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声音连起承转合都透着优雅, 音质不似钢琴般清越,也不似提琴般浑厚,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悦耳动人, 顶多因为过于平和徐缓的速度与不带情感、起伏的腔调, 叫它听起来略带着阴阳怪气的嘲讽。
朗诵的水平比起他惊才绝艳的才华自然是要欠缺一些,但或许正由于他是原作者, 是创造这首叙事诗的人, 他对诗歌有独属于自己的理解, 所以自他口中道来, 在兴致寥寥的随意之余, 竟也能窥见几分隐秘情绪。
至少他绝不似旁者想象中一般对诗作的主人公抱有深切的憎恶。
他所念出的诗句明明有着最恶毒的言辞,他所道明的言语明明有着最激烈的鄙薄, 通篇都漫溢着批判、揭露、痛斥,像是要将灵魂都活生生剥开、露出鲜血淋漓的表里般的狠戾,可听他读来, 竟然平和的就像是某种已经被人司空见惯的常态。
萨曼莎满眼都是兴味。
以她对于道格拉斯的了解, 她只有几分把握他会答应, 却没有绝对的自信,毕竟她知道他骨子里是真的骄傲, 他对于阿黛尔也确实是排斥, 即便他受到的教育不允许他随意拒绝一位身份尊贵的女士的请求这份请求还是举手之劳但她还是没想到他真的会念。
只不过幸灾乐祸的无良表姐丝毫没有负罪感, 也不是说她就是热衷于坑人出糗,当然道格拉斯面临的这种难关毕竟无伤大雅就是了, 他接下去要做什么, 怎么做,才是叫她万分好奇的事。
怎么看都是个尴尬至极的场面。
对着两位女士读这种类型的诗歌,其实本来就是失礼的。
但他读得面不改色, 旁者也听得心平气和。
不平静的,反倒是周遭的看客
道格拉斯琼斯作为今日最受瞩目之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关注,更何况他现在是在这里朗诵自己的诗,这就太过于显眼了
再往旁边看,同座的长公主殿下侧着身,一只手按在自己置于桌上的帽子中,另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没有帽子遮掩的脸展露无遗,没有人会错认她的身份萨曼莎公主竟然现身此地
这还不是叫人讶异的事,问题是现在坐在对面的人,这才是真正叫人玩味的事
她手拄着下巴,正专注地凝望着金发的诗人,认真地倾听着他的朗诵。
倾斜的女士礼帽原本遮住了半边脸,却因她此刻的动作,而使那张美丽至极的脸绽露无疑。
这个女人明明安静地坐在那里,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灵动,碧绿的眼瞳中轻泛的涟漪温柔至极,全身上下就像是笼罩着某种不知名的柔光,这种光芒在不停地跳跃、流转,令她的美貌更为深刻而隽永。
她全身心都在洋溢着愉快烂漫的气质。
这种气质甚至充满了感染力,叫每个看到她的人都好像不自觉地触摸到了那种快乐。
本该是一副极动人的画面如果她不是“蛇妇”的原型、影射、隐喻的话
在场认出她身份的媒体与名流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震惊过后,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得眼前这幅画面着实无法理解。
什么情况
据说道格拉斯琼斯与这位女士之间极端不对付让这样一位“绅士”诗人在自己的作品中使用何等浓烈的情绪,来表达自己的厌恶与不屑,两者必然是有极深的仇怨,他好几篇已发表且被追捧的诗作都带着公然的辱骂,其中又以蛇妇为最
可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当着那位女士的面,亲自朗诵这一个诗篇
观者都要尴尬得无法言喻了,在他们的眼中,这个角落的空气都好像是凝滞的不流动的。
可是琼斯先生本人没有任何的动容。
他有条不紊地念完了诗,合上那本薄薄的诗集,抬起头看过去的时候,眼神中那种讥诮又嘲讽的眸光并不加掩饰“难以相信,你竟然喜欢它。”
他说话时不置可否地挑起了眉事实上他挑眉时的动作与他的表姐正如出一辙,只能说同样的教育同样的成长氛围所培养而成的人,总也具备某种相似的共性。
“当然啦,我当然喜欢。”她托着下巴,微微拖长的声音有些咏叹的意味,因为我喜欢您呀。
她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口,只是做了一句口型。
而金发的诗人忽然沉下了脸。
在刚才那种糟糕无比的尴尬下他都能坦然处置,现在却忽然变了脸色。
森冷的目光仿佛看到了某种肮脏至极的事物,既厌恶于它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又不满于它毫无自知之明,憎厌到甚至抵达仇恨的程度。
阿黛尔笑意盈盈,像是丝毫未受到他冷脸的影响,声腔柔软“您读得真好。”
她仿佛饱食了某种精神食粮的女妖,亢奋的精神都因为餍足而舒缓下来,脸上甚至还出现了微微的红晕“真期待您能写出更深刻的作品所以,您真的不愿意为我写一首诗吗,以我的名姓”
道格拉斯此时的表情让长公主殿下都觉得他像是濒临爆发的火山,汩汩的岩浆已经在炽热的火山口蠢蠢欲动,随时都会爆裂而出。
她倒是不担心他会动手,但是这样的神情实在是少见,少见到萨曼莎都觉得有些胆战心惊。
对面的女士似乎犹嫌不够,慢吞吞地在火上又浇了勺油“那更方便我触摸到你的心胸呢。”
这世上所有女人面临那样毫不留情的唾弃与辱骂都会感到无地自容,但是这个魔女不但照单全收,还愉悦地从中吸取到了属于原作者那种炽烈又浓郁的情绪,饱食了这种情绪之后仍不满足,还想要看到更多的失控、更惨烈的爆发。
琼斯先生深呼吸,好悬才稳住情绪,他闭了闭眼,硬生生从齿缝间挤出单词“有个从不会得到拒绝的魔女已经被世人宠坏了。”
他说道“我等着看她被贪婪吞噬。”
金发的诗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冰冷又彬彬有礼地说道“失陪,祝你们今日参观愉快。”
两位女士目送他抬步离开,愣了好一会儿,彼此看看。
“好的,他又逃走了。”萨曼莎说道。
阿黛尔眼睛亮晶晶的,灿若星辰“他答应了。”
“什么这就算答应了”连表姐本人都吃了一惊,“我还以为他落荒而逃。”
“不,他答应了。”她笑眯眯道,“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罢了。”
萨曼莎沉默她就没看出来道格拉斯有一丁点的不好意思
“我感受到了他的情绪。”阿黛尔长长地叹息,又笑,“我很满意。”
在蠢蠢欲动的旁观者即将走过来之前,长公主将帽子戴回到自己的头发,随意整理了一下裙子,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对面,冲着她的女伴伸出手。
两人手挽手,离开了原地。
萨曼莎是一个很好的挡箭牌,有她在身边,生人勿进,熟人更是有默契地不会前来打扰。
不过长公主殿下工作并不少,在社交季开幕之前,有太多准备工作需要她过问,新王后毕竟没有经验,就算不必手把手教导,她也有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所以准确来说,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
阿黛尔自己也有很多邀约要处理。
对她抱有想法的人比比皆是,敢出手追求的屈指可数,更多的是抱着一种对高岭之花欣赏般的喜爱,但无论是否有想法,确实都以能邀请到她到场为荣,她所代表的背景关系与自身的鉴赏能力都是佼佼,典型的“什么都玩得来”。
而她享受那些爱慕。
人类爱情的火焰即使是单方面的都能令她感觉到重归人间般的炽烈与灿烂。
萨鲁作为半君主半议会制的国家,上流社会那些身份贵重却又无所事事的贵族老爷们多得是,一天到晚钻研的都是吃喝玩乐,不得不说,金钱与身份所能实现的享受确实是高级。
她的忌讳不多,很多聚会她也能从中获取不小的乐趣。
今天去郊外马场跑个马,明日去老城足球场看个球;白日在古典剧院听歌剧,夜晚应邀出席各种沙龙与鉴赏会。
她在卡克顿参加过好几次春猎,在皇家马场寄养有自己的马,那是匹有着顺滑的金棕色皮毛的非常漂亮的母马,不过一年到头她确实冷落它良久,因此在春猎前熟悉自己的马也是很有必要的事。
她没有支持的球队,只是喜爱很多体育项目中展现出来的力与美的艺术感,当然,鉴于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十足的醋精,他并不介意她在别人身上找乐子,却不喜欢公众对她评头论足,所以在公共场合进行适当的伪装也很有必要。
她喜欢很多类型的艺术,涉猎无比广泛。
这种层级的活动足迹遍布卡克顿上流社会,显然与某位诗人存在一定的重合性。
她好几次都见到了琼斯先生。
这是个非常骄傲且非常清醒地男人,即便过于敏感地意识到她的危险性,也没有丝毫避开的想法,即便数次都在她的手上吃了暗亏,但更多的时候仍能够冷静地在外旁观。
撩拨他的情绪就变作一种很有趣的游戏。
即使是与他外露的愤怒、鄙夷、痛恨、冷漠一同起舞。
当然这种接触除了给他人增添了很多八卦之外,并没有为她收获什么,某种意义上来说,道格拉斯琼斯实在是有够顽固不化。
他将自己的真实情绪收敛得太到位了。
不是说领会不到她的魅力,也不是说能够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只是他在很努力地与自我进行抗争既然喜爱她是一种人的本能,那他选择与本能进行对抗,在身体都妥协之际仍维持着精神上的独立自主,而这独立便是针对于不受她的影响。
这很难。
但他做得很好,至少到目前为止。
“我好像能理解你一直执着道格拉斯的原因了。”萨曼莎说道,“他的情感虽然一直压抑得比较深,但确实极其纯粹。”
这世上的人哪个不是复杂而多变的
越是处在名利场的中心,就越是肮脏发臭,萨曼莎自己都不能说自己干净,但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以此来评判自己的表弟。
“他从小就闷骚,而你致力于扒开他的保护壳。”
“这对我来说很有挑战,”阿黛尔微笑着回道,“因为他依然在抗拒我。”
“你要小心,他会爱上你的。”对一个渴求着他人之爱的人如此告诫,好像并不恰当,但萨曼莎语气认真,难得没开玩笑,“特别是当你并不会爱他。”
阿黛尔歪了歪头,投以疑惑的眼神。
“小心,如果他爱上你,他就一定会伤害你。”
如果他爱上你,他就一定会伤害你。
一个习惯于对女士予以礼貌的绅士,一个永远待人彬彬有礼从不逾越的男士,在无可阻挡的爱情面前,会是什么样子
如同萨曼莎所说的,会与他自己的本性完全相反吗
阿黛尔也很想知道这一点。
金发诗人为阿黛尔所做的诗发表在当日的卡克顿晨报上。
事实上,当读完这篇诗作的好一会儿时间里,连通萨曼莎在内的很多人都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为她所做。
如果说蛇妇是一种对于女性玩弄爱情的批判,那么晨星更像是一首对美的吟诵曲。
极端优美的篇章下面却通篇洋溢着一种“你终于如愿了”的颓废与倦怠。
懒洋洋得像是火山即将喷发前的假象。,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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