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尔晴

    这天一早,傅恒轻手轻脚起身,就看到只穿单薄寝衣站在窗边的时春。

    他皱起眉,伸手拿过一旁挂着的大氅,走过去披到她身上。

    时春回过头,拢了拢衣领,笑了下:“你醒啦。”

    “嗯,”他回了声:“在想什么?”

    “在想令嫔的事,”她淡淡道:“虽说她的话已经令人信服了,但是其实没有多少证据,若是可能,我真的不太想再插手一些事了。”

    傅恒看着她,伸手拢了下她脸侧的头发:“说好了今年年末去西安的,结果现下你反而日日忙于姐姐的事,精神头都不好了。”

    时春摇摇头,伸手覆住他的手:“不,姐姐待我向来如亲姐妹一般照顾有加,如今她死因不明,若是不把这件事弄清楚,又让我们如何自处?如何对得住她?”

    “我听卜隆说,昨日早上有队马车来,给你找了不痛快,才让你换了行程入宫,这是怎么回事?”傅恒问。

    时春:“没什么,左右不过是纯贵妃为了恶心我,送上来朝中一位大人的掌上明珠来与我作姐妹,我已经让人送回去了,这种手段影响不到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宫廷生活也没有让她上得了台面一些。”

    傅恒松了口气:“那就好,我知你素来聪颖利落,只是担心会让你不愉快。我对你的心从来苍天可鉴,只是总有人从中作祟。我不疑我们情比金坚,只是不愿给你带去任何不快。”

    时春发自真心地笑出来,她伸手环住傅恒的脖颈,宽大的袖子滑下来,露出纤细单薄的手腕。她微微踮起脚在他唇上吻了一下,抬头看着他,笑容温婉:“我为你更衣。”

    等下人们得令进来后就看到夫妻两人穿戴整齐,一脸笑意地看着对方。用过早膳后傅恒便离家上朝。

    他走后,时春如往常一般地前往章佳氏的院子里坐了坐,陪她说了说话,从那里出来,便听到了一大早从京郊传回来的消息。

    “昨晚别院进了刺客?”

    她转回头,面上没什么表情,慢里斯条问了句。

    跪在地上回话的下人冷汗流了一头,赶紧道:“因为您早就吩咐下去要多加注意,我们早已添了人手守着三夫人的院子,昨夜来行刺的人有组织性,身手利落,一般家丁绝非对手。幸好夫人早下了吩咐,派去别院的人都是咱们家退下来的兵士,个个身手不凡,才能让他们没有成事,不过把人全都留下了也已经是极致了,留活口的可能太小了。”

    时春嗯了一声:“好了,人家自然是买了一些厉害的人去做这个任务的,现下别院那边没出什么事已经不错了,我没有责怪谁的意思。三夫人现在是什么反应?”

    下面的人咽了下口水:“三夫人自从听到有人要杀她,一直躁动不安,不住吵着要回京,她说她是富察家长孙的额娘,谁也没有资格把她关在京郊一辈子,还说……”

    时春:“说下去。”

    “还说要见您。”

    时春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了,她还能惦记着褔灵安,也倒是个有心的母亲。”

    她垂眼,喝了口茶,沉吟了一会儿,在下人们个个屏气的寂静下,开口:“既然这么念着孩儿,我又怎么能让一对母子分离?依了她,派重丁保护,送三夫人回京。”

    时春站起来,抚了下袖子:“许久未见三嫂了,我也真是有些想她了。”

    如意和雀宁微微变了脸色,在下人得令离开后忍不住不忿出声:“主子,当年喜塔腊尔晴害您失去了孩子,富察老夫人罚她一生一世不得再踏入京城一步,奴婢们当时虽觉这有些便宜了那毒妇,但老夫人当家作主,何况褔灵安少爷也是无辜的,让她孤独至死也是对她的惩戒了。但当初好不容易才把她弄走,如今您又要让她回来,岂不是要闹得家宅不宁吗?”

    “闹?”时春说:“如今已非昔日,当年她是明媒正娶的三少夫人,如今她不过是因我垂怜特许回京的罪妇,身上罪孽加身,让她回来,就是要让她付出该有的代价,再来就是不要在真相大白前被人弄死在郊外。她有什么凭仗在府中闹?她敢?”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微微含了一点笑意,但那双眼里黑沉沉一片,两个丫头看了一眼,纷纷低下了头。

    时春收回笑意,抬眼看向窗外。

    她当然无法忘记那一个冬天,那是有生以来最痛的回忆,丧子之恨,就算这么多年过去,想到那个名字,她都恨得要把牙咬碎。

    但这次想到那个女人的名字,她的心里却再也掀不起一丝的波澜,甚至还有些怜悯与嘲讽。

    当一个人活成一只怪物的时候,她就已经丧失了被同情的资格。

    先皇后的忌日那天,时春陪傅恒进宫。当从傅恒被茶水打湿的衣服里找出一只簪子的时候,她气极反笑。

    本来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却没想到这种手段再次上演。先前御花园里的那场戏,因为她意外进宫而成了笑话,没想到还有人不放弃,一心要在傅恒和璎珞的旧情上下功夫。

    她没有声张,和傅恒祭奠了先皇后便出宫了。回府之后把金簪丢给如意去处理的时候,还瞥到了傅恒微微有些尴尬的表情。

    时春心知他在为什么别扭,却没理会,在傅恒犹豫着站在一旁干咳了几声后,才笑起来:“行了行了,我都知道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没生气。”

    傅恒:“是我年少唐突……带累你了,还有令嫔娘娘。”

    “那倒是,还记得当年在棋社里你还为了感情的事颇有烦恼。”时春好整以暇看着他,如愿看到这些年越发冷峻的傅恒大人微微有些发红的耳朵。

    傅恒每次想起当年自己对她倾诉和璎珞的故事,就恨不得跑回去掐死过去的自己,然而现下他越发尴尬,站在原地咳嗽个不停。

    时春:“好啦,反正当年我也没想过嫁给你这回事,你也算是给了添了不少乐儿,这事儿我也不跟你计较了。”

    傅恒大人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蹦出来句:“反正最好的会在对的时候出现。”

    时春已经快要忍不住笑了:“好好好,您说得对。”

    结果被恼羞成怒的傅恒大人一把扛上了床。

    “我们是不是该给福隆安个弟弟妹妹了?”

    又过了几天,一辆简易的马车在铁桶一样的护送里进了京,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富察家的后门处。

    从马车里走下来一个女人,清丽的脸旁,温柔的气质,却因为这些年的怨愤显得很憔悴,她抬头看着后门,冷笑了一下。

    到底是当家夫人了,就连自己的嫂子都敢这样对待了。

    她收敛了一下脸上的怨愤,迈步走上了台阶。

    无所谓,当年弄死她的孩子,也不过是不能进京的惩罚,更别提如今逼着她亲口同意她回来,纳兰时春想必心里要难受死了,然而一切都还有的看呢,四弟妹,我们的缘分看来还是要继续下去啊。

    时春微微眯着眼看尔晴走进来,这人低着眉眼,一副温顺的样子,倒是显得无害极了。

    “一别多年,三嫂一切可好?”

    “没什么好不好的,”尔晴垂着眼笑了一下:“在别院里念经诵佛,为额娘和褔灵安祈福,现下我也没别的什么可以牵挂了。”

    时春盯了她一会儿,微微一笑:“褔灵安和福隆安去学堂了,现在不在府里。不过素日里,他是被二嫂照顾得多些。按额娘和我的意思,三嫂多年不见三爷了,夫妻两个应该很有些话要说,就不让褔灵安打扰你们了。三嫂若是想他,每日午饭时候都能见到,其余时间那孩子一般都在读书练武,我们也不好去影响他,也希望三嫂能记住他的作息,别耽搁了孩子上进。”

    尔晴几乎快把牙咬碎,这是在用褔灵安的前途威胁她?

    “应该的,”她面上不显:“还得多谢二嫂这些年替我照顾他,我这做额娘的实在给他蒙羞,如今知道他过得不错也放心了。等会儿我想去看看额娘,这些年承蒙她老人家还惦记我这个罪人,听说她现在眼睛不行了,弟妹当家了,平日里忙,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孤不孤单?”

    “行了,”时春面上有点不耐了,冷声打断她的话:“额娘那里你就省省吧,她老人家不想见你,你也别去打扰她。三爷听说你要回来,倒是很高兴,这么多年了,他也不忘惦记你,你倒是该想想他,别的东西,操心再多有什么用?”

    尔晴一怔,然后低眉顺眼应道:“弟妹教训的是,是我不对。”

    时春打量了一眼她,半晌摇了下头,站起来离开了。

    这人这些年倒是不知道从哪儿学来了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配合着那苍白的脸色倒是挺像一回事儿的,只是时春已经懒得应付她了。

    -

    富察府后花园凉亭。

    穿着月白锦衣的男童坐在凉亭里,手里捧着几个石头,正对着结冰的湖面抛着。一张脸还很稚嫩,只是眉眼清秀,但是眉宇里有一份沉默和淡淡的阴郁。

    几个下人和乳娘都站在他身后,一脸担忧,但又不敢开口劝。

    稍微大些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她穿一身鹅黄,头发扎成满洲贵女的样式,眉眼却偏向江南女子的秀雅,小小年纪眼神就已经足够沉静。

    男孩的乳娘看她来了,松了口气,行了一礼,声音放大了些:“格格来了。”

    呆呆看着湖面的男孩转过头去,看着她。

    富察思嘉冲乳娘笑了一下,然后走到褔灵安身边,也坐着陪他看湖面。

    她柔柔开口:“听说三婶回来了,刚刚才见了四婶。”

    褔灵安动弹了一下:“夫人有说什么吗?”

    他叫时春叫夫人,而并不是与思嘉一样唤四婶。

    思嘉无奈地笑了一下,但没说什么,显然是已经习惯了:“四婶当然没说什么,现在三婶已经回了三房了,你不回去看看吗?”

    褔灵安沉默了一下:“二伯娘跟我说别去看她。”

    思嘉说:“那你自己呢?你想去吗?”

    褔灵安眼神有些茫然,又很挣扎:“我不知道……从小就有人告诉我,她是因为害了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才被关到别院里去的,他们说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下人们都觉得是她活该,她心思歹毒,丧心病狂去害夫人。他们还说可怜了阿玛,是她害阿玛和兄弟有了隔阂,惹得家宅不宁,她是罪人。”

    思嘉安静下来,她知道褔灵安后面那些话一定是听到了下人私下里议论,她又感到愤怒,那

    些人很明显是看三房失了势,所以不把这个小少爷放在眼里,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嚼舌根。

    但同时她又感到感同身受的悲伤。

    褔灵安的额娘害了夫人的孩子,而她的生母又何尝不是间接的凶手呢?就算她被大夫人养大,但下人们的闲话也总会蹿进她的耳朵里。随着渐渐长大,她也慢慢明白,原来她并非大夫人的亲生女儿,不过是外室所出,一个汉女的女儿,而且是一个冲撞了怀孕的四婶的姨娘,一个因此销声匿迹的女人的女儿。

    难怪小的时候四婶都对她有些疏离,有的时候她抱着四婶的腿腻着她,她微笑着摸她的头,但笑容里总会有些复杂。思嘉长大知事以后就开始刻意避开四房,不是因为怨恨,而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大概是因为和褔灵安的经历感受太过相似,何况他们年岁也接近,所以他们总能从对方身上找到共同点。在这偌大的家族里,两个孩子总是相互依偎,相互着给对方取暖。

    思嘉不忍心看到褔灵安难受的模样,她心里也不好受:“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的额娘。过去你虽然不爱提到她,可我知道你其实对她很在意。况且当初她求了皇后姑姑,瞒着四婶冒险从别院进了宫也是为了能见你一面。能见到自己的额娘,已经很难得了,我不想你后悔。就去看看她吧,我相信她也很想你。”

    褔灵安看了她写满鼓励的眼睛一眼,抿了下嘴唇,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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