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令嫔晋封为令妃。
傅恒接到皇帝密令,着他秘密调查浒墅关一事。他于夜半出京,消失了半月余,再次出现时,是身披星子归京。
他是伴着暴怒回京的,进府的时候形容狼狈。黑袍因夙夜不分地赶路溅了一下摆的泥点子,
这副模样在夜半时分鸡犬不闻的京城显得相当可怕。门房被他吓得以为盗匪来犯,大半夜闹得前厅灯火通明。
时春披衣卧起,嘱咐下人不要声张,把前厅燃起的火把烛台熄灭,主院老夫人若派人去问,只说四爷回京,旁的莫要多嘴。
前厅灯火暗下,四房小院里却点起灯柱。时春吩咐下去着人备水,在屋中坐着略等了片刻,门扉吱呀开启,傅恒揉着额头走了进来。
她打量他,却一点寻不见过去那位翩翩四公子的影子,不由微微皱了眉,起身上前,目光在他一身的泥泞上打量了一眼。傅恒笑起来:“久别重逢,我很想抱抱夫人,但我现在身上脏污甚重,还是洗浴更衣过后再说。”
已经是老夫老妻了,时春也不说客气话,嫌弃就是嫌弃,推搡着他去屏风后洗浴。水声响起来,她坐着拨弄灯芯,心思微微乱着,心头也不安生。
水声停了,她转过头,傅恒系着里衣的系带走出来,原本就劲瘦的人更瘦了,身上都寻不着多少肉,一副高大的骨架撑着长衣。
注意到时春的目光,他微笑着张开两只臂膀,她走上前投进他怀里去。这拥抱如此熟悉,又让她如此怀念,投进去仿佛就再也不用操心外面世界的风云涌动。
她开口:“怎么样呢?”
傅恒回答她:“不好,一点也不好。”
时春沉默,她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心头沉了一下。
顿了顿,她换了个话题:“明日你要入宫罢。”
傅恒嗯了一声,时春从他怀里出来,目光梭巡在丈夫的脸上,扑哧笑了一下,抬手摸上他的下巴:“瞧你现在这副样子,怕是御前侍卫都不敢让你进宫门。”
傅恒也闷笑一声,在外调查风餐露宿,他又要隐瞒身份,无法大张旗鼓,形容自然难以见人。在外时无暇关注倒是还好,刚才洗浴时从水里倒影看到现在的样子,连他自己都怔住了。
时春看了眼天色,傅恒说:“睡应该睡不了多久了,早朝前这点时间,你帮我收拾下我这胡子吧,省的等等这幅形容上朝,冒犯了圣颜。”
时春嗔怒地拍了下他:“谁敢这么说?”她让他在镜子前坐下,让丫头们准备一盆水、毛巾、刀片和去襞膏:“你是替万岁爷办事去了,他们一伙在京城坐享其成的官老爷们也好意思?”
傅恒说:“我倒是不知道我夫人现在这么牙尖嘴利,以前倒是个不妄议别人的大家闺秀,怎么如今越发泼辣。”
时春冷笑一声,手上却小心翼翼地刮去他下巴上的青茬:“若我不是跟了你,我又何至于操这么多心。”
刮完胡子,那个白玉一般的公子仿佛又回来了,时春帮他穿戴好朝服,又目送他走出院子,想到他今晚回来时的那副模样,心想朝上的天又得变一变了。
早朝后,皇帝只留了刚回京的傅恒一人。
傅恒站在养心殿中,低着头汇报:“浒墅关监督安宁侵蚀关税一案,他管理浒墅关三年,每两实收二分五厘之并平银,谎报一分五厘,多次扣缴祭祀银、桥揽银、银匣银、每个口岸的衣帽银,共计八千余两。”
“另外,”他看了一眼坐在上面脸色已经很不好的皇帝:“臣在民间暗访,意外打探到今岁起和亲王府在江南一带屡有动作,不仅前些日子响应皇后娘娘赈江南难民的号应,还在苏州等地开了粥棚,更大兴土木,买走江南地界良田千亩,雇佣了万余难民开垦务农。南方一带现在和亲王声势渐隆,不少偏远村落村民对律法所知甚少,都给和亲王……起了香火庙。”
“香火庙?”皇帝匪夷所思:“他们不知道我朝律法规定,除古有之圣贤神明,凡立庙者,都需要朝廷金印,建不世之功功载千秋之人方有资格立庙?违背律法私自立庙,是作乱社稷、要株连九族的大罪!”
“偏僻部落教化未开,村中少有读书人,最有文化的不过只能认三两大字而已。”傅恒说。
皇帝已经是气极,握着御笔的手气得在发抖,李玉看了一眼,心惊胆战。
安宁侵蚀关税已经是胆大包天,数额巨大。皇帝派心腹傅恒大人去调查此事,便是安宁已经踩在了他的底线之上,帝王已恨之欲其死了。结果这近万两银,与和亲王做的事一比,便是九牛一毛,再小不过的小事。
圣上是爱重和亲王这个弟弟的,他兄弟极少,能走到心上去的这么多年也就是一个弘昼,这还是当年御花园小弘昼为了他这个四哥以身试毒换来的。皇帝从小就是个疑心的人,当了帝王以后更是如此,若非当真把和亲王当作了手足,又如何能容忍他闯祸到今天。裕太妃死后,和亲王一时在京中饱受宗室诟病,也是皇帝大发雷霆惩处了不少宗室子侄,才让爱新觉罗的其他王爷贝勒们都知道和亲王依旧有着最大最坚实的靠山,不敢再去奚落。
前些日子,皇帝还欣慰地和李玉说,弘昼近来安分了不少,大臣们也对他多有褒扬,还想过些时候交些重要的差事给他。
李玉心中暗叹一声,看了看下面低着头恭谨立着的傅恒,心说,这朝中的风,又得起了。
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不论在哪一朝,都注定是两败俱伤的结局,谁都落不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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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春低头穿过一枝开放得正盛的桃花,抬头,褔灵安坐在湖边的石头上看着她,神色罕见有些怪异,一向早熟孤僻的孩子看着有点坐立不安的。
“褔灵安?”她惊讶地笑了下,往过走:“珠兰来我房里,说你有话想跟我说,我还道是那丫头讹我呢。”
“四婶。”褔灵安站起来,低头唤了她一声。
时春愣了一下,笑着往他那边走:“今天这是怎么了,婶娘看你怎么怪怪的?思嘉呢?她今日没和你在一块儿?”
褔灵安忽然极紧张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婶娘,我想问问您。”他问。
时春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低头看他:“到底怎么了?你素日不这样慌张的,什么问题啊,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告诉婶娘。”
褔灵安咽了下唾沫:“我想问……我听说我额娘回京,不是因为您原谅了她的错处,正相反,是您不想容她在庄子上活下去了……这,是真的吗?”
他的声音慢慢压低,语调却变稳了,目光与时春的相接。
时春沉下了脸:“你听谁说的?”
褔灵安抬起头:“婶娘!我只想知道,这是真的吗?我知道她犯过大错,我不求她能在府里呆着,更不敢求您原谅她。我只想知道……我额娘她……她能活下去吗?”
时春沉默了,若尔晴身上只背了她未出世的孩子那一条命,富察家自然可自由处置她,就是看在褔灵安和傅谦的份上,让她在别院自生自灭就算了。可她若当真与富察皇后之死有关,那就不是一个富察家能插手的了,她害死的是大清元后,不株连九族已经是法外开恩,活下去……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的沉默似乎给了褔灵安答案,他眸中的光亮慢慢淡了下去。时春一下子觉察到了不对,还没来得及反应,面前的孩子已经转身奔出去,“哗啦”一声,跳进了湖里。
时值春汛,富察府里湖是活水,连着城外的河海,近日涨得很高。莫说褔灵安一个小孩,便是傅恒那般高大的大人,进了湖里若是不通水性,十有八九也凶多吉少。
时春万万没想到褔灵安竟会自己跳进湖里来诟陷她,她惊声唤来附近的下人来救人,几个府兵“扑通扑通”地下了水,家丁们举着长杆伸进水里捞人,时春退了一步,惊觉自己的小腿都在哆嗦。
“捞上来了,大少爷捞上来了!”府兵们怀里抱着湿透的褔灵安走了上来,那孩子呛了水,有些虚弱,眼睛却看着她,眼里的情绪很复杂,又似愧疚又似难过。
他身边的侍女珠兰的声音响起来:“夫人!四夫人,您对三夫人就算有再多不满,也不必把气撒在大少爷身上啊,他还是个小孩子啊!”
时春又退了一步,忽然就想笑。乱了,真是乱了。
褔灵安失去意识,珠兰惊叫一声,抬头还想再喊,却发现周围下人的表情与她和三夫人所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们漠然地看着她,都恭敬地等着四夫人发话,就算看到大少爷晕倒也巍然不动。
“把褔灵安送回院子里,找大夫来,好好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病。”时春冷淡地说道,这才有下人上前从珠兰手里抱过褔灵安,褔灵安刚一从珠兰手里离开,立刻有人上前把那个丫头押了下去。
“主子!”如意心疼地接住她,愤恨又无奈:“大少爷怎么可以这样对您!您对他够掏心掏肺了,这么多年,您不是亲娘,更胜亲娘!结果现在他亲额娘回来了,他就来了这一出!这么多年了,他所谓的额娘何曾管过他一分?养不熟,当真是养不熟!”
时春闭了闭眼,把心里涌上来的酸涩压下,她睁眼,吩咐道:“去三房把喜塔腊氏控制起来,给我带来四房,这件事,我得问她要个说法,快去!立刻让她来见我!”
正午时候春光明媚,空气暖洋洋的,花朵吐露芳息,时春心里被愤怒和失望充斥着,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层灰。
“弟妹,你找我有事?”
尔晴绰约地走进四房,抬头打量一番,原来这就是傅恒的屋子啊,到处都有他的痕迹和气味。
时春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扬起手。
“啪!”
这一巴掌把尔晴直接掀翻到了地上!
她瞪大了眼,眼眸微微颤动,抬头看。时春低头看着她,眸子像淬了冰,冰层底下燃着熊熊怒火,她低下/身抓着尔晴的领子把她拎起来。
“畜生!褔灵安是你怀胎十月的亲生骨肉!你竟连一个孩子的天真纯善也要利用,喜塔腊尔晴,你还是人吗?”
她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富察家人丁稀少,所有孩子都是她捧在手心上护着守着长大的,褔灵安敏感多疑,但绝不是轻易会被人利用颠倒是非的孩子,若非有人在他耳边恐吓,鼓吹自己性命不保,那孩子不至于会自己跳下深湖。
尔晴看着她,多稀罕啊,就连当初失去腹中的骨肉,纳兰时春都维持着她那种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矜贵没有对她动过手,如今竟然气到做了扇人巴掌这种市井泼妇才会做的事,看来她实实在在被伤透了心。
她觉得畅快,捂着红肿的脸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弟妹莫不是真情实意把褔灵安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三嫂可真是佩服你,面对仇人的孩子还能如此掏心掏肺,真不知道你是傻还是天真!孝贤皇后都尚且知道人心隔肚皮,拼了命都要生下流着自己血脉的孩子,就算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在所不惜,她求遍天下偏方,吃过虎狼之药,耗尽精元生下九阿哥,就是知道将来能真心实意帮衬六阿哥的只有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哪怕七阿哥年岁再接近,他也终究是异母的外人。聪慧如你,连孝贤都想明白的道理,你却蠢到想不透!哈哈。”
时春猛地转身,蹲下,看着她的眼:“虎狼之药?当年令妃被调走,唯有你伴在娘娘身边,宫中发生了何事,自然也只有你知道。纯皇贵妃养育六阿哥多年,谁不知道她将六阿哥视如己出?若非得知内幕,甚至亲身参与其中,你又怎敢攀扯当朝皇贵妃?喜塔腊尔晴,皇后娘娘的死,当真与你无关吗?”
她盯着尔晴的表情变化,看她刹那间露出了惊恐至极的神色,心里那份猜想往下落稳了七分。
时春睁大了眼,震惊地看着她:“你伺候了她整整十多年!便是石头做的心也该捂热了,你还有心吗?喜塔腊尔晴!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你不能舍弃的?”
“傅恒。”尔晴抬高了下巴,漠然地看着时春:“你不是问我有什么不能舍弃吗?傅恒。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得到他,我恨这个世界,所有阻碍我和他在一起的人,不管是谁,都该死。”
“他们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时春站起来,退了一步:“我对你,再也无话可说。等过两日证据齐全,我会亲手送你上路为娘娘赔罪。”
傅谦从外院奔来,从敞开的大门看到这副情景,惊住:“四弟妹……”
时春瞥了他一眼,温声问:“三哥何事?”
傅谦怔了怔,喉结动了动,怔愣地看了眼地上的尔晴,轻咳一声:“褔灵安醒了,他想见你。”
时春点点头,往外走,吩咐下人把尔晴看住。
“弟妹!”傅谦突然在她身后叫了一声。
时春扭头,傅谦站在那里,神色有些狼狈,又有些无颜面对她的样子:“那个孩子……他从小没怎么见过母亲,这次他以为他母亲回来可以陪伴他……我……我无颜面对你和傅恒,只希望弟妹能看在他还小的份上,轻些追究他过错吧,作为阿玛,我愿意替他一力承担。”
时春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傅谦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低下头,脸色有些惨淡。但他还记得自己是来干嘛的,转身进了房间。
尔晴抬头看到他,深怕事情败露的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扑了上来:“傅谦,你救救我,她要杀我,她要杀我你听到了没有!我是你妻子,我是富察家的三夫人!她怎么能杀我!”
傅谦蹲下来:“弟妹说的是真的吗?姐姐的死当真与你有关吗?”
尔晴笑了下:“你说什么呢傅谦?我们的婚事还是娘娘指的呢。我骗她的,她故意激怒我,我骗她的,你别信。”
“那安儿呢?你撺掇他用这样的方式陷害弟妹,你骗他说这样你就可以留在京城、留在府里,姑且就当作你真的是为了留下,你留下来是为了什么?为了我和孩子?还是为了傅恒?”
“我当然是为你和安儿,”尔晴说:“我们一家子团聚不好吗?安儿渴望有个娘,所以我就回来了,你不能让安儿没有额娘啊傅谦,你不能看着我去死啊。”
傅谦缓缓站起来,他摇头:“不,我不会救你,如果说我还想要挽救你,那这个念头在安儿跳湖以后就没有了。你用了他的命来陷害弟妹,你就是个疯子,你根本不配为人母!从今天起,你与褔灵安再无干系。”
他扔下一张纸,尔晴拿过来一看,是休书。
她坐起来撕掉休书:“就凭你,一个庶子!若没有我祖父,你早就被傅恒压到泥里一辈子也见不得光。就连你也想着休我?你还记得你是什么东西吗?你不配!是,我就是个疯子,你在我心里永远也比不上傅恒,他是明月,你就是那见不得人的泥!你想摆脱我?做梦!我就是死,我也要以富察家族夫人的名头去死!你给我滚!”
傅谦闭上眼,转身走了出去。他曾经真心喜欢过她,想过和她一辈子在一起,做一对平常的夫妻。庶子又怎样,包衣宫女出身又怎样。他会善待她,等她忘记傅恒,重新开始。
现在看来,她根本就看不起他,就算他对她很好,在她心里也永远不可能比得上傅恒。
既如此,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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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春推开门。
褔灵安刚醒不久,面色煞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听到动静扭过头来,看到时春,他掀起被子下了床,一声不吭地跪在了地上。
“四婶。”他声音沙哑。
时春只是问他:“水冷吗?”
褔灵安的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
“她告诉我,只要府里认为你推我入水,你的话就再也没有威信了,也就没办法再把她送回郊外,她就可以永远留在府里,安心陪我长大,和阿玛好好过日子。”
“我知道这样对您不公,但是她在郊外呆了太久,她不知道您在府里的威望……她以为这样能扳倒您,我知道不可能。您在府里得了每个人的爱戴,也……也包括我,”褔灵安哽咽了一下:“她异想天开,我却心存侥幸,最后犯下了这样的大错,到头来,其实她根本不是为了我……”
他捂住脸,一时之间数年委屈涌上来,竟哭得不能自已。
他是富察氏的长孙,外人看起来风光无限,但唯有他知道回了富察家,他只是个生母背负罪孽、父亲庶出边缘的尴尬存在罢了。他从出生就没有见过几次母亲,父亲因为母亲和其他几房关系都不好,下人也会在他背后嚼舌根,他的出生背负着四婶娘未出世孩子的罪孽,若非如此,富察家的长孙也轮不到他这个庶子的儿子来做。
他不恨任何人,但他厌憎着自己。无数次,他看着福隆安,心中羡慕到极致便只剩下绝望,世间任何事都可选择,唯独父母无法,血脉无法。
他放下手,脸上泪痕斑驳,却看着时春,露出一个略微苍白的笑:“您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待我了。”
婶娘是善心的好人,她不会报复他,不会怨恨他,不会和他一个小孩子计较。
只是她再也不可能和过去一样,把他当作亲生儿子那样毫无隔阂地对待了。
时春看着他,眼泪也从脸上流了下来,她长长叹出一口气,摸了摸褔灵安的头,说不出话来。
一个尔晴,一片痴心,一桩错误的姻缘,折磨的又何止是傅谦和尔晴自己,真正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被迫承受这一切的,其实只有一个褔灵安。
作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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