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2章 琴心79

    千叶不是说一定要寻找存在感, 而是她真的不喜欢随波逐流、顺水推舟。

    她野望着能够握紧命运,主导命运,从来就不是以顺从的姿态被动接受命运

    可事实证明, 她就是一直在蒙昧中打着转, 没有方向, 没有目的, 只有别人对她的安排, 只有别人给她的道路, 盲盲目目,无所适从。

    “山长为我书写的剧本是什么”她的眼睛前蒙着布条, 血红的世界里没有别的色彩与画面,她的神经在跳,心脏在疼,躯体的不适所带来的一切负面感受,都在叫她的耐性下降,但她很努力地集中精神、排除干扰,认真又严肃地问道, “大师对我的期待又是什么”

    “我这样意外出现的人,本就不该干预进这一场千年才谋成的算局, 这里面也没有属于我的位置, ”千叶低低地说,“所以, 你们把我当作什么”

    妙应大师慢慢道“每一朵花将死时,都要留下种子;生灵将要陨灭, 也总想在此世尽可能留下存在的痕迹。”

    “有一棵擎天的大树,他的冠盖庇佑此间经年累月,枝叶将朽, 树干将颓,他的一切本要随着他灰飞烟灭,但在即将陨灭之前,又叫他见到了脚畔生长的一朵野花。”

    “阿弥陀佛,”他极慢极慢低诵了一声佛号,语声和缓得像是在笑,却又带着幽远的叹息的意味,叹得甚至带着怜悯,“谁会不喜欢这样一朵花呢”

    然后妙应大师安静了一会,才重又说话。

    他的语气也不复原先的和蔼、慈悲,而是是带着惆怅与歉意“只是今天的路,我们竭力将它走完;可未来的路,必须交由你们了。”

    妙应大师与佛子是一般人物,都有着活生生把心脏剖开予人看的坦诚与真实,他本来能够用各种话术、态度的包装这恰恰是佛道所擅长来叫这些语言更有说服力、更感染人心,但他没有。

    这一句入耳,像是有惊雷破开尘封冬眠的河岸,千叶脑袋中那些模糊的灰暗的隔阂像是被一只手摧枯拉朽般破除,那些仿佛是虚无无所定处的心思终于得以落地。

    他已经把真实摊开了给她看了。

    或许语言有晦涩之处,但千叶能够听得懂,她亦能猜到师鸿雪与他们期盼的是什么。

    原来如此啊。

    心胸都要控制不住震荡起来,然而她深吸一口气,对此作出的唯一反应,是果断地、坚定地拒绝“可我不愿”

    她咬着牙,缓慢又斩钉截铁地说“不要与我说未来,也莫将未来强加给我,我没有你们那么坦荡,那么无私我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自私自利本来就是凡人的天性

    千叶不曾经历过这片天地的风和雨,不曾留恋过这个世界的春花秋月,她踏足这个世界满打满算不过这么寥寥数月而已

    要强行将一个不属于这世界的人,压上那么沉重的负担,对千叶来说如何不是折磨

    就算是以千叶所假借的身份“凝露”来说,二十多年的凡人,一朝入道,身魂合一,过天衍血劫,签订妖契,哪一步是她出于自主的意愿下完成的

    这么一步一步被用力推搡着往前走,懵懵懂懂,无所归处,即使到了阴神,即使得窥阳神,过早地看到了这个世界的诸多规则与真相,她真的也会有丝毫真实感吗

    何其短暂的时间,甚至她仍是凡人的思维,仍是凡人的观念,现在却将这么复杂又可怕的真相摊给她,奢望她扛起此界的未来,哪有这样的事

    倘若以千叶本身来说,她只是借此界来强化身体而已,此界与她可有更多的关系

    诚然,作为她力量的来源,一个稳定健康可持续发展的世界对她帮助更大,可她又不打算要本命世界,又不打算与此世牵绊甚密,叫她一个外来者,一个世外之人,背负起此界的命运,不是可笑吗

    她可以与这片天地并肩行走过一路,也可以为了完成任务豁出命去,但不代表他们就能如此轻易地将一个莫测的“未来”寄托在她身上

    说到底,她只是过客而已,她必定要回归轮回,她不想要责任更何况是强加的。

    师鸿雪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

    他算出她来自于他乡,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吗

    有迟归崖这个例子在前,知道天道不稳,会有他乡来客的可能;又有她引动的这一番动荡在后,她的天赋她的潜能都不是此间所能诞生师鸿雪又是站在此界顶端的人物,他不会被天衍血劫对她的宽容蒙蔽双眼、认为她是此世新孕育的“救世主”所以得天独厚或许他很早就知道她的来历

    可他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千叶想他这样的人,永远只会相信自己,他对迟归崖都不会完全相信,更何况是她这种陌生的、莫测的、处处跟他做对的“来客”

    她从不惮于最坏的心思去探究别人,她套用师鸿雪的思维去想这个问题,越想越头疼。

    师鸿雪给了她“万法皆通”,他甚至与她绑了妖契;妙应大师给了她“宿望经”,佛子处处帮助她是不是,正是在借用这样的方式,将她与此界的关系越扯越深

    修真讲究因果,宿命轮转也脱不开前因后果,倘若她不顾及那些强拉的因果,是不是她的道就始终会缺上那么一块

    可轮回者注定是过客,注定无法停留,用因果规则来束缚她,会否显得很无耻

    师鸿雪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无耻。

    他或许在想,迟归崖都能在此界留存多年,为什么她不能

    千叶说“大师是不是从未想过,蝼蚁有一天仰望天空,也会浑身惊悸,感慨自己为什么是一只蝼蚁”

    妙应大师温和地说“檀越不是蝼蚁。”

    “我尊重佛,但我不信佛,不喜佛,”她说道,“我虽是一只想超越自我的蝼蚁,但从挣扎的时候开始,我就不愿意再被网着了。”

    “大师,你看错了人。”

    她坐在那里,低郁而沉闷,就像是一尊石头塑成的新像。

    “我会还的欠下的我一定能还但别想左右我。”

    千叶没有给对方再开口的机会,说完就起身离开了这个座位。

    不知道妙应大师之前有没有预见到她是怎样的人,但千叶已经不再去思考别人在想什么了,她唯一想的是,自己能做什么。

    若说真佛降世,才有优昙婆罗花开。

    佛子又说在她身上看到花开,这并不意味她就是佛陀,也许就谕指着她会做成佛陀该做的事。

    那什么是佛陀所为呢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没人愿意她沾手现世的浩劫,他们给她的定位都是未来、是种子。

    他们大概也会害怕她做什么,既怕她影响到千年大计,又怕她出事会连累到将来的天地。

    什么都是他们想的就没给她选择的余地

    虽然眼睛看不见,感知却能清晰地告诉千叶周遭有什么,她走出住持院,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

    心脏跳得很急,脑子也跳得很急。

    她木然地低着头,一动不动。

    迟归崖走过来的时候,看她这模样还觉得奇怪“你又怎么了”

    千叶就跟僵硬的石像忽然活动一样,抬起脸,正对着他“天门山是师鸿雪的神器”

    “不错。”迟归崖先打,又问,“问这个做什么”

    千叶慢慢道“我要回天门山。”

    迟归崖挑眉,倒也不是很惊讶“你不是说要去天魔境”

    千叶冷笑“你真的会带我去天魔境吗师鸿雪不是打算把我困在寒山寺”

    迟归崖停顿了一下,倒没有否决,只是道“如果你坚持的话。”

    这回讶异的变成了千叶“你同意”

    迟归崖无所谓道“他是这么想的,但我又没说一定会遵从。其实你待在寒山寺不差,毕竟你的眼睛出问题,天知道那和尚的眼睛对你还有什么更大影响,你在这里能得到更好的看护,也更容易掌握这对新眼睛可如果你非要离开,我也会帮你就是了。”

    他的声音中能听出笑意“其实我也想看看,你能带来怎样的变故。”

    一方面,他相信师鸿雪的算谋不会有错,一方面,他也相信她的能量不容小觑,这也是堪称矛盾的想法了,谁能料到两者碰撞会诞生个啥呢。

    主要迟归崖看到过天魔在千叶面前狼狈奔逃、毫无反手余地的模样,这匪夷所思的画面已经彰显出她确实存在一些特殊的能力,可以对天魔产生作用那她就相当于对阵天魔的一道后手。

    而迟归崖想,师鸿雪一定没预料到这点。

    能看到他的笑话,还不够有意思

    千叶无言。

    “带你出去稍微麻烦一点,但寒山寺也拦不住我,”迟归崖道,“你也要清楚,现在是他顾不上你,待他解决完梅承望的问题,必会再来安排你。”

    他笑“他对付别人,总是狠得多。这些年来脾气手段缓和得多,但人也顽固得多。”

    “反正我违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事了。”

    她又道“你不问我回天门山做什么吗”

    “那是你的事,”迟归崖道,“我就负责看热闹。”

    千叶在确定迟归崖还算靠谱之后,就放任自己再度沉陷入识海。

    关于师鸿雪的秘密,没有任何人能够全然回答她,大概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只有她亲身观看,才足够了解他的真实。

    无论是千叶想要找到他的弱点对付他,还是说了解他的想法,清楚他的详细布局,这都是最直接有效的途径。

    至少妙应大师口中那场横跨千年的谋局,她总要想办法知晓。

    只不过师鸿雪那片记忆星河实在太庞大,悬挂的星辰也太多,即使是一个时期的过往想要阅览,就是件不易的事当然不知道是她逐渐适应漫长时间跨度之前的岁月,还是说眼睛的异变、新学会的技能给了她意外的增益,她在阅读那些记忆时也不像最初时那么吃力。

    千叶见到了大雪纷飞的寒冬师鸿雪在檐下煮雪温酒,夜色压境之时,披着一身风雪匆匆踏入院落的人,竟然是迟归崖

    他依然是孩童的身姿,玉雪玲珑的脸鲜活至极。

    她在檐下听他讲自己在这片天地间游历的所见,看师鸿雪靠着朱红的柱子,手中捏着酒盏,雅青色的衣袍及地,脸色竟然噙着笑意。

    迟归崖说过,每当师鸿雪进天魔境修复法身的时候,他便可以短暂离开天魔境,进入此界游览“风土人情”,那师鸿雪又是以什么方式前去

    他这副身体怎么还能留在天门山,怎么还是与常人无异

    千叶见到了盛夏的黄昏,师鸿雪站在窗前,看庭院中头顶书本罚站还不忘打嘴仗的两道身影。

    别子霄还是少年的模样,鹤先生也远未到后来碎了妖核的时候,一人一鹤跨着马步,人用手扶着头顶的书,鹤用羽翼架着背上的书,那书似乎极为沉重,哪怕只是看着薄薄一本,都像是座山一样,压得他们汗流浃背、动弹不得,

    但即使要咬牙切齿说话,也拦不住他们互相指责,彼此唾骂。

    别子霄怪鹤先生动他师兄的书,鹤先生怪别子霄把书丢水里,然后疯狂翻旧账。

    吵架的方式幼稚又吵闹,但莫名竟有时光荏苒、岁月静好之感。

    千叶转头看到师鸿雪的脸色,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神很专注。

    如果地界能够烙印时光的话,“朝闻道”中便全是他的影像。

    他百无聊赖地默书,他无所事事地看花,他毫不期待地酿酒,他兴致缺缺地弹琴

    那是为数不多宁静祥和的记忆。

    更多的记忆,像是被浸泡在灰暗、静寂、苦涩又苍凉的水面底下。

    他像修剪树的枝桠一样修剪仙派耀天纪之后的初期,有一段极其混乱、恐怖的时期,宗门互相倾轧,仙派彼此抢夺资源,天魔的存在搅得人心惶惶,谁都想要成为幸存的例外。

    是师鸿雪一力镇压。

    万象魔君死后,耀天大帝死后,他就从闲云野鹤全然变了模样,他用很长时间开辟了天魔境,并主导建立了天魔境的规则,他不允许有任何事物脱离这套规则的掌控。

    一段历史要彻底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的代价是巨大的;除了少数大宗门,就连修真界都被迫忘记了天魔与其存在的真相,要做到这一切,需要解决多少人,需要摆平多少关系,需要耗费多少心血,需要辗转多少日夜。

    他平静的时候居多,恼怒的时候也不少,可洁癖还是那么重,脾气还是那么龟毛。

    千叶随他一段记忆一段记忆走。

    师鸿雪对付他人的手段确实狠戾而无情得多,由于他做什么都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在他这个角度看来轻描淡写,但要知道他动一动手指,对于他人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他一句话,对于他人来说就是永无天日。

    他严格地把控着天地,紧盯着每一个有可能突破的修士,将其输送进天魔境就像摘下果子放进地窖。

    他谨慎地遵循着规则,也抹杀所有越过规则的存在。

    怪不得他要被人叫“小天道”,这种活哪里是人能干的。

    而他一干干了这么多年。

    于是千年之后,他像是渐趋腐朽的大树依然有着最辉煌挺拔的风姿,却从根里已经沧桑老化,被蛀成空壳。

    千叶沿着记忆的河流上遡,也看清楚了师鸿雪的所作所为。

    作者有话要说  34

    1恋爱还是要谈的,就是谈的方式与众不同一点不喜欢这情节的,我也没办法

    3师鸿雪死的这一段,还是比较治愈的,嗯,治愈,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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