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八年的六月,皇后富察氏诞下帝王的六阿哥,皇帝为这个孩子起名为永琮,寄予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深切期望。
同样是这一年的夏天,皇后因为早产生子身体虚弱,在长春宫闭门调养,宫务无人打理,太后亲自在后宫选定娴妃、纯妃两人协理六宫,娴妃为主、纯妃为次,后宫中娴妃地位水涨船高,不过一年时间,她便稳稳地把住了六宫。
娴妃自掌宫务以来,大动作不断。
先是整顿六宫,彻令调查太后宴席飞来蝙蝠的缘由,声势浩大,惹得后宫不少人人心惶惶,折腾了两个月,到最后这件事就静悄悄地折在寿康宫里,处罚了许多太监宫女,却没有一位高位嫔妃受到牵连。
这一切实在都在娴妃掌控之中,大张旗鼓调查两个月,自然不可能毫无收获,但她捧着证据走进寿康宫,出来的时候,那些证据就已经留在了寿康宫的私库里,娴妃知道终有一天太后会亲自把这些拿出来重见天日,如今她们都因为高氏的存在不愿把高贵妃的罪行揭露。娴妃自认家世不敌贵妃,贸贸然在刚上位就与高贵妃硬杠并非良策,为了皇后在一开始就得罪贵妃,未免太过得不偿失。
虽然说娴妃在那日御花园里言笑晏晏中含了多少不怀好意的暗示,但她可是真真正正的,手上干净的人。
只要拿出态度和手段,让太后明白她确实是个能干实事的人,其他的,又关她什么事?
娴妃微笑着走出寿康宫的大门。
富察皇后被设计,四少夫人为救皇后至今在富察府里休养,富察家吃了这么大的亏,她才不信,他们家肯这么甘心放过贵妃。
横竖都是两虎相争,她只要在一旁静候结果便是。
八月未过,娴妃宫里再次有了动作。
她提倡“开源节流”,不仅为护城河内种植多出的菱角等作物做了一番安排,更兼想把这个法子推广到京郊万亩的皇庄上去,如此,皇家在内供的基础上,又开辟了一条外销的路子。如今国库虽然充盈,但皇朝到底还是新的,皇帝政绩未定,黄河却连年动荡,折磨着京中君臣的心,各地也常有小型疫灾,说到底,还是缺银子的。
前些年富察皇后下令削减六宫的开支,更是带头节俭,长春宫内几不见珠瑙,皇后头上更是常年佩戴绒花,后宫的主子们都是主张节省的,但节省归节省,方式还是不同,娴妃的“开源节流”一出来,倒是让六宫很是佩服,况且从皇庄和护城河作物里作填补,也不必六宫如以前强制地被削去开支,说不得还有余富,众妃一改之前对节俭号令的不满,纷纷支持。
仅仅这一处做法,便高下立见。
太后也不由想要叹一口气。
富察氏是个好皇后吗?那自然,谁也无法挑出皇后的错处来。她自嫁给皇上以来,端庄贤淑,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作为她自己,品行高洁,善解人意,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在宗室八旗之中,素有美名。可就是因为她端正自己,处处谨慎,又不肯以威权压人,才导致皇帝登基以来,随着后宫的充盈,后妃一个个开始各怀鬼胎,不少高位嫔妃轻易就生了野心。高贵妃之流更敢在后宫嚣张跋扈近十年,在太后看来,富察皇后的不作为也是重要的成因之一。
近年来娴妃入了太后的眼,她细细琢磨着皇帝这个从潜邸进宫的侧福晋,这个以前可是真不问世事,在后宫的存在感稀薄得令人可怜。明明位列四妃,甚至在潜邸还是侧福晋的位分,进宫后却被无数新进宫的贵人和嫔压得死死的,那翊坤宫不是冷宫,却与冷宫没什么两样,皇帝不讨厌她,却同样记不得她。
然而这些年,却不知突然是怎么了,眼见得上进起来。收起以前那种孤芳自赏的孤高之气不说,为人也圆滑了许多,见人就是三分笑。拿到了协理六宫的权力后也是不骄不躁,依旧一幅沉稳谦恭的样子,处事却十分大胆果决,更胜皇后三分。
倘若只是如此,倒也没有什么,说不得她也只是开窍了呢。
太后也是曾经出身后宫的妃嫔,她清楚嫔妃无子无宠是多么艰难,对于辉发那拉氏突然的蜕变,倒是持了理解的态度。
那边富察府,自从宴席上受伤回府后,时春便被留在府中调养身体,基本再也没出过门。
章佳氏终于弄明白了当天所有的细节,心内一阵后怕,心知肚明这样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倘若没有小儿媳在身边的紧紧护持,富察皇后绝无可能侥幸逃过。
时春回府那日她并没有见到,听到儿媳受了伤,她也不想做那拿捏规矩的刻板恶婆婆,连忙让她回了自己院子处理伤,原就打算有什么事第二天再说。倒是第二天听说傅恒那日回府了,章佳氏很是吃了一惊,小儿子仿佛扎根在了户部,饭食衣裳她都每日定时让人送去衙门,昨日竟为了他媳妇悄悄回来了?
倒是也明白傅恒为何没有让她知道,偷偷回来偷偷走,还不是怕章佳氏多想,不喜纳兰氏。只不过章佳氏自认自己不算个苛刻的婆婆,时春又是富察家的大功臣,娇娇弱弱一个美人受了伤,谁也是心疼的,新婚燕尔,紧张些也应该,傅恒若是不回来她也是会叫人去请的,又何必如此偷偷摸摸。
她亲自去了小儿子的院子里去看儿媳。
时春倒是没想到,彼时她正穿戴好衣服准备去正房告一声罪。都是傅恒,前夜里不知节制,又不让人叫她起床,待她睁开眼,看到阳光明晃晃打在眼前,才是欲哭无泪。前儿宫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皇后又差点出岔子,章佳氏能忍着不问让她回来处理伤已经是贴心了,这日自然应该去正房请安,把事情说清楚。可这个点了,去了显得很是怠慢,究起原因又荒唐得很,可不去则更糟糕。
因此看到章佳氏来,她下意识一惊,赶紧欲到门口相迎。
“你坐着罢!快别乱动。”
章佳氏疾步上前,按住时春,问道:“听人说你腕子伤得严重,膝盖也青紫了一大片?可怜我儿,都这样了,还惦记着那些礼数做什么,你乖乖坐好。”
时春坐在原地不动了。
章佳氏自己坐到一边,先是问了两句她的伤,见她手腕上确实缠着一圈新换的白布,证明有好好换药,才满意地换了话题。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知儿莫若母,但看那缠白布的手法,除了她那小儿子,还能有谁?
章佳氏细细问了当天的事,时春尽力地回忆着,说到惊险处,时春倒是表情平淡,章佳氏却不由抚了抚胸口,为那险象环生。
“你这孩子真是,”听完,章佳氏忍不住执起时春的手,小心避过她的伤处:“这次,真的多亏了你,你对我们富察家,有恩哪。”
“额娘快别这样说,儿媳是富察家的媳妇,本就应该护持皇后娘娘,哪有什么恩不恩的。”
时春恳切道。
章佳氏长叹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她声音隐隐哽咽了一下,抬手遮了下脸,等手再放下时,也不再失态:“娘娘在宫里,真的太危险了,只盼六阿哥能平平安安的,那孩子不足月份就生下来,虽说目前健健康康的,可我总是担心……”
时春又是好一顿安慰,章佳氏才好了些,细细叮嘱了她许多,又留了许多好药,才离开了。
时春便安心留在府里,养伤其实倒在其次,毕竟虽然看着可怖,到底都是皮外伤,小一月便好多了,但京里邀她参加各式聚会的邀约越来越多,她无心参与这些应酬,瞅着章佳氏也并不想让她掺和,她便用着养伤的借口不再外出。
现下京城谁人不知她救了皇后和六阿哥的命,说来是个大机缘,皇上和太后都大加赏赐,富察四少夫人现下是京城的红人,她的丈夫、她救皇后,都是她如此受欢迎的原因,只是可惜了,这满京的贵妇人,从夏末等到初秋,从初秋等到深冬,等来等去,等到乾隆八年的除夕来临,都不曾有谁的府邸迎来过这位新的命妇。
乾隆八年一过,傅恒在户部站稳脚跟,估计有感念时春救皇后的心思在,她的诰命也下得很快,傅恒如今是从二品,也算是朝廷命官,时春之前不过是贵女、富察家四少夫人,再高贵也是一介白身,如今她诰命加身,也算是正式有了头衔的人。
除夕傅恒休假,政务不似从前繁多,他也有了时间来弥补与她缺失的时光。这个除夕富察家过得很和乐,皇后再诞嫡子,六阿哥至今身体健康,皇后也渐渐调养回来,这对富察一族来说,就是今年最大的喜事。再来,今年富察家长子傅清在西藏任副都统,这两年藏地无动乱,没给皇帝添乱,年节乾隆帝开始回顾旧年,封赏众臣时想起来了这茬,特地给傅清送去了亲笔写下的慰问信,甚至在宫宴上大加赞赏,为驻藏的大臣们写了首赞美诗。虽说大家都知道其中肯定有皇帝看在皇后和六阿哥面上捧着的原因存在,但傅清今年政绩确实不错,又有消息传回来他带在身边的一个妾侍有了身孕,一时间京中富察府喜气洋洋,除了面色难看的大少夫人外,几乎每个人都称心如意。
宗族聚在一起,命妇们聊天,时春作为今年新嫁进来的媳妇,自是受到了一屋长辈的关怀,其间不免被人提到了子嗣上面。
但她也没有太过被为难,毕竟富察家主支这代的子嗣不丰,说来也怪,时春如今嫁来八个月,在寻常人家可能会被刁难,但是这月数,放在富察家,怎么数,被疑难的也不会是她。
傅谦未娶亲自不必说,前面两个嫂嫂嫁进来多年也无所出,如今好容易傅清那房有了动静,就算是个妾怀的,但大少夫人十来年也没有诞下嫡长孙,也实在没有底气敢说什么。
倒是章佳氏,听着满屋妯娌提起这个,也不免在心间盘算。
长媳当初,章佳氏倒是拘着的,只因她一心想要嫡长孙,因此也不许长子太快纳妾,谁料一等等了三年,眼见西林觉罗氏肚子实在没有动静,章佳氏才撒手不管。二房也有不少妾侍通房,二儿子当初不见得多喜欢二少夫人,第一年多在她房里留宿,等看着她也没什么动静,才开始去了妾侍的房里。
小儿子从小是个爱洁的,目下无尘,也从来对男女之事没什么热衷,房里干干净净。娶了媳妇,眼见得是越发疼进心里,他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媳妇生得又美,缠得紧些倒是不意外。说来小儿媳专房了八个月,这日子,说长不长,说短,可也不短了啊。宫里妃嫔一年能留皇帝几天?但照样该有子嗣的,都有了。
何况章佳氏是想要长孙出自四房的,就算如今傅清那里有了动静,也不过是个妾生的,说到底,她还是想要出自四房的嫡长孙。
因此族中的夫人们转了话题,章佳氏却是把这件事上了心。
但无论她派多少人去东院探看,回来也只不过得到四少爷和四少夫人感情深厚,一如既往亲密无间的消息。
章佳氏都快心累了,后来想想,该来的总会来,她自己干着急也没什么用,顺其自然吧,她就不信,就小儿子和儿媳这样的相处,孩子还能没有?
转眼,乾隆九年,寒冬至。
傅谦之前在乡试中考得很不错,凭自己的才学成为了举人。李荣保对这个庶子倒是也颇满意,傅谦不比他另外三个儿子,许是肖了他的汉人生母,显得颇为忧郁敏感,手无缚鸡之力注定无法成为将才,但所幸爱读书,凭自己的才学走科举也是个好路子,将来只要凭着富察家和他的兄弟护持,总也不会差的。
他的亲事李荣保自有考量,章佳氏过问时也直言他自有安排。三个嫡子的媳妇,都是满洲大姓出身,但这样的标准却不适用于傅谦,到底是庶出,许多人家也不会把尊贵的格格嫁过来。李荣保属意,要不就从满洲大族里聘一位庶女,只是这样的话这庶女一定得是顶顶强盛的家族出来的才好,要不就从旗下选一位门第不高的嫡女,现下八旗里不少这样的人,出身不好,但有本事,爬得也够高,这样的姻亲也能给足够的助力,而且出身不高的话,也必然是由富察家为主,说来嫁给傅谦,抬进镶黄旗里,也算是高攀。
他这烦恼还没有持续多久,竟不想就如此轻易地解决了。
礼部尚书来保政绩突出,皇帝给赏时,却拒赏,转而向皇帝提出宫中孙女年岁不小,想要求皇上给恩典许其婚配。
皇帝想起去年来保也请过婚,只是当时他在气头上,也没有顾及这位能臣的面子,如今让人家再次来求,也确实不好意思。
想来尔晴在皇后身边数年,年纪确也不小,她虽然出身包衣,但怎么说,礼部尚书的孙女,也不该如其他宫女一样在宫里硬生生耗到二十五岁。
皇帝有心补偿,便开口允来保他会让皇后给尔晴指婚。
皇后在后宫得令,便找来尔晴询问可有想去的人家。
尔晴跪下,未语泪先流,哭求皇后,想要留在她身边。
皇后安慰许久,尔晴才泪盈盈道:“奴才是娘娘的奴才,忠心耿耿为了您,为了富察家,既然如今奴才可以选择,那奴才便要嫁进富察家,继续为娘娘尽忠。”
皇后大恸:“你这是何苦?”
尔晴只是道:“求娘娘全了奴才的一片心意。”
皇帝听说她的选择,倒是意外,细想却又觉得合适。
傅谦门第贵,但出身卑;尔晴门第不显,但家中强势,堪为良配。
于是,皇后懿旨下。
乾隆九年初雪,喜塔拉氏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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