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汾嬅与永瑆

    爱新觉罗永瑆,乾隆帝十一子,长于书画。

    除了一句“长于书画”外,他与别的兄弟没有任何不同。

    富察汾嬅不一样。

    她是满洲八大姓中富察家的长女,名将富察傅恒的女儿,甫一出生就引来许多满洲家庭觊觎的天之骄女。

    平凡皇子和夺目贵女,按说没什么联系。

    可永瑆喜欢她,从小就喜欢。

    汾嬅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出入宫禁。她小时候就生得可爱喜人,很讨人欢心,又从来不像他的姐姐妹妹们爱哭爱闹,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永瑆也很安静。两个安静的孩子坐在一起,看着弟弟妹妹们打闹。

    再大一点,他们两个开始读书。永瑆很喜欢和汾嬅在午后搬两把凳子,坐在宫门口静静地看书,虽然用不了一会儿,福康安、福长安和永琰总会追出来找她玩。

    汾嬅这时候就会放下手里的书,温柔地看着哥哥和弟弟,还有永琰永琮,顺从地被他们拉走。

    她的眼里很少能看到永瑆,只有在淘气的几个孩子跑开以后,对上他的眼睛,轻轻地笑一下。

    永瑆性情温润,脾气很好。汾嬅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亲和地应几句,与她讨论诗文。汾嬅被兄弟们吸引走注意力的时候,永瑆就帮她把书画合上、收拾好,然后在她扭头看来面露羞愧的时候对她笑一下。

    他有次听汾嬅和福康安说话。福康安让她说说宫里这些阿哥们都怎么样,汾嬅夸了六表哥聪慧、永琰表弟活泼,再有就是,十一阿哥温柔。

    永瑆那时忍不住流露出了一点喜悦。待回过神来,就看到汾嬅扭头向他这个方向望过来,在看着他笑。

    永瑆被她发现,忍不住微微红了脸。幸好她被永琰拉去荡秋千,才把他从羞涩尴尬里解救出来。

    不出意外的话,汾嬅眼里只会有她的兄弟们和六哥小十五,偶尔的偶尔,她会看一眼他。

    直到乾隆三十五年,傅恒大人在缅甸生死未卜,富察四夫人离开京城,富察家群龙无首,闹得人仰马翻。

    那时候,福隆安和福康安还在南巡的回程路上,剩下一个年纪还小的福长安在宫里。汾嬅安抚好家里,就进宫来接福长安回家。

    汾嬅那时不过十三岁,纵然从小聪慧能干,强撑着安慰好沅嫏就已经足够坚强了,又哪可能真的淡定如此、不动声色。她进宫的时候不过强作镇定,可细看眼神都是没什么神采的,嘴唇煞白,没什么血色。

    永瑆一直都很庆幸那年自己没有跟着南下。

    虽然这样想不好,可如果他在那天没有和惊慌失措的汾嬅遇到,可能这一辈子他都没有别的机会走进她的眼里。

    永瑆遇上汾嬅的时候,她刚从宫门进来,急匆匆地去永琰那里找福长安。

    没出宫建府的阿哥都住阿哥所。永瑆和永琰住得不算近,他能遇上汾嬅,还是个巧合。

    他那时酷爱读书,宫里珍藏的古籍都快被他看遍了。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消遣,只有永瑆手不释卷,每天能在书房坐一天来读书写字画画,因此把宫学的老师们愁的不行,因为见天儿地给十一阿哥找新书看。

    永瑆那时正高兴地捧了一摞书从宫学往阿哥所走,身后跟着的太监们苦着脸想把活抢过去,都没抢过爱书如命的十一阿哥。永瑆面庞生得是很温柔又俊秀的,柔和着眉眼,黑眸觑着手里的书册页,任谁都能从他脸上看出愉悦两个字。

    他没怎么在意看路,也没看到旁边拐过来的脚步匆匆的汾嬅,直到两个一向最稳妥的人撞在了一起,那书扉破烂脆弱的古籍散了一地,他才把目光从书上移开,落到了汾嬅的脸上。

    汾嬅赶紧站起身,匆匆拿手帕擦了下眼角,看着也站起来的永瑆,有些无措道:“十一阿哥……对不住了,我帮你整理……”

    她蹲下帮他捡着散落的书,永瑆眼尖看到她没擦干净的泪痕。他俯身按住她的手,示意小太监们去收拾,然后有些忧虑地问她:“你怎么了?”

    话才出口,脑子里电光火石一闪,想起刚才拿书出来时候听到来往的太监宫女在讨论富察夫人南下的事。永瑆打量汾嬅一眼,默默用力把她拉起,不说别的,只是带她往永琰的住处走。

    “我陪你去吧。”

    汾嬅一双乌黑的眼抬起来,那个眼神永瑆一生都难忘,像是大雨初歇后的黑曜石,又是悲伤又是荒凉的。

    那不该是她的眼神,只是早慧的人太敏感,容易把什么都想多,提前所有人感到难过。

    她静悄悄地走在他身后,走着走着永瑆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拉住,汾嬅的声音小小的响在他耳后,细听带着脆弱的颤抖。

    “阿玛会有事吗?”

    永瑆本不该说这话的,尤其是对一个在绝望中奢求曙光的人,如果傅恒大人真的没有撑过去,他就是给了汾嬅虚假希望的人,足以被她从此恨一辈子。可他还是说话了。

    “会的,一定会的。”

    汾嬅没有再说话,只是抓着他袖子的手又紧了紧,紧到永瑆的手背都感受到她手指的冰凉。

    他把她带到永琰的居所,没有进去,只是看她小跑着进去,俯身抱住也是匆匆跑出来的福长安,许久都没有直起身子。他站在门口,手指摩挲着腰间母妃给他求得的平安玉,默默替远在前线的傅恒大人祈祷。

    汾嬅带着福长安出宫的时候,永瑆和永琰都不放心地送到了宫门口。汾嬅让福长安先一步上了马车,转过身来打起精神和他们道别。

    她先安慰一脸无措的小十五:“永琰别怕,不会有事的。过些日子,福长安还会进宫陪你玩的。”

    然后她才直起身,向永瑆看过来。

    或许是在他面前流露过真实的胆怯,汾嬅不再像以前那样未语先笑,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几眼,小声道:“谢谢你,十一阿哥。”

    永瑆:“你叫我永瑆便好了。”

    他扭头把自己今日得来的、视作珍宝的古籍从小太监手里拿过来,递给她。

    “给。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到你一些,这些书拿给你,若是实在焦心,看看书也好。”

    汾嬅接过,在下人扶持下踩上凳子,进马车前,头一次没有先去看永琰,而是对永瑆笑着点了点头。

    永瑆看着富察家的马车驶离宫门,被永琰拉了拉手。

    “十一哥,舅舅家不会有事吧?”

    永瑆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不会的。”

    事实上,傅恒大人最后有惊无险,但他回京以后请命辞官掀起的波澜却比他身体有恙带来的风波要大得多。

    其实福隆安已经长成,在寻常官宦人家,有一个顶梁柱身上能有福隆安的官职都是祖宗保佑,但可能是傅恒权势太重,军威赫赫,以至于连任职了尚书的福隆安都处在父亲的阴影之下,光芒无法与之相比。

    但富察家的几个孩子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汾嬅送福长安入宫的时候,也只是感叹阿玛和额娘要离京,觉得不舍罢了。

    还有一事是汾嬅的婚事。

    傅恒的长女已经到了许婚的年龄,之前富察夫人没有做决定,就是为了等丈夫回来。爱女的傅恒虽说不舍,但婚姻大事向来严肃,耽误下去是对汾嬅的不负责,更何况他们夫妻已经打算归隐山水,汾嬅是长女,芸湘和和嘉都还没信心去给小姑子说婚。傅恒和时春离京前,定然是要将长女的婚事定下的。

    永瑆很紧张。姻缘一事,素来轮不到做子女的主张。皇阿玛喜欢与富察家通婚,只是福灵安和福隆安都娶了皇家的女子,汾嬅不一定会再许给爱新觉罗家。

    只是永瑆没有想到,傅恒大人会在皇上提议的时候选了他。

    接到圣旨的时候他整个人脑袋都嗡嗡地在响。他没怎么见过傅恒,更别提得到他青眼,至于傅恒为什么会在一群宗室王爷贝勒和八旗有为子弟里选他,这就不知道了。

    他们的婚事赶在了富察夫妇离京前。挑开汾嬅的盖头时,永瑆玉白的脸上染上了瞩目的红霞,让洞房的其他人都暗地发笑。

    第二天他很早就醒了,看着枕在他臂弯里的汾嬅,犹自还觉得不真实。白日的时候他和汾嬅各自看书画画,汾嬅突然叫了他一声。

    永瑆走过去,垂眼,画上是宫门,一对男女,一捧书册。

    汾嬅这时悄悄地踮起脚在他嘴角吻了一下。

    永瑆笑起来,把她抱在怀里,从身后紧紧揽着她的腰,低头亲了下她的头发。

    他们都是很安静的人,素日里喜好书画,即使同处一屋,各做各的事,但抬眼看到彼此,就忍不住微笑起来。

    琴瑟和鸣,生活平淡。

    市井里流传,和硕成亲王和他的福晋都是京城有名的才情男女,鹣鲽情深,是满人里少有的才子佳人。

    汾嬅生长子绵勤的时候,永瑆就守在屋外。听到孩子响亮的哭声,高兴到泪沾衣襟,在院中即成了一套书法。

    他们还会有很多个孩子,然后在春天赏花、夏天泛舟、秋天赏月、冬天看雪。他会用笔记下他们一起度过的四季,在满头白发的时候和汾嬅笑着将过去的故事讲给孙儿们去听。

    在后世这段“裕光鼎盛”的盛清风貌里,他和汾嬅足以相约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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