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夕阳？”
发现坐在椅子上的青年忽然停下动作侧首望向窗外, 他低下头，弯腰问道。
冰山俱乐部背对哥谭湾, 四面临海。大陆架与俱乐部所在的小型人工岛隔海相望, 由一段滨海大桥相连。建筑物外墙镶嵌的大玻璃落地窗坚固透亮, 与空气一样透明。不仅看上去只要伸出手就可以碰到流离的云朵和海平面上压低的风暴，拍打着栏杆的海潮仿佛还带着澜澜的涛声。
冰山餐厅视野最好的这个位置并不对外开放, 自杰森接手起就一直被管理者保留着, 只留给韦恩家的少爷用餐或休憩。
一身执事服的士郎站在杰森身后，慢慢地为他沏着下午茶。
虽然盛放各色异国点心的瓷碟是冰山俱乐部原主人的财产, 但茶具却是杰森自己的藏品。历经时间涤荡，从战火中辗转而来的瓷器外观光洁，珐琅鲜艳，显然受到了主人精心的养护。
比起摆在收藏柜里当一个死物般的装饰品，他的主人更愿意让这些价值百万的古董重新活过来，发挥它们原本的作用。
将要落到地球另一面的太阳收敛着余晖, 一点烈焰般的红烧透了灰暗的云层。厚重的乌云下方却是黄铜色的光，笼罩在深蓝近黑的海面上，硬生生渲染出了一副末日将至的图景。
听到士郎的问题，杰森把头转回来，面向着他：“我只是在想, 圣诞节以后哥谭的天气好了很多。”
“是吗。”
士郎来到哥谭满打满算也不过两个多月, 不清楚往年同时节的天气如何。总之它的阴冷潮湿照旧，污染照旧，和他曾经待过一阵子的伦敦气候差不多。不过横向比较的话, 最近的晴天确实多了起来。
他拿着茶匙轻轻将茶叶拨入盛有一层热水的茶杯内：“感觉很无聊？”
“……算不上。”杰森夹了一片桂花糖藕，却没有放进嘴里：“在数到零点还有多少分钟。”
那不还是很无聊嘛。
“其实你觉得麻烦的话，完全可以拒绝，也不一定非要待在这里参加。”
士郎抬高左手持着的水壶，上下提拉，放置了一会儿的滚水汇成一道优美曲线刚刚好落进他右手中的茶杯。
杰森哼了一声，但没有声音发出来，更像是轻轻地抽了一下鼻子。
“明明是你强迫我参加的，现在又装模作样地叫我走？什么时候你也学会这种话术了。”
困于人设，他不好把讥讽的表情做得太放肆，只是挑起了一边的眉毛。这已经是红头罩难得一见的乖巧神色了，配上他那张漂亮又野性未驯的脸，倒像是在嗔怪。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士郎的语气古井无波。
提拉三次以后，他把茶杯放在桌面上，茶叶还在其中静静地翻滚。
“算了，我不喜欢辜负别人的期待。”
杰森中指托住茶杯底部，食指和拇指捏住杯口边缘，放在鼻下一过，然后啜饮一口。
士郎又拿起一只茶杯，开始冲泡第二杯。
“勉强和我家的管家差不多，”他挑剔地评价，“改天让你试试我泡的。”
“……我很期待。”士郎在他看不见的背后不置可否地挑眉。
桌上放置着被冲泡开的绿茶，香味却只淡淡地笼于茶水当中，没有四处散逸。比起余味清苦的绿茶，西方人更喜欢香味馥郁的红茶。士郎自己更偏好绿茶，只是过去周围的人都更喜欢喝红茶所以又练了泡红茶的手法，但令人意外的是杰森也比较偏向于绿茶。
他不但自己也会泡，甚至为此收藏了好几套中国茶具。
杰森咽下一只蛋黄烧麦，又喝了一口茶解腻。他把目光投向一只翡翠虾饺时，士郎已经主动将瓷盘端起来，递到他面前。
杰森很自然地用筷子夹起虾饺放进嘴里。
桌面上还有放置的朗姆酒蓝莓乳酪蛋糕、果脯杏仁船和牛肉塔可等其他的异国茶点。不过杰森看起来比较注重仪式感，或许是由于今天的茶叶是西湖龙井的缘故，他选择对它们视而不见。
……
冰山餐厅的贵宾区每一套座位都相对独立。几柱观赏性花木和大理石台阶将士郎和杰森的身影遮挡了大半。
但透过枝叶和屏风的缝隙，往来的客人和侍者仍然能够隐约看到他们的模样。
——戴着金丝眼镜，一缕碎发别到脑后的红发执事不时弯腰在主人耳边低语，黑发蓝眼的小少爷翕动着嘴唇回嘴，神情虽有嬉笑怒骂，却看得出来没有真正的恼意。
他们的耳朵和鬓发彼此摩挲，私语之时呼吸可闻。
不论是谁在这种时候有什么事情想要汇报，都会在外面止步离去不敢打扰。
在冰山俱乐部工作的员工们看来，老板和主管上司之间的关系是在圣诞节那一天解冻的。
讨要圣诞礼物不成的执事先生扯着主人进了办公室。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总之执事先生一个人出来之后，隔天开始就再也没人能获得为韦恩家二少爷推轮椅的机会了。
此前虽有各种传闻，但两人之间似乎仍然隔了一层东西，比起关系亲密的同伴更像是被雇佣协议绑在一起的陌生人。现在他们的相处就随意了很多，至少杰森脸上那种微羞的、柔软的神情偶尔也会敛去，露出其他的情绪。
圣诞节的红绿色装饰已经从各处撤走，换上了金红色调的“Happy New Year”荧光灯。
吃完下午茶，杰森由士郎推着轮椅经过时，被俱乐部各处徘徊娱乐的人们撞到，就有人起哄想拉冰山俱乐部的小老板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当中颇有些人因为自己非富即贵的身份充满自信，士郎都能从新闻和财经杂志上回忆起他们的照片和名字。
杰森直起腰同他们一一握手道歉。士郎则替他解释称冰山俱乐部的主人打算陪各位会员一起跨年，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将来有机会一定做东请客。他说得彬彬有礼，态度不卑不亢，话里又软绵绵地带着钉子。
各怀目的的男男女女露出失望的目光，但至少明面上谁也不能真的欺负一个不良于行，又不能开口说话的十九岁的年轻人。更何况那是韦恩家的二少爷。
然而在经过赌场的时候杰森实在没能躲过，被起哄的狂热人群硬生生推上了赌桌。
大概是上次免费狂欢活动的后遗症，赌场的常客们都很喜欢冰山赌场的这位小少爷。玩嗨了的赌徒本就没什么理智可言，大多容易被气氛煽动，他们不管不顾地瞎起着哄：“来一局！来一局！”纷纷叫嚣想要看看韦恩二少爷的赌技。
时钟还没踏入新年倒计时，人群的气氛已经近乎狂热，士郎只好站在杰森身后为他挡去四面八方挤过来围观的人。
人们惊奇地发现韦恩家的少爷倒也并不怯场。初时的慌乱过后，他很快露出自然的带着一点羞涩的笑容。
这一桌玩的是梭/哈，另外几名玩家也都为男性，他们将炯炯的目光投向杰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来吧，韦恩少爷，就算你输了也算我们的。”其中一名穿着格子风衣的绅士叼着烟斗说。
“你最好只代表你自己。”另一名气质成熟的中年男性对他刺了一句，又转头对着杰森说，“放心吧，托德先生，我们不会让你把自己也输给我们的。”
杰森只是没有一丝变化地笑。
赌桌下围观和赌桌上玩耍的好事者们很快就发现韦恩家的二少爷是个新手。
因为他看起来只是明白规则，却不太懂得玩法。这对纸醉金迷的上流社会人来说不太寻常，对于一个美国人来说更不容易，也许他此前当真被养在韦恩家的深宅中保护得太好。
一些人在心底悄声嘀咕地推测着。毕竟出了车祸，身体又受到这么重的伤害，布鲁斯&a;#8226韦恩一定很不放心自己的这名养子出门。
杰森并没有空闲在乎其他人的想法。他随意地换牌，随意地下注，不出意外地连输三局。
青年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挫败，却也没有太大的沮丧和不甘。
桌上的其他几名赌客对视一眼，几乎要忍不住放水了。谁知道下一局杰森不经意的梭/哈又将之前输掉的筹码赢了回来，甚至还有富余。
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气氛被煮沸得更加热烈。
看着面前所剩无的筹码，几名同桌的赌客倒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他们又叫来服务生，让他们帮忙换了一大笔筹码再放到桌上，继续和杰森继续下一局游戏。
看韦恩家少爷出牌很有趣，除了他会莫名其妙弃掉好牌，有时一些赢面不大的花色竟然也能赌赢。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孩拿着一手牌挡在眼前，遮住了半张脸，蓝色的眼珠带着一丝似天真似困惑的狡黠转动着，眼角眉梢都有像是金钱精心浇灌出的惹人怜爱的风情。
偶尔，只是偶尔，他遇到选择困难的时候会不时回头望向身后的另一人，好像在希望他能给他出个主意。
虽然很喜欢韦恩二少爷的挥金如雨，也并不讨厌名叫希洛&a;#8226埃米亚这位常在赌场巡逻的管事人，但这个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发出嘘声，恨不得把后者立刻给赶走。
谁都知道那可是位出千大师，每次有人闹事把他扯出来弄上赌桌，接下来的局面就连玛蒙也会忍不住为之哭泣。
尽管只是下意识的决断，当事人都缺乏一定的自觉，但韦恩少爷赢了大家会为之欢呼，实际上出于各种原因，人们却更喜欢他输了的时候闷闷不乐的样子。
于是杰森&a;#8226托德少爷非常懂得人心地输多赢少。
看起来越是不服输，越是要赌，越是赌博，越是会输，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但不知怎么地，流动在赌桌上的筹码却越来越多。
当对面其他的赌客开始兑换第三轮赌注的时候，杰森仍然看起来兴致勃勃，充满着想要再来下一场的干劲。
然后他被士郎拦腰从赌桌上抱了下来。
“对不起，晚餐时间到了。为了少爷的健康着想，只能先对大家失陪一下，请大家相信今后还会有机会。”
红发执事用无奈的口吻说，脸上的表情却不像对自家少爷的任性真有多么生气。
围观的人群发出遗憾的声音，但也没有太大不满，顺利地为两人让开了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其中还响起了几声响亮的口哨声。
大概是什么好事者吧。
士郎不怎么在意地想着，把还在挣扎的杰森塞进轮椅里。
-
“为什么拦着我？”杰森的口型以极小的幅度开阖着。
“那些可怜的人都要被你掏空口袋了。”
冰山赌场的所有者哼了一声：“他们本来就居心不良。”
“是吗？我倒觉得他们挺喜欢你的。”
“会被外表迷惑的大脑，过盛的同情心和自以为是。建议他们把它用在更需要这些的人身上。”
“倒也不用那么刻薄。虽然有各式各样的爱和驳杂不纯的目的，但它们带给人的瞬时温度倒也没有那么大的差别。”
“……真会说话。”沉默一阵，杰森意外地抬头瞥了士郎一眼，然后懒洋洋地笑起来。
他直视着面前的目的地说道：“那么，这就是今天的压轴大戏了？我倒不觉得他们有你以为的那么期待我的存在。”
“怎么会呢，只是觉得他们要一边工作一边跨年还挺不容易的。你就当作上司对下属的普通体恤好了。跟员工一起过新年也挺有仪式感的，不是吗？”
士郎已经开始能熟练地摸准说服杰森的脉络。
原本朴素的员工餐厅现在也被装饰成了美式狂欢夜的风格，除了仍然在外面行走工作的人，剩下冰山俱乐部的员工全都汇聚于此。
四散的桌子被他们拼成一整片，台面上摆满了一看就知道来自这里最好的厨师亲自下手的菜品。
桌子中央最夺人眼球的是一个四层冰淇淋蛋糕，巨大的蛋糕架拔地而起，每一层的花式各有不同，架子悬空的最下层下方被塞满了冰块。
小企鹅盖茨比身上披着印有“新年快乐”字样的红蓝色调彩带装饰物，戴着一条小小的红色围巾，在冰块堆里顺滑地滚来滚去。
士郎推着杰森的轮椅驶入的一刻，门内的说话声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他们身上。
“欢迎回来！”
巨大的声浪伴随着掌声猛然爆发，将杰森惊在原地，不知所措。
它们饱含着热情和善意，每个人都把手拍得通红，眼神里闪烁着笑意。
“虽然迟了一段时间，由我们来做也不伦不类，但埃米亚先生启发了我们，我们还是决定擅自为您补上这个。”一名服务生中的领班说。
而财务福特小姐则抱着小企鹅走过来，把它放到了杰森的怀里。
“我很抱歉，我必须为前几天说的话向您道歉……”她没有再多说，只是又补上一句：“欢迎回来，杰森少爷。”
所有人都拼命拍着手，跟随她一起高声大叫：
“欢迎回来，杰森少爷！”
“——欢迎回归这边的世界！”
人们发出快乐的笑声，尽管他们可能并不知道这一句话的真正意义，只是在为韦恩家二少爷重新回归社交圈而做着迟来的庆贺。但他们都在努力着试图把喜悦传递给杰森。
每个人都争着上来拥抱他们的老板，感谢他给予他们的比前任上司更好的福利和待遇，不威胁他们的生命，反而为他们提供保障和维护。
杰森的眼神和表情一齐凝固了。
他不可置信地僵坐在原地，忽然之间变成了一只不知道该将手脚放在哪里的木偶。
盖茨比被他揪住了一撮毛，在他怀里细细地发出叫声，挣扎着试图跳到地上。
“欢迎杰森少爷来参加我们的跨年派对——”
他们从士郎手上接过扶手，推着杰森向人群中走去。小礼炮和彩带金粉纷纷从空中飘下，音乐声和鼓点踏着节拍响起。
离零点还有许多时间，足够大家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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