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 哀伤02

    奥古斯托十五岁的时候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女人。

    着了魔, 入了迷;恋恋难舍,念念不忘。

    闭上眼就好像看到自己最终还是走进了那个开满鲜花的花厅,就那么站到她面前。

    他甚至能感觉到风拂过自己脸颊时温柔绵密的触感, 能嗅到玫瑰与百合盛放时馥郁充盈的花香,而她就坐在不远处,穿着墨绿色的丝绸长裙,金色卷曲的长发从脸颊垂落、软软地披散在她身上, 那忧郁的眼神落在虚无不知何处明明是静谧如画的场景,却又带着不可思议的动态美。

    她周身的一切都好像是有生命的,盛放的花卉像守护珍宝般簇拥着她,花园的高椅恋恋不舍地依偎着她,连风都是如此眷念地摩挲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诉说着甜蜜的爱语,所有的生机都在蒸腾, 环绕在她的身侧, 就像为她披上一件生命的纱衣。

    他沉溺在这样的幻梦中,所有的神识都流连在那一个惊鸿一瞥的下午, 连灵魂都好像陷入这烂漫到极致的美感之中无法自拔。

    在他两度在深夜无知觉茫茫然起身, 打开家门, 想要前往教父的庄园去寻找她的时候, 他的母亲终于同意让父亲带他离开雅尼布地区。

    这个可怜的女人流着眼泪, 送自己最后一个孩子离开,但她又无法抱怨教父亦或是咒骂那一切的因由,只能痛哭着哀求“忘了她我的孩子,忘了她”

    奥古斯托被父亲用最快的速度送离家,甚至是离家极远极远、在完全陌生的地域中生长。

    慢慢地,他好像也脱出了那天下午的影响, 恢复了正常的少年姿态。

    他努力学习,认真生活,看很多书,结交很多朋友,打工赚钱养活自己,定期与父母通信,普通且平凡地活着,唯一的例外,便是他不甘于卑微,拼命地往上爬。

    外面的世界并没有比雅尼布好一点,甚至,因为不像雅尼布地区有着曼德诺蒂奥家族与教父这样的存在保护,更为混乱,更多罪恶这个因战败而经历着剧变的国家,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没有从泥沼中爬出来,反而更被肮脏的政治与彼此勾结弄权的黑色势力所主导,简直是烂到了骨子里。

    他遭受了不止一次危险,但教父实现了他的承诺,但凡曼德诺势力所延伸之地,都可以为他庇佑。

    他抓紧了曼德诺的庇佑为自己扫清障碍,所以在成年之后,他顺势加入了曼德诺的势力,在完成学业之后,他费尽心机进入政府部门。

    黑色势力以各种手段干预政治、司法、民生,如杀人藤般捆绑着这个国家为自己攫取利益,但毕竟身处阴影黑暗之地,不能光明正大显现;曼德诺得到雅尼布地区的拥戴,但也仅仅是雅尼布,家族依然会受到各方的威胁,依然会与其他势力为利益打得不可开交,在这种前提下,奥古斯都这样“根正苗红”的家人的上升对于家族来说、似乎是一项极有投资意义的事。

    让曼德诺为他的从政事业保驾护航,似乎也是顺理成章了。

    狡猾、残忍、野心勃勃、玩弄人心,他有了一个政客该具备的所有本性。

    他似乎与原先那个生机勃勃、天真浪漫的少年完全不同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转变早在十五岁那年就开始了。

    从那天迈出教父庄园开始,他就已经与过去的自己完全不同了。

    他的心脏中觉醒了一只名为掠夺与占有的怪物,它啃噬着它的血肉,日日夜夜勾勒着那个女人的影像,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着对她的爱意,然后在日复一日的空虚中慢慢发了疯。

    他无比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转变,却没有丝毫想要拦阻的想法,灵魂像是中了毒,被全然麻痹了痛觉,就这么一点一点看着自己往深渊里陷落,竟还生出无穷的快意。

    他想到,既然他能为教父拥有,为什么就不能为他拥有

    既然教父能将这样一个女人藏在自己的庄园里,他也能为她建立起宫殿、城堡,以无尽的鲜花与珠宝为她装饰。

    那细密又绵长的嫉妒与渴求日夜泛滥,凿空他的身体,让他变成了行尸走肉。

    他想得到她。

    他必须得到她。

    即使在知道人们口中关于她的来历与本质之后,依然不曾改变丝毫执念。

    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很长的时间里,人们都以“灾厄”厄里斯的名字来称呼她。

    她出生在一个饱受战乱之苦的沙漠国家,政权动荡更迭,民众流离失所,侵略者瓜分了家园,侵占了土地、资源,在很漫长的时间里,整个民族都被迫从一个地方被赶至另一个地方,没有固定的生存空间,也没有可以安居繁衍的所在。

    现代化的文明成果无法惠及他们,日嚣尘上的人权光辉也笼罩不到他们身上。

    她的人生发生转变,是北方的某国愿意接受一定数量的难民、但只限于女人与孩子之时,如果可以成功抵达那个国家,她或许能接受现代教育、拥有一个不同的人生但贫穷之地,罪恶与苦难就是难分彼此的畸胎她的父母受骗,将她交给了训练女奴并贩卖的商人。

    在她被贩卖至半岛国家的地下黑市之前,曾经受过怎样的折磨无人得知,那个时候,尚还年幼的她远没有后来那般的魔性之美。

    但是,在那个黑市的拍卖会上,切萨雷家族的次子对她一见钟情,并将她带回了家。

    灾厄由此降临在这个家族。

    就像一朵地狱之花在开放的过程中,总要汲取大量的血肉与生命为营养,任凭尸骨堆满脚底,亡魂充塞枝梢,那鲜丽绝艳的红花才会展露姿容。

    切萨雷的两个儿子乃至于唯一的女儿都爱上了她,为了争夺她而自相残杀,老切萨雷拿着枪闯进长子的府邸,想要杀死她,却又在看见她之后失魂落魄地丢掉了抢,匍匐于她的脚底,他想要抢夺这个女人,结果死于儿子手下。

    一个偌大的家主在几年内疯魔、残杀,乃至于自我覆灭。

    灾厄仍未止息,失去了一个家族的武装庇护,更多的人见到了她,更多的人展开了争夺与杀戮。

    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会被占有欲逼疯,人形的卑劣和罪恶在她面前毫无转圜的余地。

    一个城镇都陷入混乱。

    切萨雷家族作为曼德诺蒂奥家族的世仇,恩怨可以追溯到两三百年前,彼此争斗又彼此制衡,仇恨越结越深,斗争愈演愈烈死敌家中发生的一切,并没有让当时仍是壮年的教父高兴,他宁愿对方毁于自己之手,而不是这样荒诞的覆灭方式。

    教父找到了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应当杀了她在惊觉这个女人可怕到无法解释的力量时。

    只是美丽没有罪过,这个无辜的孱弱的女人,只是一个哀伤而痛苦、心心念念只想要回家的女人。

    一辈子都坚守原则不对女人与小孩下手的教父,无法杀死她。

    但他也无法将她送走,因为这个女人的存在本身便意味着无法停止的灾厄。

    教父也没有想到,他能克制自己,却无法控制别人,他的做法反而让灾厄也降临到曼德诺蒂奥家族。

    他的兄弟、儿子,最信赖的下属,乃至于数代侍奉曼德诺家的仆人,谁都逃不过她的魔性。

    失去血脉亲人乃至于家人的教父,痛苦而绝望,但他知道,一切的源头她却比谁都要无辜。

    她什么也没做,却承担了人世间莫大的罪恶。

    后来教父在城郊建立了一座新的庄园,作为囚禁她的所在,整个庄园,除了驻扎在外围的护卫与侍从,只有自己与老仆居住。

    他以为自己最大的难处是,他总会老死,死前又该如何处置她,却不防一个孩子,一个多年前曾见过她一眼的孩子,接过了这个难题。

    虽然是以覆灭曼德诺蒂奥这种方式。

    奥古斯托再一次踏入曼德诺庄园时,总觉得恍如隔世。

    他并没有闲情逸致观察一切的摆设与装饰是否与记忆相符,也没有耐性停下来细细琢磨此刻的心潮澎湃,他的血液奔涌的速度极快,呼吸交换的频率也极高,大脑每个部位都好像在嗡嗡直响、叫嚣着成功。

    这十多年来,他借助曼德诺的力量扫除黑势力,换取自己的政绩,打压政敌,换取自己在政坛上的进步,又以自己的政治地位反过来在家族中换取话语权,一步一步往家族的干部、裁决者乃至于下任首领的位置靠拢。

    他像毒蛇一样蛰伏,潜藏着内心的魔鬼,压抑着神智的疯狂。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内,这个国家不再需要黑势力来捍卫,或者说,光辉的政治不再需要黑暗的遮掩,他对曼德诺的不留情为他换取了极高的政治声望。

    他剪除了曼德诺的枝丫,扫清了它在各领域的势力,现如今家族的成员能处理的被处理,剩下的也已被他全盘控制他知道庄园里什么都没了,没有护卫,没有侍从,没有佣仆,只有一个老人与他同样行将就木的老管家。

    无论年轻时是何等叱咤风云,现在也只是一个老朽得无法拿动枪的废物。

    他对于教父的敬畏、恐惧、小心谨慎,早就因他的年老而消失殆尽。

    奥古斯托就像多年前一样迈入这个庄园,不同的是,他身前没有引领者,他身后却带着无数的扈从。

    他没急着去寻找自己的目标,在经受求而不得之苦煎熬的多年中,他早已习惯了忍耐,现在也有足够的耐心解决掉最后的麻烦,再去拆封梦寐以求的礼物。

    教父依然在书房。

    他推开那扇雕花的厚木门进去的时候,一眼就望见放在窗前的高椅。

    夕阳的余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金红的色泽驱散几分书房中沉重的暮色,为椅子上的老人的白头增添了些许暖色调。

    他未嗅到任何危险的气息,因而停顿片刻,便抬步往里走去。

    直到走到窗边,奥古斯托才发现,从书房窗户这个角度望下去,却是正对着花厅。

    花厅中自然没有任何身影,只有一年四季都有花卉绽放的植栽生机勃勃地生长着。

    所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就坐在这里,默默看着花厅中的人吗

    奥古斯托心中嫉妒的恶火迅速烧上来,直灼烫得他的呼吸都带着热辣。

    一时高涨的暴虐情绪无法发泄,直到他看到了老人的眼神。

    教父转过头来看着他,那眼神依然是睿智的、平静得,像是能看透一切世事的犀利。

    那里面没有欲望,被年老的浑浊覆盖的眼眸带着沉沉的暮色,似乎很快就会丧失所有的活力,却又是那般纯粹而静默。

    他甚至没有憎恨他,没有任何的怨怼。

    只有平和的对于命运的坦然。

    奥古斯托的太阳穴砰砰直跳,仿佛有锥子和锤子正往他的大脑砸一样,有那么瞬间的头晕眼花让他感到许久未觉的心虚。

    自从他对曼德诺亮出獠牙以来,都是无往而不利,这些成功助长了他的气焰,他对教父的轻蔑与不以为然也日益增长,但直到他再次面对他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奥古斯托强行按捺住自己暴虐的冲动,咬着牙后退了一步,慢慢按下自己骄傲的头颅,恭敬道“教父。”

    这个老人已经风烛残年。

    他的腰肢已经伛偻,风霜已经老花了他的眼、蒙蔽了他的耳,但他依然有着浩荡又伟岸的气度,有着尊贵又令人心折的魅力,那是奥古斯托再怎么学习都无法学会的,是一个家族深厚的底蕴先天所塑造的而年少时的贫穷与卑微到底是在奥古斯托身上刻下了烙印,叫他即使拥有了年少时难以想象的权势,却依然感觉自己低人一等。

    “你来了,孩子。”

    教父嘶哑又低缓的声音,平和得像是在拉家常,低低的感慨像是对着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而不是面对着一个覆灭自己家族的叛徒、凶手、敌人。

    奥古斯托听到自己胸口发出的轰鸣,那是他的心脏在不满地弹跳,不满于他的自卑。

    但他最终还是恭敬道“是的,教父。”

    教父回过头,继续看着窗外,看着夕阳下的花厅。

    他的眼中流露着浓郁的哀恸,那刺骨的沉痛得让一个长者都后悔莫及的哀伤涌出来,浸润着他枯瘦老病的身躯,似乎也要拖着他的灵魂往下坠,坠落到不见底的深渊。

    然后他竟笑起来“这两年我一直在想她的名字厄里斯,她当然不叫厄里斯后来我才发现,我竟从未问过她的名字。”

    “我囚禁她、看守了她那么多年,竟从来都不敢与她说一句话。”

    教父叹了口气“我无法阻止你带走她孩子,如果有一日她终要死去,就请你带她回她的国家,把她葬在那里,她魂牵梦萦的故乡”

    “我可以把曼德诺的财富赠予你,作为回报,你必须弥补我这一生所犯下的最大的罪孽。”,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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