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客人他能接待什么客人”玉面郎君眼中有怒火“别是又在找借口逃避顺走我酒的事。”
他气冲冲地推开了门, 见到曹瞒与荀彧两人正与郭嘉对饮,不由微微皱眉。
他与郭嘉之间的赌注是一回事,这真的接待客人就有点过了,况且郭嘉还穿了一身女装
他只觉得额头突突地疼, 不由揉了揉眉心, 无力道“郭奉孝他们是谁”
他与郭嘉做赌, 是想个法子治治他, 原以为郭嘉至少还有一些文人的风度, 没想到他还真穿了女装, 丝毫不脸红为难。
如今倒好,连恩客都接待起来了。
郭嘉见进来的玉面郎君脸色臭臭的, 哈哈大笑, 雀跃的语调就像个发现了新鲜玩具的孩子“志才快来看, 今日我的女装被这位小兄弟给揭穿了”
“我之前就与你说过我这一身衣裳毫无破绽, 能揭穿我的人, 世间少有, 若是真的遇上这种人, 我可一定要与他结交为朋友, 那一定会非常有趣, ”郭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曹瞒,咧开嘴笑了“这位小兄弟对胭脂水粉的研究可比楼里的姑娘还厉害。”
荀彧闻言稍稍有些不悦这人说话是在讽刺阿瞒吗
曹瞒听了并不生气, 反而有些得意这有什么能够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化妆术, 别人学都学不来, 他跟随系统学习至今练手无数次, 那可都是他宝贵的经验与技能啊
那全名为戏志才的玉面郎君眼中掠过一丝惊讶,脸色稍稍缓解了一些“没想到还真有人能看出你的伪装”
郭嘉翘起了兰花指,指着戏忠道“你看,我这一身美不美呀多少人没看穿我,这位小兄弟能看穿,可不仅仅是眼光毒辣了,我当然要留他们下来把杯同饮,与他交上朋友。”
他翘起兰花指的模样怪好看的,那指甲修得平整,手指修长如玉,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文人。
曹瞒恍惚中,竟在他身上看到了曹节的影子,要知道那些宦官们最喜欢玩自己的指甲,对于宦官来说,手指上没有茧,越是养尊处优,越是代表着地位尊贵。
郭嘉收起了怪模样,正色对他道“你身体不好,不要总是喝酒,地窖里的酒我帮你解决了一些,嫂子好几回都在劝你别再饮酒了,就你这酒鬼非说不听。我今日搬走这些酒,可是答应了嫂子治一治你这嗜酒的毛病。
那戏志才的脸上浮现出一层薄怒“那可是我前几年辛辛苦苦酿的,自前些年禁酿酒开始,本就没剩下几坛了,你一坛都不给我留”
“你可以去问嫂子啊,嫂子若是答应,我就还你两坛”郭嘉搬出了免死金牌。
提到嫂子,戏志才不说话了,郭嘉哈哈笑了起来“前几年收成不佳,粮食酿酒本就不足,颍川附近已经很少能够有像你所酿的美酒了,我这也是馋虫作祟,一时忍不住嘛还请志才,不要放在心上,我这就向你作赔,请你喝一喝这青楼里的梅子酒。咱们这儿的梅子酒是无限供应的。”
咱们
曹瞒微微动了动耳朵,惊讶道“听你的话,这青楼倒像是自己开的似的。”
郭嘉招呼起了曹瞒与荀彧“今日认识到了新的朋友,高兴。就由我做东,请几个姑娘为各位跳个舞唱上小曲。楼里的厨子手艺极好,再让他们上些菜肴,就当是庆祝我们的结识缘分。”
“这青楼还真是你开的呀还楼里的姑娘伴舞,厨师下厨,你有这么大的面子吗”
曹瞒好奇问道,戏志才轻笑一声,对他们解释起来。
原来这郭嘉虽出身寒门,却家财万贯。上无父母,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妻子,没事就喜欢泡在青楼里头,与楼里的姑娘关系和睦。他家中亡故的长辈会挣钱,做了几代商贾,至今没能谋到一官半职,却攒下了丰厚的家底。郭嘉又是三代单传,父母病逝后,整个家底都落入了他的口袋里,所谓的家财万贯可并不安全,十四岁的郭嘉犹如怀抱金砖的小儿,走在闹市之中,多得是人盯着想要撕咬下他的血肉。
于是郭嘉就想了个法子,把这万贯家财给花了,他先是打算购买书籍,发现各地的书院不愿意卖书给他,好书都让世家大族给垄断了。
他又去资助同样是寒门的学子们进学,至今也还资助了一批人,结果险些被心怀叵测的人盯上暗害。
然后他到了当时颍川最大的青楼,将它给买了下来。
“那时候这座青楼可不像现在那么生意好,他们东家忙着出手,于是低价就卖了,”郭嘉轻飘飘地说道“所以我也没花多少钱。”
“还说没有花多是钱,”戏志才嘲笑道“把家底都掏空了,才供养起这一座楼。”
当时的东家留下楼里头的姑娘们,那些孤苦无依的女子瞬间没有了活路。她们有的落难来此,有些是被抛弃的,有些是被人牙子卖来的,有些家乡闹了饥荒逃亡至此,还有些家乡在更遥远的地方。凭她们孤身一人,根本就无法回去。
这群风尘女子们恳求郭嘉不要赶走他们,接客也是愿意的,只求一个安身的地方,郭嘉买下青楼是为了花钱,哪里会真的让她们去接客从那以后,一个劲儿地往里投钱,不仅没赚钱反而还亏,养着这一大伙人,他丝毫不心疼钱花掉,其他人却过意不去,觉得亏欠万分。
除此以外,但凡是颍川需要建设的地方,无论是开垦荒田,修路,建设书院,只要有世家大族或是有别的商贾参与的地方,郭嘉都会大大方方的前去送钱。
风流浪荡纨绔子郭嘉的名声在颍川可是响当当的人们提起他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的聪明,有多少才华,而是因为他一抛千金,简直就是个散财童子。这要是让郭家老祖宗们知道子孙这样败坏家业,恐怕要气得从棺材中跳出来。
郭嘉却看得很开,现在外头世道那么乱,要些金银珠宝有什么用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甚至还不如书籍贵重。
他们老郭家这么多代下来,没能挤身社会上层至今还是个寒门。一来是因为子嗣稀少,二来也是因为父母辈做商人,目光短视。
到了郭嘉父亲这一代,一心致力于对儿子的文化培养,不断地砸钱投钱,就盼着能养出个文人名士,举孝廉谋求官职,为老郭家光宗耀祖。
他父亲请先生为郭嘉上课,从小就逼着他学这学那,也亏得郭嘉聪明机灵,能将学业给完成。
可他所学之杂,学出来究竟是个什么结果,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懂得四书五经,还懂一些兵法谋略,他也懂一些种田种地等等。什么东西都懂一些,什么都会一些,可是似乎又什么都不精。他性格开朗,与人聊天的时候,无论是天南西北,星星月亮,都能扯得像朵花儿一样,那张小嘴哄起人来,那是妙语连珠,倾刻间就能将人给忽悠地找不到北。
“所以这间青楼的姑娘们卖艺不卖身,是为了给你赚钱”
“她们为自己赚钱,我钱已经花出去了,青楼的收入如何与我无关,赚到多少,那是她们安身立命的本钱,”郭嘉道“我买下青楼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来这儿蹭一顿饭,看看姑娘们跳舞能免费罢了。颍川近些年还算安宁,不会有什么天灾,生活在这里,靠卖艺为生,总比去外面流离失所,啃草皮吃树根要好。她们都是贱籍,若是谁找到了良人,自己愿意走,楼里也不挽留。”
“你买下了这间楼,就是这里的东家啊”
郭嘉摇了摇头“我要到各地去壮游,颍川境内我都走遍了,接下去该去外面看看了,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带上毛驴与包裹,随时能说走就走。”
曹瞒笑道“你也要壮游你多大了,没有武艺傍身你怎么走访各地”
“多大了,”郭嘉嬉笑道“我都十八了,已经到了可以出门壮游的年纪。”
“这位是戏忠,字戏志才,他今年二十一,比我大上三岁,小兄弟你多少岁啊这么小年纪就出门壮游了,你家中长辈不担心吗”
他亲切的语调像是在哄曹瞒似的,完全就是将他当成了一个孩子。
“小兄弟”曹瞒冷笑一声“我可是比你大上两岁,今年已二十,你该叫我大兄弟”
郭嘉眨眨眼,非常意外“你都二十了”
他看了一眼曹瞒站起来后的身高,不由一阵唏嘘,心中暗想原来是个小矮子。
“本来以为是个小少年,没想到年纪竟然比我大。”
荀彧哪里看不出来郭嘉的表情是个什么意思他也曾暗暗腹诽过曹瞒的身高问题,这么些年,他怎么就不长个儿呢
阿瞒的父亲也不着急,以后万一就长这样,还怎么娶媳妇,怎么做将军呢
这要是跨上高头大马,连脚都够不着马腹,还怎么在战场上拼杀
曹瞒感觉后背毛毛的,他瞪着郭嘉“你那是什么眼神”
郭嘉轻笑“我是没想到小兄弟竟然这般年轻,有些人天生长得就年轻。”
曹瞒微微挑眉回道“是啊,我也没想到你长得这么急,有些人天生长得就老。”
这天似乎是聊不下去了
郭嘉一下子噎住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他们是在胡说八道。
像他这样,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人,怎么可能会长得着急呢多少姑娘将他当作梦中情人
戏志才嘲笑郭嘉“难得见你说不出话来。”
郭嘉不服气,又与戏志才拌起嘴来。
荀彧悄悄对曹瞒耳语道“这戏志才也是个妙人,他在颍川也算是有名望的文人了,平日里还会去开坛讲话,也曾是盛名一时的名士。只是听说他身体不好,这才不再去坛上授课了。”
曹瞒看郭嘉与戏志才的相处模式,感觉这两人还挺有意思,总喜欢互相挖苦互相嘲讽,一个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一个说话嘴毒一针见血。对吵起来就像是一只鸡一只鸭,一个咯咯叫,一个嘎嘎叫,互不相让,非得要用声音盖过对方。
他们两人全都是酒鬼,且不是什么酒都能打动他们的。两人对于酒的鉴别能力比许多的贵族子弟都要高,尤其是戏志才还会酿一手好酒。
戏志才与郭嘉的学识都是顶好的,他们什么都能聊得起来,诗词歌赋、人生哲理、家国智谋、军政要务,他们似乎都有涉猎,对于寒门来说能够拥有这样的知识量实在不容易。可见这二人不是出自名师,就是家中底蕴非凡,日后极有可能一跃而上成为大人物。
曹瞒在颍川接下来的日子里又多了两个陪玩,一个是热情好客的郭嘉,一个是沉稳一些的戏志才。
郭嘉似乎对曹瞒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就像猫咪发现了玩具,总是有意无意的撩拨曹瞒。
曹瞒这样的人精,见识过曹节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郭嘉这样的道行他还没看在眼里。
他们一起喝过酒,一起上青楼一起听曲看舞,一起去文坛看文人们聚会,不过几天,四个人就混熟了。
时间过得飞快,七天时间一晃而过,曹瞒收拾收拾东西,该启程回家了。
荀家的老太太病逝的时候八十六岁,在这儿是难得的老寿星,也因此荀家族地之中并无悲伤之气。
荀绲回到家乡后忙了一阵子,没空陪曹瞒,于是让儿子荀彧带着曹瞒身边,让他们在颍川之中考察。
曹瞒要走的时候,荀绲终于得空,匆匆赶回家中来为曹瞒送行。
“回去一路上记得往大的官道上走,不要进深山老林,就走我们过来时候的那条路,”荀绲细心嘱咐曹瞒“一路上的驿站我都已经打点过了,有什么问题可以求助驿站附近的官员,不要自己逞强,也不要因为好奇心而将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荀绲丧母,要在族地守孝,无法跟着曹瞒一起回洛阳,于是派遣了近二十人护卫,比他们来时候多了整整一倍的壮汉,护送曹瞒往洛阳而去。
而荀彧则随着父亲留在了族地,他需要留在族地中进学,与颍川当地的文人们学习交流,直到年后开春,太学大学部开学才回洛阳。
曹瞒刚出颍川地界,将要往嵩山上爬,就听见有人在后面唤他“等一等,等一等”
他回头一看,见一人骑着毛驴,毛驴上驼着包裹,哼哧哼哧地往这儿跑来。
曹瞒惊讶道“郭奉孝,你怎么过来了”
郭嘉笑道“你是要回洛阳吧我正巧打算去看看京城的风景,下一步壮游地就定在那儿了,看你身边有近二十护卫,不如捎上我一程路上那么乱,与你一块走还安全一些呢”
曹瞒勒紧了马绳,轻笑道“你倒是实话实说,既然如此,那便一起上路了,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好咧”郭嘉应了一声,对着毛驴扬起小皮鞭,皮鞭还没落下呢,那毛驴紧张惨叫一声,哼哧哼哧就往前跑去。
嵩山并不好爬,待从嵩山上下来,就到了荥阳。
被暴民袭击后重建中的荥阳似乎比之前更加落魄了,城墙与房屋破败不堪,就连田地里耕种的百姓,也是一脸麻木地重复做着手中的劳动。
田地边上还有人在监工,若是有人偷懒,说不定还要挨上一鞭子。
“岂有此理,他自己什么活都不干坐在凳子上,却欺负鱼肉百姓”曹瞒愤恨地翻身下马,立刻就要去质问那监工。
郭嘉拉住了他,抬了抬下巴“这地不是百姓们的,而是附近地主家的地,你现在过去打抱不平,反而让那些百姓吃不上今天的粮食了,若是他们能完成今日的劳作,说不定能够获得一口粮食,让他们维持生命。”
曹瞒惊道“怎么可能这地以前可都是百姓们自己家的。”
“以前是什么时候暴民生乱之前吗混乱导致失去了秩序,豪强地主趁机搜刮土地,那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你是没见过更过分的,”郭嘉淡淡道“那些宦官们任命的昏官,鱼肉乡里,侵占良田,当地的官员若是有人要查办,被告到了洛阳,因为宦官们只手遮天,反而落不到好。”
郭嘉意味深长道“你若是将这些所见所未写在壮游报告里,陛下是收不到你的报告的,从你递上去的那一刻,你就会被人盯上了,成了除之而后快的存在,那叫什么哦对了绊脚石,你成了他们贪污受贿的绊脚石。”
曹瞒脸色阴沉,信誓旦旦道“谁说陛下收不到,我一定要让陛下看到我写的报告我要告诉他,这天下变成了什么样,外面究竟有多么落魄,洛阳又有多么安逸若他想要坐稳这个皇位,不好好治理,暴民们能出现一次,就能出现第二次。”
郭嘉哑然失笑“看来,你家室地位不低,才会说出这样天真幼稚的话来。”
曹瞒皱眉“你什么意思。”
“你若是挑好的话写,吹吹牛皮,或许能够谋得一官半职,你若是全部都写大实话,别说是职位,可能以后只能闲赋在家当个散人了,”郭嘉望着天边的浮云,微微出神。
“我不会闲赋在家的,我要做治世的好官,为了让百姓们能够吃饱饭,穿上衣服,为了百姓,我一定要将所见所闻全部都写下来。”曹瞒脾气倔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爹都拿他没办法,何况别人。
“这么多年,壮游的学子不是没有,地方官到洛阳任职的也不是没有,为什么没有人对陛下提起这些事情呢”郭嘉淡淡说道“这里面究竟有多么大的隐情,你知道吗”
“还能是什么隐情,那是那些昏官与宦官联合起来蒙蔽陛下的眼睛与耳朵”曹瞒斩钉截铁道。
郭嘉耸了耸肩“你不信我就算啦,反正我也不是为了出仕来找你的,我要是以后要找大树乘凉,可不会来找你这样脾气倔到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我得多累啊”
曹瞒不满道“我哪儿脾气倔了,我那是坚持己见,那是道心坚固”
“那么等你遇上了挫折,可别哭鼻子,”郭嘉调笑一句,低头捏了捏曹瞒的脸颊。
他比曹瞒高了半个头,伸手去捏曹瞒那是轻而易举,再抬手揉揉他脑袋,活像是在揉一只憨厚的小狗。
曹瞒不满地挥开他的手“地方官若都是似荥阳太守这样无能,只知道混日子的人,以后大汉江山才是要完了。”
“昏庸无能,贪污受贿,才是官员们的现状,”郭嘉残酷道“我走过了那么多城市,地方官也见了不少了,人人都在贪污的情况下,真正的大清官才是异类,才是被人们忌惮的存在,若是不能拖下水,那就毁了他。”
“怎么可能人人贪污,颍川太守就不贪污,”曹瞒反驳道。
“贪多贪少罢了,颍川近些年风调雨顺,他若是不上交一些国库,给上面点孝敬,颍川可不会像现在这么安宁,我之前也是贡献过财物的,”郭嘉自豪道。
曹瞒皱眉道“你是说司马防受贿”
“他不受贿,他上头的人受贿也一样,”郭嘉见识的多了,对这里面的内幕受到勤来。
“你为什么会懂那么多”曹瞒不解道“就因为你壮游走遍了颍川”
“可能吧,况且,青楼本就是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郭嘉答道,他点了点曹瞒的脑袋,像个大哥哥在教育自己的弟弟,语重心长说道“你这个人啊,认死理,太耿直,这样不好,你要知道你做官是在给上司工作,你得知道变通,才能哄好人,不然等你被上司厌弃了,以后仕途受损,就知道后悔了。想要为民请命,你首先需要有官职,有实权,不然一切都将是空的。”
“那可真是对不起了,我就算是耿直,也能有官做,我就是要做个清官,也不怕上司会为难我,”只因为他所认可的上司就是帝王,帝王的利益,是全天下的百姓安居乐业不要搞破坏,帝王可不会像贪官污吏那样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全天下的东西都是帝王的。
郭嘉看了他半晌,不再多劝,他觉得他已经说得够多了,愿意指点他也不够是看这小子顺眼,既然他听不进去,不说也就罢了,各人选择不同,也许他能够创造奇迹呢
自从与曹瞒上路以后,郭嘉就不用自己请找旅店居住了,他住在驿站的大客房里,一人一间屋子特别宽敞。
待再次回到那些贫民聚集的地方,曹瞒发现少了不少人了。
官吏们拿着铁锹掩埋尸体,因为这里距离洛阳城最近,未免路边的尸体让进出洛阳的达官显贵不舒服,这才让这些饿死的贫民能够入土为安。
曹瞒再次回到这一段路,心情一如既往的沉重,忽而听见路边有女子哭嚎求人“求您将奴婢买下吧让奴婢能将死去的亲人们安葬,奴婢六亲都死绝了,只求一口饭吃活命,求求您了”
郭嘉一看曹瞒那表情,就知道他动了恻隐之心,他想了想,阻止了曹瞒伸手去掏钱袋的动作“众目睽睽之下暴露财物,你是有多不谙世事”
说着,他来到女子面前,只见女子身边有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她自己也已经瘦弱到了皮包骨头的地步。
郭嘉掏出了一个麦饼,周围的乞民顿时两眼冒绿光,投来了贪婪的视线。
女子接过麦饼,哭泣声更重,边哭边张嘴,狼吞虎咽地将整个麦饼吞下半个,剩下半个吃抱了,小心翼翼藏在怀中,连连对郭嘉道谢“谢谢恩公救命之恩,谢谢恩公救命之恩”
郭嘉又回到了曹瞒身边,在他转身的那一霎那,四周盯准了女子的乞民们蜂拥而上,抢夺她怀中的麦饼,一双双脏兮兮的手探了过来。
曹瞒怒了,抽剑威慑,杀气嗖嗖地飘,乞民们一哄而散,惧怕万份地丢下了麦饼,逃远了一些。
“一个麦饼尚且如此,你若给她别的东西,只会害死她性命,”郭嘉解释给曹瞒听,胸口顿时挨了曹瞒一个愤怒的拳头。
“你明知道她会被人夺走食物还将麦饼给她”
郭嘉承认错误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做,既然如此,下次我不帮了。”
曹瞒更怒了“怎么可以不帮”
郭嘉想了想,勾唇“那么帮,给她银钱。”
曹瞒摇头“不行,若是给她钱,她会被人窥视。”
“那么给饼,不也一样遭人窥视”郭嘉反问道“你觉得怎么帮合适”
曹瞒沉默了,他目光纠结地落在那女子身上。
“怎么,你还打算将她带回去做奴婢吗”郭嘉道“带一个可以,带一群呢这里那么多孤苦伶仃的人,有女人也有孩子,都很可怜,你都带回家去养天下乞民十几万,你也都带回家去”
曹瞒倒吸了一口凉气“十几万乞民”
那是什么概念
整个洛阳城的守军,加起来也不过才五万人,禁军两千
这万一起个暴乱,洛阳危机就在眼前
郭嘉点点头,享受到了为人师的骄傲。
“孺子可教也,能想到这一点,你已经学成了。”
说着,他又撸了一把曹瞒的脑袋。
曹瞒不满挥开,不悦道“我比你大”
“可你天真得就像个太学的小学生,”郭嘉摇了摇头“就像个二傻子,横冲直撞,你这样会碰得头破血流。”
曹瞒瞪他“你又成熟到哪里去,你连衣服坏了都要我帮你缝”
郭嘉一噎,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脑子好使,手脚却不好使,走在外面一天,就能把自己活成个脏兮兮的野人。能安全到达这里,走比往年更远的路,靠的都是曹瞒在帮他。
郭嘉不说话了,郁闷地撅起了嘴。
曹瞒也不说话了,赌气不理人。
两个幼稚鬼开始冷战,就等着对方先赔礼道歉,可对方死要面子不肯低头,全都没人开口,于是一路气氛诡异地到达了洛阳。
离别在即,郭嘉终于先开口说话了“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我也投桃报李,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来洛阳北面街找我,我打算去那边租一间屋子,等开春参加洛阳的文坛会。”
郭嘉一说话,曹瞒顿时生起了几分不舍来,他别扭地说起了自己家中的地址,对郭嘉道“我就住在这里,你要是需要帮助,也可以来找我,你人其实挺好的,就是总是没大没小,明明我比你大两岁”
郭嘉不由失笑“那我们这算是和好了”
曹瞒点点头,低头掏了掏,找到了自己的学生印章,递给了郭嘉“你拿这个来找我,说是我朋友,就一定能找到我。”
郭嘉笑了“好。”
临别前,郭嘉劝曹瞒“做事别太莽,你得设身处地从别人的角度思考利益纠葛,如果你实在不明白,就多问问你当官多年的父亲,我想你这样权贵家庭出身的子弟,还不至于连我一个寒门学子都懂的道理都不知道吧”
曹瞒被他说得心头一颤,产生了疑问难道真的不能如实写报告吗
如果不如实写,那么这次出门又有什么意义外面这样地狱般的景象如果不能令陛下知道,他费尽心思出洛阳干什么
曹瞒低着头,满腹心事地回到家中,敲响了家中的大门。
仆从惊喜叫道“大公子回来啦快前禀告夫人与老爷”
坐落在皇城南边的曹家旧宅一片欢天喜地,邹氏闻讯匆匆赶来,一看精气神越发足的长子,喜极而涕“可算是回来了老爷都念叨你好几天了,生怕你出了什么事,听说荥阳那儿生了民怨,自消息传来以后,老爷天天担惊受怕,若非是荀总长派人送达你们到达颍川的消息,恐怕他都要向陛下自请去荥阳平乱了。”
曹瞒愧疚道“让母亲与父亲担心了。”
听闻长子回归,曹嵩匆匆归来,一见曹瞒,流下了悲痛的泪水“阿瞒都二十多了啊怎么还是只有那么点,你这是前几年拔苗助长长太多了吗为何始终不长个儿呢”
曹瞒不过半月没见亲爹,险些认不出曹嵩来“哇爹你瘦了好多”
只见哭泣的曹嵩红着眼眶,下巴尖尖,眼角又些许浅显的皱纹,带着岁月沉淀的别致韵味,他的腰身又回到了曾经那样细的模样,就连衣裳,都被他挺拔如松的身形穿出了高官贵族的感觉。
曹嵩笑骂道“还不是为了你这臭小子,整日茶不思饭不想,这次壮游以后你可得好好收心,切莫再想一出是一出。”
曹瞒连连保证“不会的,爹你放心,我连报告打算怎么写都想好了。”
提到报告,曹嵩表情凝固了些许,他的脸色复杂难辨,欲言又止,最终对曹瞒道“你先洗漱用膳,好好休息一夜,明日一早来你祖父的祠堂,我有话对你说。”
曹瞒闻言,心中越发不安。
次日,曹嵩将自己的文书拿了些许,带到祠堂,他表情凝重,将这些各地送来的文书递给曹瞒。
曹瞒疑惑地翻开,却见其上血书累累,生民泣血,全都是各种各地官僚、名士传上来的请愿与万民书。
曹嵩淡淡地对曹瞒诉说道“各地请求我拨款的陈请,足以将你我的屋子与书房全部都堆满。”
曹瞒疑惑道“那么父亲为他们拨款了吗”
“国库是没有钱怎么拨款”曹嵩斩钉截铁道“他们要的可不是小数目,你觉得可能都照顾得到吗拨款拨粮草,真正能用到百姓身上的又有多少”
“可,可是那也不能干脆不拨啊”曹瞒红了眼光,他不可置信道“若是不拨款,那岂不是代表着洛阳放弃了他们如果拨款被人贪污了,派人去追查贪官污吏啊”
“一人贪,那叫贪官污吏,一群人贪,那叫拿抽成孝敬,”曹嵩冷冷道“对于他们来说,百姓是为他们劳作的畜生,征税的时候用,没用的时候死了也无妨。”
曹瞒手一抖,整卷竹简都洒落在了地上,他不可置信道“如此,难道全朝堂都是这样吗难道就没有清廉的官员,为陛下做实事吗”
“清廉的官员,有的,”曹嵩低声道“被排挤出了洛阳,全部都去各地方受苦受难去了,这里的血书与请援,许多都是他们的寄来的,我不能给他们拨款,也拨不出,因为国库没钱。”
“究竟是国库没钱,还是父亲怕丢了官位,选择明哲保身”曹瞒高声质问。
曹嵩被儿子喷了一脸,并不感到生气,曾经的他也像阿瞒一样天真,入了官场这座大染缸以后,一点点被侵蚀,直到变成了如今这样。
“看着你祖父的牌位,回忆一下他当初教导你的知识。”
曹嵩示意曹瞒“跪下为你祖父磕个头,问问他,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做吧”
“你要写壮游报告,我不阻止你,最大的也不过是我外放罢了,”曹嵩淡淡道“再不济,也不过是像窦武那样被群起而攻之,现在这年头,说真话的人就像是特立独行的人,说假话的人才是正常人,是不是很可笑”
曹瞒怔怔地低头看着满地的竹简,扑通一声跪在了蒲团之上,头顶是曹腾冰冷的牌位,烛火徐徐燃烧,照亮他冷峻坚毅的面容。
“到底是谁的错”
“宦官当政,时刻有屠刀飘在朝臣们的头顶,他们会不遗余力去打压朝臣,朝臣得了权柄,也会疯狂地反扑,抓住机会复仇,如此争斗不休,至今已经一百多年了,”曹嵩淡淡地诉说道“你祖父为何会有那么多人惦记着他的好,只因他在政期间,政治难得维持了十几年的清明,他亲近士大夫,意图让朝政回到朝臣们的手中,却得罪了同样是宦官的同僚,遭新帝厌弃,不得不告老还乡。”
曹瞒一阵沉默,他感到嗓子有些干涸,鼻子酸涩,硬是忍耐不哭,他已经是大男子了,哭泣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曹嵩又道“曹节想要走你祖父的老路,却被上一次党锢期间留下的残余所害,被朝臣们一起当作了权宦打压,他们恨不得搞死他,站在悬崖边的人随时都会拉别人一起坠下去,他是个疯子,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都做的出来。”
曹瞒知道的,曹节不仅要面临宦官们的仇恨,还要面临士大夫们的仇恨,两边都不讨好,唯一依靠的只有帝王,所以陛下才会给予他特殊的权力与照顾。
“你好好想一想这片壮游报告该怎么写,天底下官员那么多,不该由你来说的话,你就别说,”曹嵩正色道“否则,到头来究竟会害了谁,你想象不到。”
曹瞒沉默片刻,终是被郭嘉与他父亲的劝说撬动了一丝神经,他轻声道“我不想对陛下撒谎,所见所闻,我全部都会一五一十写下来。”
曹嵩憋了口气,气得差点吐血,他好说歹说半天,这榆木疙瘩脑子的儿子怎么就不开窍呢
却听曹瞒接着道“我写荥阳的苦难,写荥阳的暴民,再写我上阵厮杀,击退敌人的心德与心境吧”
曹嵩的表情蓦然一松,他怔了怔,回味过来了曹瞒话语中的意思。
天下疾苦,全都缩影在荥阳之中,陛下能够看穿多少,就要看曹瞒的文字功底了。
曹嵩轻叹一声“罢了,光写荥阳,还不算太过。”
就是荥阳当地太守会倒大霉罢了。
他提醒曹瞒道“待报告上去之前,需要太学、尚书令、宦官的三层审核,就算你与陛下关系亲密,你也该知道,你的报告是会被其他人先看过的。”
“另外,曹节是可信的,”曹嵩转告曹瞒“我与他约定,若他身死,将由你为他送葬烧纸,他以后会不遗余力地帮你,对于宦官来说,有人为他烧纸送终有多么大的意义,你应该知道。”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大家都不好过,所以还是别针对曹节了。
曹嵩深深看了一眼曹瞒,他相信自己儿子悟性极佳,他会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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