵架起盾后,从城楼上从天而降的万箭齐发
暴民们的惨叫声响彻在荥阳城的上空,成了曹瞒接下去几天都难以适应的噩梦。
曹瞒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在他二十岁的那一年,他用自己这双手,率领荥阳城的兵卒们屠杀了近三千名暴民。
雨过天晴,他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将那柄几乎被鲜血染满暗红色斑驳印记的剑插回剑鞘之中。
曹瞒盯着自己的双手,其上还有些没有被雨水冲刷净的血迹,不知道是哪些人的,就在这一场大雨之中,死在他手中的人数已经不下于百人
“我们成功了”
“暴民撤了,他们撤退了”
“我们守住荥阳了啊”
城墙之上,士兵们欢呼高叫,发泄着自己劫后余生的喜悦,看到地上一地的敌我双方尸体,又悲从中来,竟是又哭又笑,情绪渲染到了极致,令人闻之则哀,心生恻隐之心。
北门将军的头颅被人捡了回来,连同他身首异处的身体一同收敛起来,北门存活下来六位百夫长,其余四位战死,幸存的人小心翼翼来到曹瞒身边,将他围起来,一双双充满希望的眼睛注视着他,那是将他当作顶梁柱来期盼的眼神
“将军,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做太守派遣您来守城,现在城门守住了,您是要去向太守交差吗”
曹瞒回过神来,抬头发现自己被一群人围在了中间,这群与他同样衣衫染血,雨下奋战的汉子群龙无首,纷纷将在此战中扭转战局的曹瞒当作了新的将领。
少年人眼神锐利,声音平淡地说道“现在去收敛同伴们地尸骨,清扫战场,所有亡者就地掩埋,以免生了瘟疫,伤员抬入城中医治,搜集散落地箭与武器,能够回收尽量回收。”
荥阳城地穷困曹瞒看在眼中,他所能想到的唯有将损失降低到最小。
在外人看来临危不乱的大将之风,唯有曹瞒自己体会其中五味杂全的滋味。
六位百夫长没想到这位英雄出少年的年轻将领根本没打算留在这里,见他要离开,纷纷出言挽留“将军您救了荥阳,您就是荥阳的恩人,我等都对您心服口服,愿意追随将军”
曹瞒摇了摇头“出谋划策之人是洛阳来的荀绲先生,你们不必感谢我,现在按照我说得来清理后续事宜,然后汇报给太守知晓。”
“将军,将军你别走啊还请您留下姓名,这样我等也能至少究竟是谁救了我们。”
曹瞒赶着回去,未能听到他们的询问,他翻身上马,一蹬马腹,只听那马嘶鸣一声,往荀彧所在的南城门冲去。
荀彧的运气好上一些,他寻找的南门守城将领比北门将领有头脑得多,配合着将南门的进攻给抵抗了下来。
另有西门与东门,荀绲与太守将涌入城内的土匪、暴民斩杀,枭首领头人,整个守城之战中,每一道城门都坚持守住了,没有泄漏任何一人冲入城内为祸。
守城结束后,豪门大族派遣来的部曲纷纷回去,太守握住荀绲的手,连连感谢“若非有荀总长的计策,荥阳城恐怕难以保存下来,一切都是荀总长的指挥得当啊”
荀绲同样也是一身狼狈,衣裳皱巴巴的,身上还负伤了,同一时间奔波于两地令他疲惫,眉眼间皆是倦色。
他打断了太守的话,温和说道“接下去的后续事宜,就劳烦太守来操劳了,荀某毕竟不是荥阳官员,不便于插手过多。”
荥阳太守忙点头“应该的应该的,那是我的职责”
荀绲放松下来,见曹瞒与荀彧陆续回归,又见他们各自衣衫都有血迹,忙上前去检查他们“可有受伤”
“不曾受伤,”衣服上全是暗红色的曹瞒精神气十足地说道。
荀彧也道“没有受伤,这是别人的血。”说完,他拢了拢袖子,低垂下眉眼,目光恍惚地盯着自己手看。
荀绲深深看了一眼荀彧,温声对二人道“回去休息吧,换一身衣裳,我们明天再上路。”
有些事情,唯有亲身经历过,才能真正成长,世道艰辛,生民怨起,洛阳一切安逸如浮华泡影,乱已生,天下将乱,何处可安
“先生,你受伤了”曹瞒惊道。
荀彧也是一脸焦急“城里可有大夫”
“不碍事的,不过是箭伤,”荀绲摇了摇头,他见曹瞒身上血迹遍布,又摸索着他检查了一遍“真没受伤受伤了可别逞强,你可是加入战斗了”
曹瞒点了点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着一定要守住城门。”
荀绲视线落在他同样染血的剑上,在他的眼里,两个少年人都已然不同,而曹瞒更似打磨后出鞘的利剑,周身围绕着肃杀的血腥气
他不止杀了一个人
荀绲相人极准,当即就猜到了曹瞒恐怕亲自上阵去杀敌了,看他目光清正,并无杀人后的恍惚,倒还真是天生为将的料。
荀绲拍了拍曹瞒的肩,温声道“回去洗个热水澡,喝一碗热姜汤,早点休息,别想太多,今天你做的是正确的。”
守卫城池,保家卫国,为将、为兵,挥舞手中利剑时,想得应该是自己身后需要他来守护的事物,一切妄图搞破坏的敌人,无论是否可怜,是否有难言之隐,都不该动恻隐之心,做将军,应当恪守本心,坚韧不拔。
夜晚,暴雨后的蛙鸣不断在夜间响起,曹瞒睡在榻上辗转反侧。一旦他闭上眼睛,眼前一幕幕都是地狱般的攻城景象。
厮杀的高喝,冲锋陷阵的热血,面前是尸身堆砌起来的登城梯,一个又一个曾经是百姓的暴民在生生饿死之前垂死挣扎,他记得那一幕幕血腥的场面,也记得守城将领头被割去时暴民们激动的欢呼,守军们绝望的大叫。
曹瞒静不下心,一屁股坐了起来,他喃喃地说着荀绲对他说的话“我是对的,我也不后悔那么做。”
杀死暴民,是为守护城池,他是对的,他不该同情暴民,早在暴民拿起屠刀对准百姓时,就已经成了需要被镇压的叛军。
究竟是谁的错造成了这一切,曹瞒不知晓,他只知道学到的越多,见识的越多,身上肩负的重担也越沉重。
曹瞒抬头,发现隔壁灯竟亮着,忽明忽暗地在窗户上映出个人影,他心中一动,起身去敲响了荀彧的房门。
荀彧拉开门,惊讶道“你怎么还没睡”
“我看你灯亮着,就过来看看,”曹瞒边走入屋内边对他说道“是因为经历了白天这一战,睡不着吗”
荀彧无声点头,烛火映照的容颜俊秀,带些许茫然,些许不知所措。
“怎么了”曹瞒关心问道“是被白天的事吓到了吗”
“我杀人了,”荀彧伸出了自己白皙的手掌,恍惚道“到达南门的时候,守卫兵嚣张跋扈不愿带我去见城楼上的将领,情急之下,我拔剑将他给斩了。那时候没有想那么多,杀鸡儆猴以后,其余人再不敢怠慢,现在回忆起来才知道有几分恐惧。”
“斩了啊”曹瞒恍然大悟,他见荀彧还未回过神来,对他轻声道“我也杀人了。”
荀彧抬眸,清亮的眼眸注视着曹瞒,令他几乎能在其中清晰看到他自己的身影。
“你也”
“我杀了近百个敌人,”曹瞒压低了声音说道,他隐去了之前心里的不安与不真实感,表面大大咧咧地自夸道“北门守城将领被敌人杀死了,还要有我在,带领剩下的兵将敌人给杀了个痛快,我厉害吧”
荀彧眨了眨眼,不解问道“阿瞒杀死了人,心里不难受吗”
他低头看自己地手,总觉得有些不适应,仿佛上面染红了鲜血,怎么洗都洗不掉。
“我为什么要难受他们是要进攻城池的暴民,若是让他们活下来冲入城内,后果不堪设想,城中百姓将全部遭殃啊我杀了他们,是为了救城中百姓,别和我说他们也是百姓,他们一点都不无辜”曹瞒眼神坚定,铿锵有力道“在他们选择像胡人烧杀抢掠一样犯罪,做杀害其他百姓的事与叛贼做的事时,他们就已经不是大汉的子民了。”
他在说给荀彧听,也在说给自己听。
荀彧问道“怎么做,才能让心里好过一些”
小少年低垂下头,情绪有些低沉“我至今还记得被我斩杀时那卫兵惊讶错愕的眼神。”
“为什么心里会不好过呢你是对的,”曹瞒按在了荀彧肩上,见不得他这般脆弱茫然的模样,他严肃道“若是那人延误军机,要做坏了军情的事,在军营之中,以军法处置而言,也是死罪”
荀彧怔怔地看了他半晌,轻轻放松下来“我倒是忘记了,阿瞒一直都是以以后做大将军为目标的。”
“不,不是,”曹瞒摇了摇头。
荀彧“不是什么我刚想夸你心性坚韧。”
“不是以大将军为目标,那个目标太狭隘了,”曹瞒深吸一口气,坚定信念道“做将军,每一个会武艺与兵法的人都会做,可我想要做的,是百姓们能够过上吃饱喝足的日子,再也不必担忧战乱,也不必担忧饥荒。”
曹瞒低声道“也许我这个想法很幼稚,也很不切实际,但我想去尝试治世,外面那么乱,全国各地只有洛阳是富裕的,可是那种富裕,就像是水中月、镜中花,如同浮影飘荡,随时都会消散而去。我很不安,生怕安宁消散的那一刻到来,所以我就在想,做官以后就请求外放到外面,治一方水土,护一方百姓。若能在地方上历练好,等我回到洛阳任职,是不是就可以好好治世,惠及更多地方呢”
曹瞒的话语像一朵花,落在荀彧的心田,扬起一片涟漪。前方的道路迷雾散尽,心里曾经飘过却怎么都没能抓住的想法在这一刻成形。
曹瞒说得太对了,先从治一方水土,护一方百姓,逐渐扩大目标,最终达到治世的结果,这样的想法,岂不正是荀彧的志向与梦想
他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
荀彧心里的声音在告诉他,面前这傻乎乎的阿瞒,就是那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之人他的眼神渐起波澜“阿瞒”
曹瞒“啊”了一句,笑道“经过我的安慰,是不是好受了一些”
荀彧点点头,欲言又止“你能放开我的手吗”
曹瞒的爪子松开了些许,他挠了挠头,哈哈笑了起来“我这不是看你一直盯着自己手看,为了转移你注意力吗”
“不想笑就不要笑,这样多累”荀彧轻声说了一句。
曹瞒的表情渐渐收了起来,他无奈道“被你看出来了。”
“看到那样惨烈的景象,我果然还是开心不起来啊,究竟是谁造成了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会好的,以后,”荀彧道“先人不治世,我们来治世,等越来越多的学子们长大,定能做到让百姓们吃饱饭”
他将曹瞒的话记在心里,与曹瞒约定“如果以后你去地方上任,我就来投奔你,为你出主意。”
曹瞒则笑道“若是我们能做同僚就更好了,到时候一起努力”
荀彧眼中终是浮现出了笑意,似乎是想象到未来的情形,就连晚上睡梦中都是嘴角含笑的。
两人凑到一起,同睡一榻,烛火熄灭,有身边人暖融融的体温陪伴,再也不惧怕黑夜与寒冷
经历过守城一战,少年将军曹瞒的名号在荥阳太守的宣扬下在城中广为流传。
百夫长们请求太守将曹瞒留下,纷纷表示“若是有他在,以后即便是再遭遇暴民土匪,都可以将他们抵御在外面”
太守无奈告知众人“你们以为我不想要留下他吗像这样百年难遇的将才,若是遇上了我绝对不会吝啬于一个举孝廉的位置。可是那少年将军,你是洛阳来的高官子弟啊他怎么可能放着富贵繁华的洛阳不要,转而来荥阳呢”
百夫长们闻言纷纷失落低头,又听曹瞒乃是当朝大司农的儿子,也就渐渐歇了追随的心思,人家根本就不稀罕他们去追随的。
人虽然没有留成,曹瞒在荥阳的声望却因这一战到达了顶峰。
次日一早,一行人再次上路,从东门的郡道往嵩山而去。
一路过来,道路边全都是坑坑洼洼的土地,这些原先种满了粮草的良田被掘地三尺挖了又挖,如同监狱里遭受拷问的犯人,满身都是狰狞的疤。
“连草根都被挖干净了,”曹瞒望着这一片荒废的土地,喃喃道“春秋尚且这般艰辛,等到了冬天日子该怎么过”
荀彧道“树林也都被糟蹋过了,树叶都被扒了干净,人们总不能吃树干。”
荀绲让两人放下车帘,对他们解释道“荥阳守住以后,那些嵩山土匪往北面逃跑了,这一块荒地变成了他们抛弃的地方,嵩山已经被吃空了,只剩下水流与枯树,我们这次翻阅嵩山,反而比之前都要安全。”
翻阅过光秃秃的嵩山,颍川近在眼前了。在荥阳看到那么穷困的人间惨象,曹瞒对于距离洛阳更远一些的颍川已经不抱希望了。
荀彧对曹瞒道“我虽然家乡在这里,但那是我很小时候的事情了,自从随父亲来到洛阳,颍川昔日的景象已经被我淡忘了。”
所以颍川是什么模样,荀彧也不知道。
嵩山脚下有一段六十几里的官道,马车在官道之上疾驰,四周荒凉的景象没什么可看的,曹瞒放弃了骑马,选择钻入车厢与荀彧一起听荀绲授课。
等距离颍川还有十里地的时候,景象又变了一副模样。
只见周围土地逐渐出现了绿色,路百年的树木之上树叶茂密,天空中还偶尔会出现飞鸟
待马车又行了一段距离,他们看到了农民弯着腰在地里开垦田地,看到水流与良田,看到一片又一片种植到一半,看似涨势不错,好似能在秋天迎来丰收的粮食
曹瞒眼睛刷地亮了起来激动道“这里与荥阳不同”
“当地治理的官员不同,豪门氏族不同,也就会有不同的景象,”荀绲抚摸胡须,娓娓道来“颍川太守司马雋是你们的助学司马防的父亲,他年岁已大,是个智慧通透的老者,深受当地人们的爱戴。”
司马防的父亲
曹瞒脑海中浮现出了司马防那张棺材脸,暗暗牙疼,他无奈道“那他一定非常严肃。”
不然怎么会生出司马防那样严于律己、恪守礼节的儿子来。
等到见到司马雋,曹瞒吃了一惊。
这位年纪已经快六十岁的颍川太守,魁梧伟岸,身高八尺三寸
与人说话的时候,声音洪亮直爽,与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颍川当地的氏族与司马太守之间关系和睦,并且愿意投入到一起建设颍川之中去。”
荀绲含笑说道“所以颍川要比荥阳好一些。”
“先生怎么知道颍川氏族呢”曹瞒好奇问道。在他的印象里,“氏族”可不是什么好词,尤其是洛阳的几大氏族,类似窦武所在的窦家,全都是一群自私鬼
荀彧面露惊讶之色,他好笑说道“阿瞒不知道吗颍川荀氏,就是这里最大的氏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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