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远方的你

    乾隆十四年的开年,京城中寒风猎猎,几许阴云笼罩在几户人家头上,任凭北风如何肆虐,那片阴霾都久久不散。

    章佳氏如今已经常驻佛堂,几乎不再露面,主院里端着药碗的丫头出出进进,身上都染着麝香,老夫人手抄的佛经不知不觉垒了一摞出来。

    章佳氏可以放纵自己沉溺寄托里无法自拔,是因为她把负担这个沉重担子的压力给了儿媳。乾隆十四年起,纳兰时春就再也不能如从前一般收敛锋芒安心地做一位贤妻佳媳,这紫禁城有数不清的人想趁机来落井下石,她不是不可以像额娘一样整日囿于忧伤中,但是如今她膝下还有福隆安,所以她不能让富察家倒了。她和傅恒都未曾执念儿女的未来,但总归要给他成长的天地,能自由地选择成为怎样的人,是他们对福隆安最大的愿望。

    他的阿玛长于如此威势权重的家族,长成为一个顶天立地无惧一切的男人,正因为拥有着“富察”这一个姓氏,才能堂堂正正无所畏惧地为大清献出忠诚。福隆安不必如他那般张扬璀璨,但既然背负了他的姓氏,就该如他的阿玛一般拥有最刚正的气节,宁折不弯。

    她不希望将来她的儿子会因为家族的颓势而被束缚住手脚,带着锁链的雄鹰是永远无法翱翔蓝天的。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她躺在傅恒经常躺着的地方,抚摸着气息渐渐散尽的冰凉床褥,眼泪就会慢慢地打湿枕畔。

    这与她所盼望的过的人生竟是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样貌,而让人生恨的是,她犹豫徘徊后悍然接下了这从未想过的命运,却在刚刚投进这美梦里的时候被当头一棒敲醒了。

    这么多人在耳边不断地提醒她“他回不来了”,她固执地站在原地,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甩下她走到了前面,她故作不在意地看着他们,可在没有人的时候,心里仿佛漏了个洞,随着每日时光的流逝渐渐变得越来越空洞。

    傅恒曾经对她说过,要把后半生赔给她,如今这后半生才过了多么微末的一点,这样的话,他不就是骗了她吗?

    因为富察傅恒向来言出必行,所以她会等他,只是希望不要等太久。

    时春闭上眼,攥紧手里的玉佩,陷入半梦半醒的魇态里。

    第二日她从床上坐起,起身时忽然心跳了跳,她踉跄一步,从心律失常中回过神来,才感觉到头疼欲裂。撑着走到妆镜前,透过西洋水银镜,她清楚地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乌青,眼神冷漠又麻木,周围浮着血丝,看上去有些渗人。

    她伸手去翻胭脂,忽然想到今天不用再见外人,也没什么必要遮掩的,伸出去的手指顿住。一旁的丫鬟捧着几件衣衫向她示意,她目光点到那件有些黯淡深沉的墨兰旗装,未等起身,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一阵骚动,有声音在外面响起,竟全然不顾规矩在宅中喧哗而来。

    “少夫人!前线消息传回来了!是四少爷的!少爷有音信了!”

    手指蓦地一颤,光滑的布料从手间滑下,她猛地看向门外,目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盈满了水光。

    几个丫鬟就见四少夫人痴痴地站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反应过来一般冲出了房间。

    时春冲到台阶前,低头俯视跪在地上身形还在颤抖的管事,沉了沉声音:“再说一遍。”

    “少爷被岳将军带的援军发现,虽然受了重伤,但意识清醒,性命已无大碍。我军还顺势抓到了郎卡,现下前线以郎卡为质,莎罗奔已有和谈之意。少夫人,金川战役曙光已现啊!离少爷回家也不远了。”

    管事抬起头来,老泪纵横。

    时春恍惚了一下,倒退一步,脸上表情呈现出悲喜交加的复杂。她定了定心神,看向管事:“夫人那边着人去通知了吗?”

    管事不住点头:“一大早宫里的公公就来报信,听到消息,奴才就派了人去了夫人那里。”

    她这才放松下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当着下人们的面,她转过身去,背对众人处,她高高仰着头,已经泪流满面。

    当日下午,她被传召入宫。章佳氏数月骤逢人生大悲大喜,如今心绪不定,再也没有精力应付旁的事。

    皇贵妃拉着时春的手不住地说话,喜盈于色,话语间有几次更是激动得险些落下泪来,不住地道“苦尽甘来”,时春本不耐皇贵妃向来的虚情假意,但今日听她说话却没有一点的不耐,她越听,心就越松下来,这一句一句都向她证明着傅恒活着并不是她所幻听的假象,而是真的。

    走之前,皇贵妃脸上绽开了略有些狡黠的笑容,她向大宫女示意,很快就有人抱着一只不算小的匣子走了过来。

    皇贵妃扭头:“这是傅恒大人在前线写回来的家书,有些是之前战事紧张未来得及送回来的,有些是这些日子写的。养伤中仍然不忘写就这么多信件,想必他非常想念你。带回去好好看看吧,你也是受苦了。”

    时春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只匣子上移开,礼数端正地向皇贵妃告退,坐在马车里出宫的时候,低头不住地摩挲着手中的木匣。

    回到家她挑拣出给章佳氏的信亲自给她送了过去,章佳氏紧紧攥着这些信,眼泪顺着苍白的脸庞流下来。时春看得不忍,手心触到留在袖子里的信封一角,微硬的触感在她心里也划过一道。

    从章佳氏那里出来,她还未忘记去福隆安院子里检查他今日的学业,面对他怎么也压抑不住喜悦与好奇的目光,她面色不变地考校完了所有课业,才终于笑起来抱起了他。

    福隆安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男孩低呼了一声,出乎人意料地没有太过失态。时春低头看进自己儿子的眼里,望到那片动容与感动交织的海,惊讶地发现这孩子好像在无声无息中就长大了,变得比她想得要更加内敛深沉。

    怀着复杂而欣慰的母亲的心情,她回了房间,闭起了门窗,面带微笑地拆开了第一封信,重新把自己变回妻子的角色。

    那一夜她再也没有出过房门,第二日如意和雀宁进屋服侍她起身,发现桌上摆满了启封过的信件,蜡烛燃尽了两根,烛台上滴满了烛泪,时春睁眼时有些疲惫,但眼里却是亮的,起身时她的身影轻盈得像一片云彩。

    随着前线传回一个又一个的好消息,金川的局势越发明朗起来。朝廷人心大定,皇帝据说很是扬眉吐气,一道道嘉奖圣旨上门,时春却对伴着传旨太监一起来的家信更加关心。

    这日她坐在门厅里,阳光正好,投在展开的信件上,映出光斑:

    时春吾妻吾爱

    见字如晤

    伤已大好,两军和谈诸事已毕,回程之议已可望矣。每望大漠黄沙,忽忆昔年穷河之信。吾少年立志投戎,征战沙场男儿如是,如今愿景已极,虽九死一生,然酣畅淋漓,赤血忠心,苍天得鉴。前日领军探路,惊见炊烟人家,异于狼烟,方觉游思之心甚重。养伤日卿卿面颜常现于眼,系吾信念所在。汝之所亦吾心之渴盼。已闻京中多变,悉属吾之过。照料娘孙,卿多苦痛,及思于此,几不能执笔。归京之心,如箭在弦上,然局势不稳,既领帅位,便不可如昨般任性妄为。呜呼!换药之时已至,刘医正阔步而至,面黑如炭,吾惮其颜色,唯收笔可行。

    吾与卿同心,将归,切莫过念。思卿,念卿,爱重则情深。山高水长,有卿相依,世事无忧。

    春和手书。

    -

    正月底,战报里负伤严重的主帅傅恒亲自督师攻下金川险碉数座的奏报递达京城。金川土司莎罗奔等因久战乏力,畏死乞降。历时近两年之久的金川之役以傅恒亲往督师宣布告捷。

    二月,叛乱终平,大军班师回朝。

    军队尚未抵达京城,圣旨已追出城外数里。皇帝实在龙心大悦,捷报给他荡气回肠的自豪感。傅恒因功受封一等忠勇公,等回京面圣时再补赐宝石顶、四团龙补服。

    如果单说一个富察傅恒的封赏来得快些也说得过去,然而富察四少夫人的诰命却几乎同时从紫禁城出来,在城门处分了两路,一路快马追出京城,一路由御前总管李玉公公亲自率人去了富察府颁布旨意。

    皇上特准四少夫人在养心殿迎接大军班师。

    这是前所未有的恩宠,养心殿为军机重殿,够资格迎接八旗大军班师的,都无一不是宗亲重臣。在此基础上,特许一个后宅妇人参加,由此可知圣心宠眷。

    紫禁城的天变得这么快,富察傅恒生死未卜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一眨眼,就像这放晴的天空一样,他不仅回来了,还更是就此一飞冲天。

    那一日的紫禁城,姹紫嫣红,百花争艳。

    时春着一身命妇服,云肩霞披,安静又低调地站在众人身后。有目光不时扫过她,她垂着眼,看上去恭敬又端庄。

    旗帜出现在视线里的一刻,众臣都沸腾了,时春抬眼,眼里只能望到那个最前面的人。傅恒低头迈步上殿,三叩九拜,然后朝臣如潮水般跪下,齐声三呼万岁。

    ——你在那万人中央,感受那万丈荣光。

    他叩谢了封赏,目光一转,看到了在人群后微笑的她,眨眼间,眼眶红了起来。那笑容看上去那么温柔,他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时春微微失了神,仰头看殿上的人,只是淡淡地在笑,风轻云淡,却横贯过生死与无常。

    ——我看着你,在想,这是我的丈夫,也是我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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