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三年,清廷金川战失利,皇帝不悦,派讷亲前往督师增援,金川土司莎罗奔携部下以同归于尽的气势全力对击清军,竟显出了十二万分的英勇。
八旗军这边,讷亲与川陕总督张广泗相处不愉,互不协力,导致清军行兵作战如同一盘散沙,难以发挥八旗铁骑的赫赫威势。
消息一则接一则传回京城,皇帝的脸一日黑过一日,勤政殿里茶具损耗得越来越快,帝王恼怒,宫人也只能成日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朝中众臣也在这当口谨言慎行,不敢轻易议论金川局面,唯恐惹火上身。
皇帝怒火中烧,天气转凉后都火气旺盛不灭,入秋后太医院便一直奉着降火的药,皇帝日日喝着,从秋天一直到了隆冬,也依旧常流鼻血。
他万万是想不到,小小一个莎罗奔,竟耗了两年的清廷兵力去对付,连他的心腹重臣派去督战,到头来竟被人打得屡屡失利。
丢人啊!八旗的脸都要被这群废物丢尽了!
金川之战再不扭转局面,长久耽搁下去,竟是要成大清久患的样子。真要成了这个形势,莫说是他这个皇帝当得窝囊,怕是将来都无颜下去面对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了!
偏生朝上的臣子们都还各怀心思,眼见金川这场仗打了两年,清廷竟未占到多少便宜,连讷亲前去也未曾讨到点好,纷纷明了这是块不能啃的骨头。皇帝每在朝中提到金川一事,这些人精都顾左右而言他,推诿自己无能,反正绝不把事往身上揽。
皇帝坐在上面,面色阴冷地看着低着头的朝臣,这些老东西们现在都恨不得把头缩进脖子里去,连眼神都不敢和他对上,生怕被迁怒和挑中派去前线送死。
皇帝扫视着他的臣子们,眼里已经添了几分阴霾,蓦地,他的目光猝不及防的和下面投来的一道目光撞上。
那目光属于一双年轻的眼,那双眼睛清明,有着向来锐利的眼神。
傅恒。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年轻人的名字,眼神复杂地顿了顿,终究还是移开了目光。
不行,这是孝贤的弟弟,富察家的未来和骄傲,而孝贤生前的心愿,是他一生平安顺遂。
这也是富察氏一族的愿望。
傅恒微微一怔,几乎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皇帝的不赞同,他垂下眼,想明白了原因。
但他没有放弃,在随后众位老臣再次沉默中欲要开口请命,却被皇帝打断了话。
“罢了,今日就到这里,朕希望你们尽快给朕个人选,我大清人才济济,如今连个敢上战场的武将都没有了吗?”
“傅恒,你留下,朕有话和你说。”
周围人暗地都舒了口气,只要不直面帝王的怒火,总归都是好的。众人退下前,不少目光都隐晦地扫过傅恒,意味不明,但绝非善意。
年轻的富察家幼子,年纪轻轻就是军机处新贵,皇帝的心腹,惯常在会后被皇帝单独留下,这其中的殊遇,桩桩件件多得是。
待众人退下后,殿中只剩了皇帝与傅恒。
“你刚刚可是要自请为将去往金川?”
皇帝率先发问。
傅恒看他,陡然明白:“您是特地打断臣的话的?”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不是朕不让你去,而是你的阿玛和额娘定不会同意,若是你姐姐在,想必也不会同意。”
傅恒咬了咬牙,抱拳俯身:“金川战事僵持日久,朝中大人们屡屡推诿此事,至今也未寻出合适人选,就算有骁勇善战的将领,但至今也未请命,便足以说明目前将中无人有必胜决心,此般心态,决计不可取,派去前线也只是多耗损将士的命罢了。臣虽无作战经验,但熟读兵书,更通兵法韬略,亦已做好一切心理准备,朝野内外,没有比臣更合适的人选,皇上又如何不知?”
上首沉默,傅恒此言确实极是,眼下朝中局势复杂,老臣倚老卖老,年轻子弟不堪重用,军中士气不够,放眼朝堂,傅恒却是最佳选择。
只是。
皇帝开口:“你阿玛今年身体不好,一直卧病在床。章佳夫人眼睛又看不见了,时时需要人看顾着。朕听闻福隆安上个月生了大病,差点丢了命,那时侯讷亲督师节节失利,朕火气大,军机大臣们更是常常几天几夜地呆在宫里议事,你无法回家,府里的事应当都是你媳妇在管吧?上有老下有小,福隆安的病又来得重,你媳妇经受了多少罪,朕也能想到。回去问问她吧,若是她也同意,朕就不再拦你。”
傅恒心头沉重,再也没有坚持说什么,退下了。
回家后,看着迎上来的下人,他不由问:“少夫人呢?”
侍女回道:“刚从主院子里回来,听到小少爷贪玩跑到院子里,被地上的冰滑倒,急忙回了院子,现下正训斥小少爷呢。”
傅恒点点头,心里虽然记挂,但还是先去了主院看了李荣保和章佳氏,陪着卧病在床的阿玛和失明的额娘说了说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心当下就告诉双亲决定。
从主院里出来,他才加快了脚步往四房赶,进了院子就看到院中的下人都拿着扫帚和簸箕出出进进的,前些日子下了雪,下人已经把院子扫出来了,扫完的雪都堆在院子角落,今天小少爷贪玩出来跑,不小心踩着地上化成冰的残雪嗑到了头,把少夫人惹得生气了,就下令把院子里所有没清理干净的积雪都收拾出去。
傅恒撩起帘子进了暖阁,脱了身上的厚重大氅交给身后的卜隆,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冷气,又站了站,在这期间听着屋里时春的怒斥声。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傅恒侧耳听着,心道,然后放轻脚步往里走,绕过屏风,看到时春坐在炕床上,对面坐着个身量不高的幼童,豆丁般的身长,裹在厚重的皮毛里,只露出一张嫩生生的脸,眉目极其深邃,不到两岁的年纪,脸上已不复其他幼童长着软软胖胖的白肉,骨肉匀称,也就失了些憨萌,多了几分灵秀。
傅恒心知福隆安脸上那少有的些软肉也在上月大病里被折磨掉了,小孩子受不住那样苦,病好了以后生生瘦小了一圈,往常最是健壮活力的了,现在看着也有些恹恹的病气,倒难怪时春听了他跑出去滑倒的事如此生气。
瞅着福隆安也该是知错了,脑袋越垂越低,傅恒轻咳了一声,看见他却没有停下继续说着福隆安的时春才转头把注意力给了丈夫:“回来了?”
她轻轻问了声,如往常那样平淡,仿佛傅恒前段日子没有成日忙到无法回家一般。
傅恒心里却觉得歉疚,走上前先握了握她的手,应了声:“回来了”,又扶她坐下,温声关怀了几句,才转头看向福隆安,走上前俯身摸了摸他的头:“这小子又不乖了是不是?我说说他。”
福隆安抬眼看了他一眼,对上傅恒有些严肃的眼神。他阿玛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大掌有力,但扶着他腰的力道却很轻柔。
傅恒把福隆安举到眼前,目光平视他的:“今天知道错哪儿了吗?”
福隆安其实知道自己做的不好,但素来温柔的额娘发的火实在太大了,让他又有些委屈,闻言抿了抿唇,偷瞄了眼时春,也没说话。
对比同龄的许多孩子,福隆安的语言能力是非常强的,不到两岁的年纪,已经可以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晰了,甚至还能顺溜地背出些唐诗来,他阿玛和额娘都是聪明的人,福隆安早慧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傅恒见他的样子,心知他是闹小别扭,放不下面子,便把他抛高又接住,扔了几次,福隆安脸上就带了笑容——他也跟阿玛一样,从小惯爱些刺激的东西。
高兴了自然就不怎么别扭了,福隆安扭着头对看着这边的额娘说:“额娘,我知道错了,下次绝对不会了。”
时春闻言笑容变大,福隆安见额娘态度软化了,便在傅恒怀里挣扎起来,想回最爱的额娘的怀抱里去,岂料傅恒却不松手,赞许地表扬他几句,便把他交给一旁的卜隆,让他把小少爷带下去睡觉。
卜隆铁臂往福隆安腰里一抱,小孩是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了,不情愿地被他抱了出去。
屋子里就剩下夫妻两个人,傅恒才快步上前伸手把她抱了个满怀,满足地叹了口气。
时春伸手回抱他,轻声道:“辛苦了。”
傅恒握住她的手凑到唇边轻吻,闻言否认,认真道:“不,辛苦的是你。”
他俯身吻在她眉心,眼中揉着疼惜,既小心翼翼怕伤着她,又像是爱致以至于想把她揉进身体里表达爱意。
他的亲吻凌乱地落在她的发间、脸颊、鼻尖、耳畔,最后时春难以忍受他毫无章法的亲咬,双手伸到他脑后扶住他的脑袋,仰头吻住他的嘴唇。
傅恒呼吸一窒,反客为主地俯身叼住她的嘴唇,时春难耐地发出一声抗议。
双唇分开,素了一个多月的男人发出一声粗喘,高大的身体压下去,一手勾下床边的帷帐。
雕花木床发出剧烈的响动,直到月上三竿,响声才渐渐停下。
冬夜漫长,到了上朝的时辰天色依旧黑暗。
傅恒低头看着睡在胸前的时春,把被子往上提了提,遮住她的肩膀,动作放轻,抽出自己的手臂,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忽然被拽住了手腕。
他讶然回头,见时春陷在被子里,裸露在空气里的脸庞面如桃花,雪白的脖颈间布着两三点红痕,她面色绯红,但眼神却清明。
“我听说金川失利至今无反转?”
她看着傅恒,问道。
“是。”傅恒想避开她的眼,但终究还是看着她,说了一个字。
“讷亲无能,皇上可有替换他的人选?”
傅恒吐出两个字:“没有。”
“你想去吗?”
时春紧紧盯着他。
傅恒垂眼看着她,半晌,说道:“想。”
时春握着他手腕的手指紧了紧,看着他,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便收回了手,躺了回去,没有再说什么。
傅恒看着她背对着他躺着的背影,穿戴了朝服后又回头看了几眼,叹了口气。
他临出门的时候,听到时春的声音:“你今日打算请命了吗?”
傅恒没有说其实他昨日便尝试过,只是被皇帝打断了。
他又想起昨天皇上的话。
“嗯。”这次,时春应声了:“我知道了。”
声音很平淡,傅恒怔住,一时判断不出她的态度。
扭头走回去还想再问,却见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傅恒站在原地,看天色实在不早了,终究还是一咬牙,转身出了门。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