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林页的时候,她大概最多五六岁吧,林页也就七八岁的样子。所以现在回想起来,她对他的记忆都没有多少了,只断断续续记得几件趣事。
她那时在太学读书,因是皇太女,有一方独立的院子。
一墙之隔的地方还有一方占地颇大的院落,是男孩子们读书的地方。
那些男孩子,大多都是达官显贵的儿子。大应朝女人当权,在外做官、经商的都是女人,男人面前的路几乎只有成婚后打理内宅这一条。但饶是这样,家世好些的人家也总是愿意让儿子学些东西的,起码诗书要懂一些,来日谈婚论嫁时才入得了妻主的眼。
女孩子们学的东西就不一样了,诗书、史政、数术、骑马乃至刀枪剑戟,恨不得都样样精通。
所以太学里头,五六岁的女孩子所学的东西都比七八岁的男孩要复杂不少。
虞锦有一阵子常在读史的课上感觉窗外有人影在晃,她为此总扭头去看。然太傅严格,她为此被打了好几回手心。
后来她终于忍不了了,一日下课就冲出去,便见一道人影迅速奔向院墙,一踩大石又蹬住旁边粗壮的树,翻墙就要跑。
“抓他下来!”虞锦一喝,即有两道黑影窜出。
那是皇帝拨给她的暗卫,平日藏着不露脸,看到有人来偷听,见是小孩子且又是官家子,便也懒得出手。但她这样一喊便不同了,她们得令即动,立马把那人从墙头上拎了下来。
把他往她面前一搁,她们就又消失无踪。
他吓得面色发白:“你……那是什么人?”
“这话该我问——你是什么人!”虞锦凶巴巴地叉腰,“你总在我窗外做什么,怎么不去上你自己的课!”
他有些局促,低着头,脸紧紧绷着,半晌才说:“我觉得你学的东西更有意思。”
虞锦:“啊?”
他皱眉:“我们日日就是学些诗词歌赋,没什么意思。”
虞锦被他说愣了,仰头望着他,认认真真道:“可是,你是男孩子呀!”
那时她还小,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在她印象里男孩子确实就该学这些罢了。
他却一下面色更难看了,恶狠狠瞪她:“男孩子怎么了!你让我学这些,我也未必比你学得差!”
你胡说!
她当时心里默默地驳他,觉得他真奇怪。
他又道:“历史上做官、乃至掌权的男人比女人多多了,凭什么现在就不行了!”
虞锦吓到了:“你闭嘴!”
他说的是十分久远的历史,在当下是不许提起的。
他自知失言,不忿地住了口。她看看他,却觉得这话好像也不无道理。
曾经这天下都是男人的,有盛有衰;如今换了女人来执掌江山,同样要经历兴衰起落。
那这做官的、掌权的,合该是凭本事上位,跟是男是女没什么关系。
小孩子的心思就是这么简单,稍稍说点道理就被说服了。
她看着他,若有所思地点头:“也对……那你想做官?”
他沉默了一下,小声告诉她说:“我想先偷偷去外舍院考试!”
“哈哈哈哈!”她带着讶异笑起来,看看他,又诚恳道,“我觉得可以,你长得好看,装成女孩子她们也认不出来!”
他一下子面红耳赤。她想想,跑回屋去,拿了两本书给他。
这两本书她读完了。虽然她这个年纪读的书也都浅,但毕竟是史政一类他平日接触不到的东西,拿给他看应是刚好合适。
她也没忘了叮嘱他:“不要告诉别人是我给你的!看完你再来找我,我这里还有!”
那时她是怎么想的呢?
除却小孩子天生的善意,大概也有几分好奇。
她好奇他要如何去考试,又能不能考得上。
她很快就发现,他读书读得可真快。厚厚的两本书,他四天就看完了。她再拿给他两本,又是四天就还了回来。
这样一来二去,他们熟稔起来。两个人慢慢开始一起讨论太傅布置的功课,她读的时间长想的多一点,但他也常有一些新奇的点子。
后来有一天,他再来还书的时候脸色很不好。
她就绕在他身边探头探脑:“你怎么啦?”
“没事。”他有几分不耐,简单道,“吵架了。”
为什么吵架了,她锲而不舍地问了半天才问明白。
原是与一起读书的男孩子们吵了架,因为他不仅私下读她给他的那些书,还偷偷练了剑。
他们发现他在练剑,就笑话他没有男孩子的样子,以后没有女人喜欢。
这样的嘲笑自是让人不快,他就与他们吵了起来,吵得脸红脖子粗,还差点动手,最后不欢而散。
“别难过嘛……”她和他一起坐在树下,很认真地安慰了他一通。
但他仍旧面色不好,她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她的话,想了想,就又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两个人见了这么多次,他都没告诉过她他叫什么。她问过几次,他总是含糊其次。
这回他又说:“不告诉你。”
“告诉我嘛!”
他皱眉:“你也没告诉我。”
“……”虞锦心虚地撇嘴,心里只怕他知道她是皇太女就不来跟她玩了,便还是没说。
但她换了个法子诱惑他:“你告诉我名字,我送你个礼物!”
他好笑地别开脸,一副觉得她幼稚的模样。
“说嘛!”她又绕到他另一边去坐,硬是待在他视线内磨他,“你告诉我,不然我不理你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有那么一瞬,眼底含笑的神情让她一怔。
然后他说:“林页。”
“我叫林页。树林的林,书页的页。”
两句清清淡淡的话,结合他眼底那份笑意,即便她当时只有五六岁都看得明白,他才没被她威胁住,只是受不得她的软磨硬泡就告诉她了而已。
后来,她也真的备了礼物给他。有一方小印,上面是他的名字;还有一支毛笔,笔杆尾端也刻了他的名字。
两样东西都说不上多么贵重,但她想他那么爱读书,应该会喜欢。
她还跟他说:“你日后若真能做官,我再找上好的石料给你刻个官印!”
那时他或多或少地猜到了她是皇亲国戚,哈哈一笑:“好啊,那你的封地在哪里,我去你的封地上做官!”
她没有说话,心里凭着几分小孩子独有的朋友义气在想,好呀,我们是朋友,等我当了皇帝,一定让你做官!
可是,他到底是没能做官。
短短一年多之后,他真的混入外舍院去考了试。临放榜前却被查出了端倪,引得外舍院好一番动荡。
虞锦至今都还隐约记得,那天太学好像很乱。有华贵的马车停在偏门外,有几位高官避着人匆匆去见太学官,接着就将林页带走了。
她后来去外舍院的榜前看过,长长的红纸上写了二百多个童生的名字,但第一名的名字上又贴了红纸,硬生生遮掉。
她还去偏门外看过,那条小道鲜有人涉足,她捡到了那支毛笔,但已从当众被折断了,只剩一点点竹皮衔接。
她把它好好地收了起来,还难过了好一阵。那阵子她总在想,她以后一定会找到他,他们一辈子都是朋友。
那份感情无疑是真的,但现在看来,那就像是幼儿园毕业时的海誓山盟。
大概每一个小孩在幼儿园毕业时都认认真真地和好友说过“我们一辈子是朋友”,不含有半分欺骗,每个人都是当真的。可随着岁月流转,这份感情大多会迅速淡去也是真的。或许到了三四年级就已然忘了那时的山盟海誓,再到小学毕业,就可能连儿时玩伴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这一切,都自然而然,没有人在其中做错了什么。但正因太过“自然而然”,猛地记起时,才更让人感慨万千。
她现在就是这样的心境。
那日一别,她再也没有见过林页。后来登基、成婚……她已根本想不起他来。
如今隔了足足两世,这个名字再次撞入她眼中,那份遥远的遗憾直让她觉得心里发空的感觉都来得不再真切。
虞锦将断笔拿在手里,静静地看了半天,唤道:“邺风。”
邺风上前,她将笔交给他:“送到尚工局去,让他们想想办法,做成个挂坠吧,朕想挂到床头。”
她不想搅扰林页当下的生活,便拿这个东西那份久远的友谊,也记住林页当时的话。
她经历过目下的女尊男卑,也经历过千百年后卷土重来的重男轻女,她要好好地想一想,怎样才对天下万民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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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乐融融的新年总是过得很快,一眨眼的工夫就过了上元。
上元一过,年便算过完了,百官要从正月十六开始上朝,学子们也要继续读书。早春里的焕然一新在此时体现得尤为突出。
于是自除夕起难得地睡了大半个月懒觉的虞锦不得不又开始早起了,调作息从来不是件简单的是,第一天尤其适应不来,下朝回来就已哈欠连天,又还得可怜兮兮地继续看折子。
邺风在旁边给她研墨,不多时就看出她不在状态,想了想,寻了个话题来跟她聊天提神:“陛下,方才杨常侍差人来请过旨。”
虞锦扯着哈欠:“什么旨?”
邺风苦笑:“……陛下真要让他去宫正司领罚去?”
哦,对,掌嘴五十。她都快把这事忘了。
听言她一声冷笑:“你不必理他。”
鸾栖殿这边不做理会、不收回旨意,他在今天天黑前就必须去。
其实她原本不想计较他们跟元君不对付的问题,因为说到底这件事的症结在她,他们不过投上所好,对楚倾如何不敬都不过是在摸索着她的心思讨好她罢了。
但他对楚休下手那么狠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为了讨好她而不得不表明态度”和“仗着她的偏好而极尽恶意”可不一样。
邺风轻应了声“诺”,又说起:“今年秋时该大选了。尚宫局那边差人来问……一应事宜是交给贵君,还是禀奏元君?”
虞锦微怔,邺风淡笑:“想是陛下近来态度有所转变,让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虞锦想想,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主要是现下对大选这事吧……她抵触。
不止是因为不想“荒淫”,在二十一世纪受的教育让她也挺憧憬找个全方位契合的另一半掏心掏肺的。加上她现下还一心想当个明君,一想到后宫人多了就不免添许多鸡毛蒜皮的事不断,她头疼。
邺风打量着她的神情,只道她是在犹豫不知该将事情交给谁,一哂:“陛下容下奴说句陛下或许不爱听的话。”
“你这人。”虞锦睃着他嗤笑,“真觉得朕会不爱听你就不会开这个口了。说便是。”
邺风一时悻悻,短促的清了声嗓:“下奴其实从没觉得元君是个坏人。”
虞锦浅滞。
邺风半开玩笑道:“看,陛下果是不爱听的。”
“不是……”她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她只是又想起来“元君并无大过”这回事。
她是那天在早朝上说出这句话时才意识到这一点的。在那之前,因为对楚家积怨已久,她对他的厌恶不知不觉就延伸出来,早在完婚之前她就已不待见他了。
这一切就像她渐渐忘了林页一样,来的那么“自然而然”,她在这份“自然而然”里忽视了很多东西。
于是直到那天她才惊觉,他其实从来没犯过什么大错。
她思来想去,他每每让她不高兴的地方,左不过是他会为楚家说话罢了。
是她迁怒得太多,多到没有道理。
虞锦一壁回想,一壁长声喟叹着摇头。
邺风又道:“那还是交给贵君?”
“嗯?不是。”她回过几分神,舒了口气,“你不必管了,朕得空时自会与元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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