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契的话意有所指,柳荫瞬间就听明白了。
生者可以死, 死可以生意思就是让他们两个假死遁世, 从此天高海阔,神仙眷侣, 双宿双栖
只可惜宁氏,一辈子以柳神珠为骄傲的资本, 满心以为将来有朝一日她能够凤临天下,成为全世界最尊贵的女人, 还有宁老太君一心以为扶植柳神珠,能够让柳氏家族一飞冲天,辅助宁氏家族门楣光耀然而这一切,终究都成了梦幻泡影。
柳荫跟宁氏不亲近, 更谈不上感情,可在这件事情上, 她是有几分同情她的。
说不清谁对谁错,柳神珠为了心中所爱抛弃一直以来培养她宠爱她的家人诚然不值得提倡, 可宁氏和宁老太君将她们的梦想一厢情愿的强加在柳神珠身上,也似有不妥。
压力越大,反弹也就越大,柳神珠义无反顾的叛逆就是最好的证明。
柳荫思来想去, 还是觉得不安,“王爷, 我觉得这样做不妥当。”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穆子契问。在这件事情上, 穆子契其实本身也是无可无不可, 他见柳神珠跟白牡丹情比金坚,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想要帮他们一把,可若是柳荫说此举不可行,他也是不会坚持的。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能让柳神珠就这样一走了之,必须要告知一声。”柳荫说道。
穆子契十分不解,“若是告诉了宁氏,那柳神珠还走得了吗”
柳荫道“并非是要告诉宁氏。”
穆子契想了想,隐约有了猜测,“你的意思是”
柳荫点头道“如今三伯父远在沧州公干,三府除了三伯母,还有我大哥柳申烽。”
穆子契点点头,表示赞成柳荫的意见。柳荫当即修书一封,派常靖送去,并交代他务必亲手交给柳申烽本人,切不可转交他人之手。
常靖是穆子契的近身护卫,官居四品,按理说送信这样的小事是不会动用他的,可事关重大,只能是派最信任的去。
常靖知道柳神珠的事情,接了柳荫的信,什么都没问,直接去了三府,亲手将信交给了柳申烽。
柳申烽接到信之后,沉默了良久,什么都没说,只是跟常靖道了声谢,便让他回王府了。倒是让柳荫十分吃不准他的想法。
时日傍晚十分,黄橙橙的夕阳遍洒栖凤阁,庭院中央那棵硕大的梧桐树枝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晃,树叶婆娑作响。
以往,这当是一个宁静是安逸的夏日黄昏,柳神珠会坐在庭院内看书写字,或者看小丫头们踢毽子玩可如今,她只是满怀心事的坐在窗边,望着西边天际渐渐下垂的夕阳愣愣出神。
柳申烽悄然步入栖凤阁,站在门口,看着窗边柳神珠落寞的背影许久,才叹了口气,走了进去。
柳神珠听见脚步声,下意识地就感到惊慌,蓦然回首,却看见是柳申烽,顿时松了口气。这些日子,她担惊受怕,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了。
“大哥”
她轻唤了一声,极力想掩盖身上的疲惫状态,免得惹他生疑,询问之下,多生事端,可声音一出口,却是藏不住的暗哑。
柳申烽望着她憔悴的模样,又叹了口气,“妹妹,我都知道了。”
“什么”
柳神珠瞠大了一双凤眸,里面全是惊慌失措,下意识地护着肚子往后退了一点,“是是三妹告诉你的”
看柳神珠紧张的样子,柳申烽不得不放低了声音安慰她,“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也不是来阻止你的。”
柳神珠诧异都看着柳申烽,柳申烽也看着柳神珠,叹道“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柳神珠跟着柳申烽出门了。他们坐马车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马车停下,柳申烽率先下车,掀开帘子,让柳神珠也下马车,柳神珠看着周遭的穷巷矮屋,以及前日刚下过雨,地上湿滑肮脏的泥土地很不情愿下车,“大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你先下来再说。”
柳申烽态度坚决,不容柳神珠退却。柳神珠没有办法,只好犹疑着下车,脚一沾地,立刻感觉脚底下湿湿滑滑地一片粘腻,粉红色的牡丹绣鞋瞬间就沾上了污渍。她往日最爱干净,衣服鞋子沾上些许灰尘都要立即换掉,更何况是如此污浊之物。柳神珠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头皮都快发麻了,一对柳叶眉蹙到一起,都快连成一线了。
“大哥”
柳神珠带了哭腔软语央求,想要离开此地,换若以往,柳申烽早就心疼妹妹,带着她离开了,但一次,他却没有理会,刚毅冷峻的面容上全是决绝。
“跟我走。”
柳申烽不容置疑的态度近乎冷漠。
柳神珠从来没见过大哥这副模样,心下害怕,不敢再言语,只能是踩着脏污,强忍着作呕的欲望,迈着小步跟在柳申烽后面。
柳申烽带着柳神珠在僻陋的巷子了走了许久,越走越深,越走越破败,柳神珠忍了许久,终于,在无意中看见一方矮屋墙角一堆黑褐色令人作呕的狗屎的时候终于再也忍不住,扶着路边一株枝叶扶疏的歪枣树大肆呕吐起来,加上本就怀了孕,更是吐的天昏地暗,连肠子都快吐出来了。
柳申烽冷峻的面容上露出心疼的模样,可仍是克制着自己不去扶她。
柳神珠吐完之后,全身虚脱,差一点晕死过去,但好歹勉力支撑住了,可是却扶着歪脖子枣树直不起身来。
“站起来,继续走。”
柳申烽冷着声说了一句,然后不去看柳神珠径自往前走。
柳神珠看了一眼大哥的背影,勉强站起身子,继续跟着他。
又行了许久,都快走到巷子的尽头了,柳申烽才在一幢看上去极其简陋的小院门前停下脚步,柳神珠见柳申烽望着这所小院发呆,也好奇地望了过去,只见木门老旧,矮墙萧疏,门前几级石台阶已破落,上面落满了青苔入目皆是荒凉。
柳申烽抬步走过去,拾级而上,推门进屋。
“大哥”
柳神珠叫了一声,可柳申烽恍若没有听见,依旧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柳神珠没奈何,也只好跟了上去。
进到院中,里面倒不似外头看着那般破败,庭中花木繁茂,小径蜿蜒,落满残红,虽然久未打理显得有些杂乱,可到底欣欣向荣,生机盎然,给人以生的希望。
柳申烽脚步不停,一直走到屋中方才停下脚步。
柳神珠跟在后面,跨过台阶,步入屋中。
这里头已经事先有人打扫过,虽然简陋,可到底是干净的。
“这些日子,你就住在这里吧。”柳申烽背对着柳神珠淡声说道。
柳神珠惊讶道“为什么”
柳申烽转过身,双目炯炯地望着柳神珠,沉声说道“你不是要跟白牡丹走吗我不拦你,可我要让你知道,今后你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早就了解过了,白牡丹身无长物,除了唱戏,他什么都不会。以后你跟着他,恐怕连这样的屋子都未必住得上。”
“不会的,白郎有许多积蓄,我也有”柳神珠想要反驳,可柳申烽无情地点破“死人需要那些东西吗”
柳神珠楞住,反应过来,是啊,她跟白牡丹是假死遁世,既然人都死了,那他们生前所有物什自然也就统统都不能要,如果带走,势必惹人怀疑。
柳神珠低下头,咬住嘴唇,娇俏唇畔此刻苍白地无一丝血色,良久,嗫嚅着说“三妹三妹她会帮我的。”
雍亲王都答应帮她了,他说一切都会安排好,那到时候肯定也会给他们一笔钱财的。
柳申烽嗤笑了一下,道“妹妹,你自小娇宠,受惯了旁人的照顾,认为旁人给予你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可你有没有想过,白牡丹会不会接受还是你其实根本就不了解你所爱之人”
半日的时间,柳申烽已然调查过有关白牡丹的一切,从他初到京城直至成名成角儿,都一清二楚。
他刚到京城之时,一穷二白,跟义妹云纤丽露宿街头,他白天去码头搬货,晚上偷偷练习唱功,有一次又累又饿昏倒在街头,路人瞧他可怜,给了一个馒头,可是他却宁死都不肯要别人的施舍,强撑着去码头搬了半天的货,得了几枚铜钱,然后才去买吃的。
试问这样一个人,如何肯接受别人的馈赠
他心高气傲,宁死不食嗟来之食,他不辞辛劳不怕吃苦,可柳神珠呢她从小过的都是金尊玉贵家人呵护,事事都有人照顾的生活。在柳申烽看来,他们所谓的爱情,根本就是一场笑话。
“就算他肯接受,雍亲王府也给你们大笔的钱财,可是难道你们就打算靠着别人的馈赠过一辈子”
柳神珠低头不语,无言以对。
看着柳神珠茫然无措的样子,柳申烽又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你就先住在这里吧,这屋里该有的都有,不过没有人伺候你,你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要自己动手。”
看柳申烽的样子,显然是动真格的,柳神珠一下子慌了,想要求情,“大哥”可是柳申烽全然不理,再不言语,转身就走。柳神珠追上去,可是柳申烽脚程太快,柳神珠跟不上,还没追到门口,就听见砰的一声,一直侯在外头的仆人关上了院门,然后又听见叮铃两声脆响,竟是落了钥。
“大哥”
柳神珠扑到门前,不停地拍打,哭着哀求“大哥,你把门开开大哥你带我回去呀我不要一个人住在这里我怕大哥大哥”
柳神珠不停地拍门,哭着一声声唤“大哥”,声嘶力竭。
柳申烽默默地站在门口,也是红了眼圈,心里默默地道妹妹,别怪大哥狠心,大哥都为了你好。你有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权力,可大哥有责任让你知道将来你所要面对的是怎样一条路,如果此后你依然选择跟白牡丹走,大哥不会拦你。
门里边的拍打声嘶喊声还在持续,可已然渐渐微弱。柳申烽强忍住上前打开门带她回去的冲动,转身快步离开,心中的懊悔跟愧疚就如同脚下的湿泥附着着鞋子一般,萦绕不去。
一直以来,他一心扑在学业上,踌躇满志,欲为家门争光,却忽略了家人。
三妹在后宅遭受冷落多年,他却毫无所知,还满心以为是她性子淡泊不喜与人接触。神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以为她很开心,很幸福,可直到今日他招来她身边一直陪着她的大丫头细细询问才知道,原来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开心,母亲和祖母将“凤命之说”奉若神明,将整个柳氏家族的荣耀兴盛都压在她的身上,可从来没有人想过,她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其实她是个很孝顺的孩子,她之所以一直没有反抗,是因为她觉得母亲和祖母喜欢她走那条路,所以她就一直顺着他们。有时候真的累了,她就任性一下,发泄发泄情绪,可母亲和祖母不知道原因,不管她做什么,只是一味地顺着她,如此一来,她心底其实反而更不高兴,也就越发的任性,然后在她们的骄纵下,一步步养成了如今的性子。他听那丫头详细叙述了她跟白牡丹之间的种种,她之所以会那样义无反顾的爱上他,完全是因为白牡丹看出了她内心深处的苦闷和彷徨,以及给予了她真正想要的关心与爱护,他会在她说三妹坏话的时候加以引导,他不指责她也不纵容她,徐徐将她引往正确的方向,他让她成为更好的人,将她差一点点就扭曲的心灵带往一个自由解放的空间,这一点上,白牡丹所做的,比柳家人更好,所以神珠对他的爱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她想要放弃一切跟他私奔,虽然任性,可这何尝不是因为她的内心深处想要逃离这个家
听见外面的脚步声远去,柳神珠知道柳申烽已经走了,可仍然带着一丝希冀,无力地麻木而又机械地拍打着门,不停地叫“大哥带我回去”直到完全没了力气,才趴在门上,身子颓然地往下滑,顾不得脏污,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靠着门框,无声地哭泣。
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天地间一片幽暗,晚风呼啦啦地吹过来,裹挟着白日里的余温,庭院中葱茏的树木呼啦啦作响,将那低低地啼哭声完全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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