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命妇进宫朝拜长孙贵妃的日子。柳荫到的时候, 十来个诰命夫人正坐在棠华宫内, 跟长孙贵妃有说有笑, 见到柳荫, 纷纷起身行礼。坐在左边上首位的，是尚书右仆射费冠成的夫人林氏。以往林氏并不进宫朝拜长孙贵妃, 但是先前朝堂议储，费冠成带头请立二皇子, 派系分属已然过了明路，这林氏也就往棠华宫走地勤了。
“都免礼吧。”
柳荫嗓音温润, 透着平和。贵妇们起身, 她一眼望过去, 都是认识的。有些是以前就见过的，有些是在太后那里见过的。
太后图清静, 早已不召命妇进宫拜见，但是为了柳荫, 前些日子，召见了两拨，让柳荫认了不少人。
众人起身，抬头看向柳荫的目光神色各异，有目光坦荡欲要亲近的, 有小心翼翼笑容温和的，也有那皮笑肉不笑眼神暗藏机锋的比如三品淑人尚书右仆射费冠成的夫人林氏
因为柳荫的到来, 费夫人林氏往后挪了一个位置, 众人也都跟着往后挪了一位。
柳荫从从容容地给长孙贵妃行了一个半礼, 众人看在眼里，彼此间眼神仗打地那叫一个热闹。
长孙贵妃倒是面色平静，始终带着慈母般的笑容看着柳荫，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
柳荫行完礼，走到原先林氏的位置上坐下，有宫女上前奉茶，柳荫觉着身影有些熟悉，打眼一瞧，竟是昨天晚上被她家王爷赶回棠华宫的杨景芝。此刻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宫女府，眼周一圈淤青，想是昨儿个一夜没睡，额头一片红肿，似乎是昨天磕头磕的，但柳荫怎么记得，她被赶出雍亲王府的时候还妆容精致楚楚动人的想要勾引穆子契，可见当时额头虽然有些红，但完全可以用脂粉盖住，而此时柳荫用帕子掩唇，浅浅一笑。
长孙贵妃倒也聪明，没让杨景芝其他地方“变”出伤痕来，只是让她在原先的基础上加重了一些。
杨景芝颤抖着手给柳荫上茶，苍白的小脸上也全然是惶恐的模样，似乎十分惧怕柳荫。因为手抖地厉害，天青色竹纹茶碗在她的手中叮铃作响。
长孙贵妃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说“你这丫头，如此不中用，连个茶都上不好，难怪雍亲王妃不喜欢你。罢了，你下去吧。”
柳荫浅笑不语，接过茶碗，抿了一口。
“这丫头想来也是被吓坏了吧。”林氏在边上悲天悯人地说道。
有人顺着林氏的话头，叹息了一声，说“就是啊，真是可怜见儿的，宫女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岂能随意作践”
柳荫抬眸往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原来是宜君侯府的夫人连氏，也就是莫元爱的母亲。
柳荫的目光并不锐利，只不过是淡淡地瞧上一眼，看看是谁在说话罢了，但许是这些日子以来管理王府，沾染了些许穆子契的霸气，宜君侯府夫人瞧见她那一瞥，竟是略微一窒，不敢再说话了。
柳荫淡淡地收回视线，依旧默不作声。
且先让她们说吧，待她们说完了，她再来说。这是她跟穆子契学的，先把舞台让给别人，等别人唱了完，她再上场不迟。她也想看看，究竟有多少人会站出来说话，又都会说些什么
没让柳荫失望，坐在她对面的南林郡王妃接着说道“王妃娘娘，论辈分，你该叫我一身婶娘，今日我就托个大说一句，这女人呐，要贤惠大度些，尤其是我们皇家，皇子三妻四妾，那是要为皇家延绵子嗣的，你若是横加阻挠，到时候落个善妒的名声，那可就不好了。”
“我知道，论品阶，亲王妃比我这个郡王妃要高，可我今日说这些话，也是为了你好。”
南林郡王妃语重心长，不知道的还真会以为她是在为柳荫着想呢。
柳荫端着天青色竹纹茶碗，用盖子轻轻抹着浮在上面的茶叶沫，低首垂眸，嘴角擒着抹若有似乎的浅笑，始终沉默。
屋子了安静了好半晌，看样子，她们是说完了。
柳荫顺手搁下茶碗，并不理会其他人，径自看向长孙贵妃，嗓子清清泠泠地问道“敢问贵妃娘娘，如果让您给父皇选妃，您是选父皇喜欢的呢还是选您喜欢的”
长孙贵妃被她问的一愣，默了半晌，回道“那当然是选皇上喜欢的。”
“那就是了。”柳荫道“杨姑娘入不了我家王爷的眼，只能说明她没这个福分。自古以来，女人以夫为天，我家王爷不喜欢，我总不能跟他说，这个杨姑娘是长孙贵妃派来的人，您将就将就纳了她这天下本就没有主子将就下人的道理，更何况，我家王爷是皇子。”
众人被柳荫说得一楞，一时间竟是一个反驳的都没有。
柳荫唇畔的笑意略微加深，这个锅，甩给穆子契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南林郡王妃最先反应过来，说道“雍亲王不喜欢，确实也不能让他将就，可就算这样，你随便找个地方，打发她住着就是了，又何苦作践人家还弄出深夜扣宫门这么大的阵仗来，闹得人尽皆知，这让她以后怎么见人传出去让老百姓听见了也只会笑话咱们皇家。”
柳荫轻笑，四两拨千斤，“郡王妃说笑了，我家王爷有随时进宫的权力，我可没有。”
这些人也真是搞笑，什么都算到她头上，跑来指责她，有本事，到穆子契跟前说道去。
坐在柳荫下首的费冠成夫人林氏沉默了许久，此时又开口说道“王妃刚才也说了，女人以夫为天，可臣妇看王妃说什么都拿雍亲王做挡箭牌，难道就不怕有损他的名声”
她家王爷还有名声
柳荫暗觉好笑，她转头看了一眼林氏，而后低眸浅笑，露出幸福甜美的笑容，说道“都是女人，我以为大家明白呢，不论是后宅还是后宫，谁受宠谁就得意，反正不论我说什么，我家王爷都会给我担着。”
被宠爱的女人，总是特别的有底气。
诚如柳荫所说，大家都是女人，谁都想得到自己丈夫的宠溺跟爱护，可在场所坐的诰命夫人，谁家里没几个妾室通房添堵所以，柳荫唇角那抹幸福的笑容还真是刺痛了不少人的眼眸。
而柳荫，浅笑婉转，犹转头问长孙贵妃，“贵妃娘娘，您说是吗”
长孙贵妃唇角抽了几下，脸上的笑容险些没挂住。她没有正面回答柳荫的问题，而是说道，“行了行了，大家也别说雍亲王妃了，他们刚成亲，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容不得旁人也是常事。”
这是打算圆场子了。
林氏紧跟着说道“是啊，新婚夫妇嘛，还在兴头上，总是比别个恩爱些。”
言外之意是如今雍亲王宠着柳荫，不过是因为他们才刚新婚，还在兴头上而已。这味儿，闻着有点酸。
南林郡王妃也说道“都是过来人，我们都懂。不过像打骂宫女这种事，以后还是别做了，我大宣以仁德治国，传出去，有损皇室清誉。”
许是仗着人多势众，宜君侯府夫人这个时候又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是啊，杨姑娘好歹是长孙贵妃的人，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宜君侯府人话音刚落，柳荫这厢“哐当”一声，竟是茶碗翻在了桌面上，茶水溅到了柳荫的衣裙上。
长孙贵妃呵斥“怎么回事连倒个水都不会吗”
倒水的小宫女吓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向长孙贵妃磕头求饶。
长孙贵妃道“你跪本宫做什么你翻得可是雍亲王妃的茶水。”
那小宫女听了，连忙用膝盖转了个身，冲着柳荫磕头求饶，口中不停地道“雍亲王妃饶命，奴婢不是故意”
柳荫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其实那茶水是她自己故意弄翻的，那小宫女自然也知道，不过她不敢说而已，不论任何时候，错的永远是奴才，而不是主子。
一直站在身后的紫鹊忙上前用帕子擦溅到柳荫身上的茶水，柳荫也不说话，任由那小宫女在地上跪着磕头求饶，待紫鹊擦完了，才淡淡说道“我倒是没什么，但各家有各家的规矩，下人犯了错，自然要罚。这里是棠华宫，棠华宫的宫女犯了错，该怎么处罚都是贵妃娘娘的事儿，我总不能舔着脸让贵妃娘娘不看僧面看佛面，饶是她吧这不是僭越吗”
柳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再告诉众人，杨景芝之所以要磕头，是因为她自己犯了错，当时她人在雍亲王府，怎么处置都是雍亲王府的事儿，旁人无权干涉。
只不过这招有点狠，还累及了无辜。
众人见柳荫似乎动了真气，当下一片寂静。
谁都想不到，柳荫居然如此直白的反击，痛打长孙贵妃的脸面，当真一点情面不留。还真有几分以往雍亲王的作风，当真不是一类人，不进一家门啊。
宜君侯夫人直接脸都白了。
长孙贵妃面色铁青，沉声命令“来人，拉出去，打二十板子”
那小宫女听了，直接吓得哭天抢地的磕头求饶，额头在玉石板上磕地咚咚作响。
宫门外侯着的几个太监听见长孙贵妃的命令，立刻走了进来，上前去拉那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哭泣不止的小宫女。
柳荫淡淡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在她被那几个太监拉到殿中央的时候，忽然淡淡地道了一句“等一下”。
太监们停下脚步，等候训示。
“雍亲王妃还有何意见”
长孙贵妃面上早已没了笑容，看向柳荫的脸色冷冷地，话语也透着几分寒气。
柳荫神色淡淡地，学着方才南林郡王妃的话说道“我大宣以仁德治国，这二十板子打下去，她焉有命在”
长孙贵妃沉着脸道“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
柳荫嫣然一笑，道“倒是没有意见，只是我突然想到，在座的各位，都是眼明心亮，讲道理的人，可外面的人不知道情况。今天若是打死了这个小宫女，知道的说贵妃娘娘治下严谨，不知道的，该说我飞扬跋扈逼着贵妃娘娘打死宫女了。这罪名我可担不起。”
她这一番话，无疑是在说长孙贵妃故意重罚宫女，往柳荫头上扣帽子。长孙贵妃气得脸都白了。
“说要罚的人是你，现在不让罚的人也是你，王妃娘娘到底是何意啊”南林郡王妃冷声说道。
柳荫浅笑道“昨儿个雍亲王府不是往棠华宫送了个人嘛，如此一俩，我府上就缺了个人，棠华宫是不是该礼尚往来，也给雍亲王府添个人”
不管杨景芝先前是谁的人，给了雍亲王府，那就是雍亲王府的人。
“你的意思是要本宫把这个小宫女给你”长孙贵妃寒声道。
柳荫也不废话，直接道“是”，然后还说，“杨姑娘犯了错，被赶到棠华宫，如今这小宫女也犯了错，那不如就将她赶到雍亲王府好了，如此也算公平。”
“你这算是什么歪理”南平郡王妃讥诮道。
柳荫也不知道这算什么歪理，反正横竖是给了长孙贵妃台阶下了。若她还坚持要这打小宫女二十大板，那等于是承认她故意打死这小宫女往柳荫头上扣帽子，可若是改变处罚，又等于向柳荫低了头，怎么都是错。最好的办法，就是顺着柳荫铺好的台阶，顺坡下驴，彼此面上都好看。
长孙贵妃狭长的凤眸里仿佛淬了一层寒冰，看向柳荫的时候，简直比刀子还锋利，但过了片刻之后，却又一一收了回去，转而看向跪在地上的小宫女，沉声道了一句“还不快谢过雍亲王妃”
拉着小宫女的太监松开手，那小宫女一咕噜爬起来，跪在柳荫面前，脆声说道“奴婢谢过雍亲王妃救命之恩。”
柳荫叹了一口气，对她说“起来吧”。那小宫女颤抖着身子站起来，走到柳荫身后站定。
众人俱都沉默，这个时候，棠华宫掌事宫女倩儿领着一个小太监进来，柳荫认得这个小太监是雍亲王府的人。
倩儿走到长孙贵妃身边，小声说“娘娘，雍亲王来了，正在宫门口。”
那小太监对着长孙贵妃行跪礼参拜，然后起身说道“贵妃娘娘，我家王爷特来接王妃娘娘。”
原来是穆子契下了早朝，听闻柳荫被请来棠华宫，便赶过来接她了。
又来
长孙贵妃眼角抽了几下，面上却又少不得做出一副笑脸来，说“娘儿们说话，一时忘了时辰，倒是让王爷久等了。既如此，那本宫就不留雍亲王妃了。”
柳荫站起身，向长孙贵妃告辞，然后便出了棠华宫。
只是那小太监却并未跟着柳荫出来，而是继续站在那里，柳荫也没在意。
待柳荫走了之后，那小太监弓着腰对长孙贵妃说道，“贵妃娘娘，雍亲王殿下有几句话让奴才传达给娘娘。”
长孙贵妃狭长的凤眸眯了眯，只听那小太监说道“雍亲王殿下说了，他这辈子就守着王妃娘娘一人，您统管后宫，也不用费心想着往他府里头塞人，您若是非要送，送一个他杀一个，送两个他杀一双，贵妃娘娘若是看谁不顺眼，尽管往雍亲王府里送就是了。”
长孙贵妃听了这话，怔了一下，气得身子都微微发颤。
然那小太监却还没说完，他细长的小眼睛左右一转，扫了一圈在座诸位贵妇，“还有各位诰命夫人，雍亲王爷也传了话，今日一切，全是王爷自己的意思，日后若是有人胆敢在背后污蔑王妃，生口舌是非的，那他的剑，可是不认人的。”
众人都惊呆了
长孙贵妃脸上阴晴不定，红白转换，好不热闹。
其实她比谁都清楚，穆子契并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然而这令人恐怖的名声，正是她一手帮他促成的。没想到如今他却用这个来对付她了
穆子契说若有她看不顺眼的人，就往雍亲王府送，这样若是她还往雍亲王府送人，不是明白着告诉众人，她瞧那人不顺眼，想要她的命
那小太监传完话，又恭恭敬敬地对长孙贵妃行了礼，然后才弓着腰退出去。
那小太监走了好久，殿内都没人说话，过了许久，才听南林郡王妃小声道了一句“当真是个魔头。”
然而其他妇人却是再不敢言语一声，长孙贵妃知道雍亲王名声败坏的内情，她们可不知道，她们只知道传言那雍亲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以后莫说让她们找柳荫麻烦，只怕是见了她都恨不得绕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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