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的千叶丝毫不敢打扰到梅承望。
她已经嗅到不祥正在弥漫开,犹如长期密闭发酵的裹尸布蒸腾出的气味,阴云般笼罩在了头顶。
一切事物都有相应的代价。
佛子当面给了三粒圣莲莲子,梅承望虽有疑虑,但也选择使用,因为在他看来,即便莲子非常珍贵,这代价他还是能付的,顶多是承了佛子之情,可若莲子中掺了一滴心头血,因果的天平就绝对倾斜了这代价怕是要以命来付了
梅承望之前为死敌算计,中的毒倒是其次,阴魂中被锁了一道女怨魂幡才是重点,魂幡直接影响到他通感天地灵气的能为,这也是束缚他实力最重要的牵绊他曾与千叶说过,非高僧超度不能解开魂幡,而现在佛子一滴心头血,那位被誉为耀天纪之后最有可能得证“彼岸”的佛子,他浸淬了佛法的心头血有何等伟力自不用多说这滴血混在莲子中,被莲子的金光晕染竟不能发觉,梅承望现下力竭调息,催动并吸收所服用的莲子蕴藏的能量,想要尽快恢复法力以应对接下来的挑战,却不防如此突兀,阴神中的魂幡竟然迎刃而解
这才叫他发觉了那滴心头血的存在
当死死纠缠着阴魂不放的女怨悄无声息消融,连哀嚎都不曾发出便化散在“黄庭”之中,他灵台一清,阳神被蒙蔽的界障一扫而空,重又能感应天地,然而突如其来的恢复并没有叫他惊喜,反倒叫他有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佛子要这么做
一滴心头血对他的损伤之大毋庸置疑,到了他这样的境界,一滴血都蕴藏着万千能量,又何况是心头血
他已经决定放过梅承望,不惜另寻他策亦要违背与紫霄剑派的承诺,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添上一滴心头血
只有一个原因,除了紫霄剑派之外,他还与另外一个人作了交易
这个人要梅承望解开魂幡,尽量恢复到全盛时期,当然不是施恩于他、与他交好,相反,这要叫他跌入最绝望的深渊,那种拼尽全力都无法摆脱死劫的深渊
为此,甚至不惜向佛子支付代价要得一滴心头血
而这个世界上如此扭曲、如此阴险、如此可怖的人,也就那个人无疑了。
佛子啊佛子,确是再妥帖再纯善不过的人了,他知道无法改变梅承望面临的死劫,所以才愿意赠出三粒莲子之多,至少他还给了他挣扎的机会。
这个举动本来就不同寻常。
但凡他更敏感更谨慎,但凡他没有如此狂妄自大,绝不会一门脑筋直奔东海而去。
可佛家要隐瞒什么,岂是他人能等闲窥到的
所以为什么佛道中人他只愿意信一两分多信一分就意味着陷入迷障而看不透前路了。
逃不脱的因果报应,就应在这里。
梅承望精神集中,杀意不断攀升,那浓郁的血腥气都能迫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以最快的速度调整状态,以最熟稔的步履整合神魂,千叶再看他,竟发现此时的他都有些陌生,不,不是陌生,而是如同那时止牢山山神庙中模样,那般疏拓狂妄得近乎于嚣张的姿态,澎湃张烈得甚至带着点阴鸷的气场。
千叶屏住呼吸立在不远处。
梅承望回过头来,视线触及到她,眼神慢慢软化,变得悠远绵长起来。
先是叹息,然后又扯动嘴角笑起来“倒也不必如此紧张。”
只听他解释道“佛子藏在莲子中的一滴心头血,为梅某人解了魂幡,却也不是坏事而且他也无需梅某人作还,白赚一笔。”
他越是作出轻松的模样,千叶越揪心。
“什么敌人”
这个问题仿佛刺中了什么,他脸色的表情陡然崩坏,笑意忽然变得冷漠而尖锐,千叶从未见过他有这般强烈的恶意“那个人还是来了啊”
梅承望像是自言自语般讥讽道“要叫我死得其所吗”
千叶的大脑嗡嗡作响。
事态突变得如此迅捷,完全打破了她的认知,她还搞不清楚事件的原貌,但是梅承望的种种异样都表明,最坏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除了那位不知道名姓的“死敌”,还有谁人值得他这般怨怼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了梅承望的衣服,欲言又止。
梅承望松开手,刀离了手掌仍悬于地上,悬姿虽静谧却隐隐张烈着渴战的颤抖,他伸手慢慢抚摸了一下千叶的头,将一抹凌乱的发丝重又梳齐整“怕吗”
“怕”千叶毫不犹豫地说道,甚至担忧对方感觉不到她的果决,要开口道,“我们应该”
梅承望又笑了下,这一笑绽在脸上甚至带着几分愉悦与释然,一下子就堵住了她喉咙口所有想要吐露的话语。
她呆呆看着他,眼睛里泛出了水色。
“好姑娘,聪明姑娘,”他的手虚虚放在千叶的脸畔,隔空摩挲了一下,就像是有无形的限制,并不能触及到她的皮肤,又像是心存忌惮,不敢真正地触摸她,“避不开,躲不过,有心算无心,到底还是要走上那么一遭的。”
他都没有把握
为什么还要去
该苟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莽上去
如同“登芳主”这样的人,一旦出现丝毫疑虑,便说明他对糟糕的结局已经有预感
可为什么不避开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啊。”梅承望说。
她想说什么,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
千叶很想看到他嚣张一笑,再喊一句自己无所不能你不用紧张,但他最后只是望着她又弯了弯眉毛。
他不是说“梅某人去去就回”,他是道“我走了。”
毫无阳神真人的架子,亦未端着习惯性的口癖,只像是这尘世间最普通的凡人一般,温柔地与在乎的人告别“好姑娘,你睡一觉就好了。”
千叶一愣,然后是震惊,这时候他居然想甩开她
“不要”
她急急想要开口拒绝,但她的眼皮在他话音落地的刹那就变得极重,重到整个意识都在拼命往下掉。
混蛋她就知道有“使线牵”在,他想控制她就会是如此轻易的事
混蛋混蛋
随即彻底失去意识。
千叶终于能挣脱束缚醒过来的时候,有那么瞬间觉得好像天崩地裂,世界末日了。
又或者她掉入了某种法则奇特的领域
空间仿佛在某一个更高的维度停滞,所以四周都会是这样悬浮的碎片有山石般的碎片,也有类似舟楫的残骸,甚至还有凝固的火焰,烟云般的灰尘诡异的场景充盈着整片虚空,而她躺在一块比较大的飞舟碎片上,同样悬停在空中,周身都是飘着的静物,空气仿佛带着实体,所以才能将这些拥有极大质量的东西都包裹在内。
她顾不上查探自己的情况,本能地抬头望向仍在发出剧烈动静的方向。
她看到刃光、剑芒,看到一层层震动的空间气流,湮灭从那个中心扩散开来,将所有被卷集进去的东西都碾作飞灰;她看到青衫、黑袍,看到疾速穿梭之间留下的残影,被击得粉碎,在簌簌掉落之前又被新的残影取代。
乌云本将天宇密闭,但太过可怕的力量又将乌云都切割得七零八落,连风都要逃离这片战斗的地域,以免被捕捉被砍断。
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千叶心急如焚,她想要离开舟楫的碎片,但是往下看,脚底都是云,云下才是死海,少说有千丈之高。
她想踏着其余的碎片向前,结果发现空间凝固之后,脚下就算什么都没有也如履平地。
“梅承望”她一边前去,一边放大声音,近乎于凄厉地喊道。
她像朵飞花一样扑入战场。
密不可分的刀光剑影骤然分开,就像是怕伤到她一般,场中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千叶抬头,一眼看到的并不是梅承望,而是明显立在战局边上的男人。
视线触及到他的瞬间,她的脑子就像被针扎了一样,头晕目眩,然后才能辨认出他的面貌萧疏清正、凛然风骨。
着一身石青色团枝纹的儒袍,高帽,宽袖,手拢在袖中,像是在观战,又像是因为不需要他动手,所以兴致缺缺。
当千叶看过去的时候,对方也看过来,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明明十分平和,她却觉得像是有一股寒意从心底冒出来,一直渗透到头顶,禁不住要打一个寒颤。
急急移转视线,然后她才看到梅承望。
通身沐血、惨不忍睹的梅承望。
千叶脑子嗡然一声,有那么瞬间,什么感官都是紊乱的。
梅承望那身水火不侵、如碎星镶嵌的乌袍居然破开了数个口子,尤其是胸前,几乎将他大半个胸膛都袒露在外。
所以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那颗心石上的亮光都很微弱,符文组成的血管已经不再闪耀明璨,黑色的焦灼几乎弥漫到他胸膛所有的切面,一个认知清晰地就能浮现他奄奄一息。
敌人不需要他的心石,所以毫不留情地要斩碎他的胸膛。
血液落在黑袍上原本是极难觉察的,可当衣裳浸透了鲜血,便连每一寸衣料上都泛着血色的暗光。
他这是要将全身的血液都流尽了吗
与梅承望交手的还是个熟人
东喻持着剑,漂亮的脸蛋带笑,半身沐血,也很狼狈,但比起梅承望来说总要有好得多。
他笑着说“我说了必斩登芳主于剑下,徒儿快快避开,待为师解决了人就带你回去。”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做到自说自话逻辑自洽的
千叶却更为紧张,她就算只是个凡人,看不透修士等阶,她也能感觉到东喻的感觉与之前不同。
他的境界提升了
新晋的阳神
为什么梅承望会败得那么惨
那个身穿儒袍的男人又起了什么作用
千叶毫不犹豫地奔向了梅承望,可是他周身的血雾凝聚了极具排斥力的气场,煞气逼人,她根本不能靠近。
“梅承望”
黑衣男人的眼瞳本是纯粹的黑色,但上面已经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雾状薄翳,他的眼神没有焦距,像是燃烧到极致之后留下的焦炭。
千叶看到他刀上龟裂的痕迹,那柄曾熠熠光华的刀如他的主人一样灰暗残破。
“梅承望”千叶咬咬牙,硬着头皮探手伸入煞气之中。
仅仅是触碰,血红色的雾气便像旋风一样卷集到她的手上,连她身上的护身的界障都来不及反应,刹那手指就血肉模糊。
鲜红的血液飘飞开,其中一滴落到梅承望的脸上。
他好像被什么东西烫着了,慢慢地转过头来。
紧接着,那可怖的血色煞气就散开了。
千叶跌跌撞撞扑入他怀中。
沉寂已久的绯珠扇化作的气流一圈圈缠上来,很快就将受伤的手裹起来,脖子上的莲子闪烁了一下,皮肉重又复原,看不出丝毫伤痕。
“醒得真快啊”他低低叹息,“别看,太难看了。”
“还有什么办法”千叶急急道,“梅承望,你告诉我”
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瞬间呆呆滞滞好像没有指令可供运行的机械“你叫我名字的声音真好听。”
千叶都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了,她用力拍了他完好的那只肩。
梅承望低低地笑“我曾算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是在苦海之上终止。”
他说道“命数终不可破除,这苦海,我怕是渡不过了。”
“不要放弃”
可千叶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止牢山逃命、盈阳湖闯关,乃至于浮莲城说退佛子,哪一次不是困境
可到底是过去了。
她原以为再难,也总会抵达伽罗东海什么都能凭借聪明才智与运气闯过去可原来她是被那种做什么都能顺心如意的自负给惯坏了
倘若没有她,梅承望会否就不会这样执意往伽罗东海而来
倘若她跟着佛子离开,他会否就不会遭遇东喻
千叶浑身都在颤抖,恐惧好像黑蛇抓住她的心脏,她思绪已经乱了,拼命想着自己可以用什么办法化解这次危机。
「惊鸿」可不可以
还有什么道具能用
梅承望张开手,手中刀就像碎纸一般飞散而去,彻底毁坏殆尽,他抬起手,绯珠扇在他掌中凝聚出形态。
他周身裹挟的气场随之都震动起来。
阳神真人通感天地,本身就能藉天地灵气不断补足自我,但现在空间都被封闭,他能运用的自然之力极为有限。
“殷和。”他唤道。
千叶急急抬眼。
梅承望抬手就将扇子盖在她的脸上,遮住了她的眼睛。
所以她没有看见,在他尝试再度调动力量的瞬间,东喻一剑刺来。
“风雪夜归人”
一剑,刺破梅承望颅内“神藏”。
东喻猛然瞪大眼睛,显然也没预料到他竟然不闪不避,甚至放开了防护,任由他毁去上丹田
神藏被毁,他必形神俱灭
但更使东喻震惊的是“使线牵你”
“梅承望”千叶有所预感,拼命伸手想要移开面前扇子,“你放开”
“嘘,”他满脸的血,眼神中最后的光都在慢慢退散,“别哭。”
“要食言了,我陪不到你入道了。”
绯色珠扇化为一幕界障,将她整个人团罩其中。
丹田崩溃之后,他的一切都将散失,而散失之前,来自阳神真人残余的一切都在随着彼此相连的丝线灌输过去。
他的力量,他的体悟,他的情感,他的经验能给的一切。
为人作嫁为人作嫁
那时候不想解开“使线牵”,就是为了这一刻,因为他知道,他渡不过苦海。
毕竟,演算了那么多次,都只能终结在此处。
他早就知道了。
他笑道“殷和,止牢山遇你是梅承望一生之幸。”
最后的语气还竭力轻松、自然。
眼中亮光泯灭,他的手不由自主松散,桎梏着空间的力量在剧烈的震荡中轰然裂开。
他如一粒血珠般落入裂隙。
东喻急急跟下去,竟追不上他下落的速度。
那具尸体整个儿都在虚空中燃烧,血肉褪去,骨骼成焦炭,最终落入苦海之时,只剩下了破碎乌袍裹住的一蓬枯骨。
枯骨转眼沉没入海,黑色海域风平浪静,再无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113
1止牢山遇你,是梅承望一生之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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