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的监牢,光线很暗,空气很潮,鼻息处总萦绕着挥散不去的霉味儿。
香九没慌没乱,拿过唯一一根白蜡烛,搁在床头的小方桌上,欲要在上黄泉路之前,睡个安稳觉。
掀开棉被一角,发现褥子上满是血迹,一团团的,构成的形状很诡异。
香九嘀咕道,大概是上一位兄台留下的吧。
看来安稳觉是没得睡了。她裹紧衣服,找了个稍微亮堂的角落蹲下,挂念起她的小推车和那一车恭桶。
忽然就笑了。
原因是听说慎刑司的断头饭有两荤两素,还管饱。她进宫一百天,连一顿饱饭都没吃过呢。
打定主意,先把断头饭吃好,再想办法活命。所谓“我命在我不在天”,没到一命呜呼时,一切都有转机。
于是她开始等待,慢慢的,慢慢的,窗外乌云退散,旭日东升,天地有了清白之势……牢门远处也有脚步声传来,偶尔夹杂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蜡烛也烧到了最后,噗嗤一下火苗熄灭,化成一缕青烟。
香九拍掉衣襟处的灰尘,端正好帽子,来到小木桌边坐好,为迎接断头饭做起准备工作。
“小太监,你可以走了。”一人解开门锁。
香九:“……”
说好的两荤两素呢。
另一人也细声细气道:“我还有差事要赶,你快跟我走。”
香九被他那身衣服唬了一下。茶绿色,胸前缀蝙蝠纹补子。腰间挂鲨鱼皮小刀鞘。脚下踩一双麂皮靴。
再一看那脸,不就是昨晚带侍卫摁倒她的太监嘛。
瞧这打扮,定是御前伺候的人,少说也是个正六品。
“敢问公公尊名。”香九试探道。
“……井喜。”
“皇主子……传我去养心殿?”香九忐忑的问。
井喜淡淡摇头,原路往回走,香九赶忙追上他,路上盯着他微驮的脊梁,没再问别的。
出了监牢,太阳光直咧咧的,颇是刺眼,香九下意识抬手挡了挡。
“你驾前失仪,以下犯上,皇主子饶你死罪,但仍有惩罚给你受。”井喜侧身,示意香九接旨。
一天到晚,尽下跪了。香九半撩开袍子,弯下膝盖。
心想,满宫上下,还有比呆在辛者库更惨的事吗。与之相比,所有的惩罚都能称作奖赏。
这般一想,竟然有了点小期待。
井喜面无表情:“现将你发往辛者库,受劳役之苦。”
然后胳膊一挥:“来人,拖下去。”
香九:“……”
两名侍卫领命,一左一右上来,将香九架了出去。从始自终,香九都未曾挣扎,只是神情有点……失望。
井喜眯起眼皮,望着她被越拖越远的可怜身影,忽然觉得此人高深莫测。
高深莫测的人最能沉住气,在这深宫之中,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一飞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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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的勤政亲贤殿内,木苏娆批完最后一本奏章,将其仔细搁到一旁,抻了抻酸软的后颈。
南叶停下磨墨的手:“皇主子,歇歇吧。对了,阮小主在外求见许久,不如奴才请她进来,陪您解解闷子?”
木苏娆拿过护甲依次套上指尖,起身步出勤政亲贤殿,坐了进东暖阁的炕,双腿并着一抬,整个人都窝上去,手肘斜支在黄缎金龙缂丝迎手上,盈盈一握的腰肢往下凹着。
她接过南叶递来的牛乳茶,呷了一口:“阮小主?她谁?”
“您忘啦,您南巡时,皇贵太妃为您挑了位新的皇珺侍选,叫阮如歌,月初入的宫。您才回来,还没见过呢。”
南叶小心翼翼道:“是皇贵太妃的外甥女……”
木苏娆哂笑:“还是太后的亲侄女。”
南叶默不作声,捧回茶盏,放上炕桌。
木苏娆眼底冷淡,唇上反而挂起笑:“这话你是帮皇贵太妃说的,还是帮太后说的?”
南叶大骇,惊出一身冷汗,趴在脚踏边:“奴才只有您一个主子,万万不敢帮旁人说话,可皇贵太妃总希望您身边可以有个知心人,奴才这才斗胆……皇主子息怒。”
“起来吧。”木苏娆没绷住笑,冷不丁笑出两声,语调变得活泼,“朕逗你玩呢。”
是不是逗人玩儿,只有您自己知道。南叶胡乱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颇有眼力劲儿道:“那奴才出去支会阮小主,让她不用等了。”
躬身退到门边,又蓦的停下:“若其他小主求见……”
“和以前一样,不见。”
没过一会儿,井喜回来了,紧赶着来跟木苏娆复命。
木苏娆把香九送到慎刑司,不过一时兴起,发发气而已,没打算真要她的命,关了一夜,自然就把她放了。
但也不想再理会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随口“嗯”了一个字,让他把暖融融抱来。
暖融融就是那只沙巴兔。
井喜懂事,不光抱来暖融融,还从御膳房取了新鲜的菜叶,给暖融融当吃食。
木苏娆乐得开怀,挑了根细软的,亲自喂到它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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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九觉得皇主子真仗义,虽然没让她吃上两荤两素,但侍卫好歹帮她把一车恭桶推回了辛者库。
顺带把她也拖回来了。
当然,服务态度有些恶劣,像丢垃圾似的把她丢进门,碰巧丢在了傅哀愁脚边。
傅哀愁那张脸哟,立马变得比他名字还哀愁。
香九晓得,一顿鞭子是免不了了。
说实话,她觉得皇主子太霸道,不就拉了下手吗,跟她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居然还关她大黑牢,这样的女人若放在民间,俗称“母夜叉”。
“老子叫你去惹祸!”侍卫一走,傅哀愁就露了原型,擀上袖子,取下腰间的鞭子,作势要动粗。
他身后,是一帮埋头做活儿的奴才,皆扭过脸,偷偷张望他们。表情或木然,或幸灾乐祸。
香九不卑不亢,扶着放恭桶的木架站好,看也不看傅哀愁,将推车上的恭桶,一一卸到水池边,又取来竹刷和皂角,洗洗涮涮起来。
傅哀愁最讨厌她的不服管教,他当了十年的辛者库管事,骨头再硬的奴才,几顿鞭子下来也打服了,唯独这个香九。
你打她,她不吭声。你饿她,她也不吭声。明明生得瘦瘦弱弱,跟个女孩子一般,骨性却烈得很。
傅哀愁吸吸鼻子,猛地踹翻恭桶,粪水哗哗啦啦,倒得满地都是。
臭气顿时熏上了天,苍蝇从四面扑来。
刀豆冲上去抱住傅哀愁高举鞭子的手,讨好道:“干爹,犯不着为这种人生气,儿子帮您教训她。”
他把傅哀愁扶到长凳上坐好,接下鞭子抖了几抖,自以为威风凛凛,实则狐假虎威,甚是滑稽。
香九眼睛里闪过轻蔑,重新提来一只恭桶。
下一瞬,手腕结结实实挨了一鞭,疼得直打哆嗦,衣服破开,血淋淋的皮肉往外翻。她咬紧牙关,身子打了个颤。
刀豆黝黑的皮肤透出狰狞的红,得意地喊道:“都仔细看好喽,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语毕,再次挥鞭。
鞭子落下的位置还是手腕,伤口加深,鲜血渗出来,合成一股,流淌进指缝。香九再能忍疼,也免不了哼哼。
“嗯!你小子挺有主意啊。”傅哀愁向刀豆投以表扬。
刀豆嘿嘿一笑,继续扬鞭,瞄准的……仍旧是手腕。
电光火石间,一瓢腥臊的粪水泼向他,速度极快,泼到他的脸,仿佛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火辣辣的疼。
他愣了!
傅哀愁也愣了!
所有人都愣了!
只有香九无比清醒,她舀了第二瓢粪水,像捏刀子一样捏在手里,目光如倔强的幼狼,死死锁着刀豆。
“你你你居然用这玩意儿泼我……”刀豆趴在井边干呕,慌慌张张地打了桶井水上来,洗了把脸,复才捡起丢开的鞭子,“我和你拼命。”
香九迎上他,又把粪水泼他一脸,转身抢了把扫帚,二话不说,对着他脑门劈下去,刮擦出数道细浅的血痕。
刀豆一摸痛处,见掌心满是血,登时目眦尽裂,呜哇乱嚎地扑向香九。
香九闪身避开,一脚踹他个趔趄。
傅哀愁坐不住了,大喝道:“住手!”
刀豆的一腔怒火早把理智烧没了,听不进他的命令,非要和香九拼个你死我活。
一番吵闹,惊动了辛者库的其余几个管事,纷纷跑进院子,见到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
其中一位管事嬷嬷性子泼辣,大步流星走过去,把他俩挤开:“要造反不成!”
刀豆先发制人:“禀嬷嬷,香九拿粪水泼我。”
“嬷嬷,是他先动的手,如若不信,您可以问问其他人,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刀豆辩驳道:“你不好好干活,昨夜惹怒了皇主子,本就该罚——”
香九打断他:“皇主子发落我一夜慎刑司,已经是罚过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代皇主子来教训我!”
“你——”
“再说了,我是辛者库的下贱奴才,你何尝不是,你打我,我凭甚不能还手!”
话是对刀豆骂的,却句句指桑骂槐。
“放肆!”傅哀愁老脸挂不住,“我堂堂七品掌事,惩治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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