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海中的时间流逝与现实并不对等, 漫长跨度间的记忆显然是一种重负。
千叶的眼睛很疼,心脏也很疼,她这个当事人都这么难受了, 受到伤害转嫁的那位会有什么反应, 千叶不敢想。
但就算是这样, 她也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反正是那家伙给她绑的妖契, 反正是他亲自给她开放的权限叫她任意阅览, 后果也得他自己去承担。
于是更疯狂地作死。
吃饱了也要继续往里塞,填满了还要继续往里挤, 压缩、切割、挖掘、填埋,有恃无恐。
千叶重点观摩了他与迟归崖的交往。
迟归崖最初倒霉流落缝隙,先撞上的其实是域外邪魔,不过他脑子里只有剑道,诚于剑、极于心,唯一热忱的就是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严重缺乏情绪波动, 天魔能从他身上掠夺得少,因此在有另外美味“食粮”的前提下, 本能地不热衷于他他也算是颇得了些喘息的余地, 但没等他了解这个世界更多的情报,他就被师鸿雪发现了。
这片天地的最强者, 高深莫测到甚至拥有“神器”的存在,敏感强势到草木皆兵之人, 几乎是一照面就猜到了他与众不同的来历。
他不属于此界。
界壁破裂带来的灾难,有天外邪魔在前,迟归崖在师鸿雪眼中一度也被视为入侵者, 发生冲突几乎是必然的事
而正是这场大战,直接把作为观战者的千叶的意识干趴下,她要晕了好久才能艰难地重新续上思维,能够运转念头来思考并再次看待这两个人。
界壁的裂隙之间,或许是因为此界“受了伤”,所以天地法则很混乱,师鸿雪本就凌驾于规则之上,而迟归崖虽然得不到此界的助益,剑道却是诸世通宜的力量或许高手之间总有种惺惺相惜的默契,同样站立在世界顶端的战力,在奈何不了彼此的前提下,便会重新考虑对方的人品、武德,乃至衡量目的、得失,从而蕴生自己的理解。
千叶对迟归崖的印象仍停留在“大国师”的阶段,但就她的认识来说,要说他能与师鸿雪成为朋友并不叫人意外,实则两人有着如出一辙的心性,只是人格的不同经历的不同,导致存在不同的行为习惯而已。
两人达成了协议,就如之前迟归崖对她所说的那般协议。
于是那么漫长时间里,他守着天魔境,师鸿雪稳固这个世界,双方都在不断尝试用各种方式解决问题的同时,也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机会谋局。
千叶醒转的时候,还在回程的玉舟上面。
因为要强行带她离开寒山寺,迟归崖跟佛子差点真打起来相较于全然无所谓的前者,到底是佛子顾全大局,见实在拦不住,也只能由他们去了。
迟归崖百无聊赖扯着妖魂玩儿,见她忽然直起身来,还很意外“又受不住了吗”
她沉陷在别人的记忆里几乎疯了魔,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大多数时候都是不清醒的,只有在着实无法承担记忆的重负之时,会短暂地清醒会儿,放松自己绷紧的神经,慢慢梳理思维跟情绪,免得被过分沉重的东西直接压垮。
千叶没有回答,她木然地又坐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活动自己的肢体。
她的眼前仍旧蒙着那块布条,这叫她苍白的脸容更显出几分绵软羸弱之感,削尖的下巴清减,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就算是脸孔对着迟归崖的方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看他。
然后她总算有了反应“师鸿雪是不是答应过你,会再予你一战”
迟归崖都愣了愣“你连这个也能看到”
“猜的,”千叶慢吞吞地说,“毕竟你们那时候没分出胜负。”
以这家伙的心性来说,没有分出胜负的对手,不叫他再厮杀上一场,他绝对过不去这遭,所以再看这两人之间的默契,就觉得,她能窥见的协议始终缺了一部分。
迟归崖对于师鸿雪是很有信心的,并且认为他在解决完天外邪魔的问题后,能真正放开手与他一战。
师鸿雪自己有没有这样的自信
他是真觉得在补完天之后,还有能力与迟归崖一战,完成这一份约定,还是说,纯粹就是忽悠他
千叶也说不准。
主要是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在没有表现出来之前绝不可能被他人看透。
但有一点倒是确定的在对她的处理上。
迟归崖估计认定师鸿雪对她的所作所为是要一个保险,是为了防止“万一”的可能所以把她当做继承人,而千叶更相信自己的感觉与眼睛。
腐朽的树木,连根子都烂光了,纵有一线生机,又遑论顶天立地呢
千叶梦呓般说完话之后,很快就又闭眼躺了回去。
迟归崖下意识捏着“啪叽”“啪叽”的妖魂玩,这个半透明的玩具无害之至,一点都没有它反过来吞噬母体的凶残。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千叶,目光却又变得极为悠远。
想到存放于他剑骨中那柄新铸成的名为“擎天”的剑,又想起当年拿着白色的旗帜所向披靡的师鸿雪,片刻后也情不自禁露出期待的神情。
与更强者对敌是每一个剑客的夙愿,他也不例外。
就算列数他经历的那么多世界,师鸿雪都是最莫测最出色的对手最好的对手总是互相促进互相提升的。
落入此界是他的不幸,但谁能说,这就不是他的幸运呢
千叶当然不知道迟归崖因这番对话而生的感慨有多么浓烈,将思维沉下去,又进入了识海,继续在星河之间穿梭。
她已经回溯到耀天纪之前的画面但就算阅览了很多经历,拼凑起他这一段人生,却还是不理解他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
他的法身在天魔界。
“法身”相当于化身,如果以千叶能理解的概念来形容,就是一种由神念、法力、精魄等构建的身外化身,意识可以统御,介于实与虚之间,当然,她觉得更像是一种特殊傀儡因为就算修士身死,只要阴神与法身不灭,将阴神坐于法身之间,法身会重新凝聚回真实修士就相当于有第二条生命。
而现在身处于天门山的,是师鸿雪本尊吗
若说是他本尊,那么每隔百十年就要前往天魔境修复与启动法身的那位,又是什么
为什么当时师鸿雪与迟归崖竟能在天门山喝酒论道
迟归崖与师鸿雪,必须有一个留下来撑起天魔境,另一个才有短暂的空闲可以歇息,他们怎么可以同时出现在天门山
问题是,不管是记忆中所见,还是她之前亲身见到的师鸿雪,她都觉得他们是真实的,是鲜活的,倘若是某种傀儡、化身又或者幻象之类的存在,她肯定能辨别出来
所以有那么多个师鸿雪吗
她实在不能理解。
不仅这个问题不能理解,师鸿雪“年轻时”的记忆,也是个难解的谜题
她能在星河中找到最早的记忆,是他遇到苍梧时的场景。
当年的师鸿雪正在寒潭中抓一条蛇,这种蛇依附极寒之气而生,稀有,很少出现,而他需要蛇血制一道符墨。
这方寒潭处在北冥的边域,不算极渊之地,但也是风刀雪刃,常年不止,而且受其影响,但凡修士踏足此境便被封印,如凡人无异。
所以要抓这条蛇并不容易。
当他拎着一尾幽蓝色的怪蛇出来的时候,看到风雪之中走出了一个少年。
少年全身都是伤,就像是风变成了实质性的刀,吹过他身侧的时候,也留下了无数的伤口,只是深可见骨的伤痕并没有让他的血流干,因为当血液涌出的瞬间,就随着翻开的皮肉一起结成了冰,他的头发上有冰,衣服上有冰,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冰柱在雪原上一步一步挪动。
师鸿雪知道这是一个北冥族人,大荒血脉,天生强悍至极,玄铁骨刚石脉,但与之相对的,是完全无法修炼,因为他们感应不到天地灵气。
他看这个人艰难地往北冥外面走,痛苦而狼狈,但那倔强不屈的魂灵仿佛要脱离肉身的沉疴,昂扬不甘地向前,他便忽然停了脚。
那是两个人相遇的开始。
后来,他为苍梧换了一副筋骨,又凿通血脉,为他再铸一番造化,才令他能够修炼。
师鸿雪总说自己的愿望是做一个纯粹的师者,而实际上,除却他那种老想大包大揽全权安排一切的死性,在做“老师”这件事上,他确实没得指摘。
苍梧的血脉完全堵塞,要疏通一个北冥族人的血脉,完全就是逆天之举;师鸿雪是放出了自己将近一半的血,几乎替苍梧换遍全身的血,以他血液的力量替苍梧通窍,硬生生将他带上的修行路,想来,筑基通窍再入道这种反道而行之的修行方式,举世怕也就是苍梧一个了
毕竟,谁能做到师鸿雪这番作为
师鸿雪在他身上下的苦功,在千叶看来都匪夷所思;想来他为千叶做的,别人看着一样匪夷所思。
所以,后来的师鸿雪才会悔到那般地步。
第一次收徒,没有经验,什么都想给他最好的,百依百顺,听之任之,想做什么都给他铺好路,苍梧自由地舒展着天性,然后就有了“万象魔君”。
师鸿雪当然知道他走上了一个极端,但自己的徒弟,看什么都是好的,况且当时的天地何其包容,便就是苍梧的道,也未尝没有飞升之机只是他后来在遇到另一个少年的时候,意外发现他身上另一种潜质,他便又停下了脚步。
虽没有师徒的名义,但确实有师徒的实质,因为他也传了人家道。
倒也不是说给苍梧找了个磨刀石,只是他觉得有趣,而且他太擅长也太喜欢做一个老师了,看到优秀的苗子,便总忍不住想教上一教。
他卜术绝佳,可他看不到那么久远之后的命运;他自恃强大,可最终庇佑不了自己最爱重的弟子。
当看到这些记忆片段的时候,千叶不得不想,师鸿雪后来对她那一次次的“纠正”,他后来那些跟强迫症似的控制手段,是不是就是因这些过往留下的后遗症
毕竟他曾经待苍梧,是何其放任自流啊
越是看他的人生,她就越想知道,这样的师鸿雪究竟是什么来历
他是如何得道,他师承于何处,他为何有神器千叶仍一概不知。
这段记忆似乎并不存在于这片星河,以至于无论她怎么试探,怎么查勘,都无法挖掘出它们。
要知道,甚至连师鸿雪那些肮脏丑陋的阴暗面记忆,她都能一览无余看见以她得到的权限来说,如果这里真的有那记忆的话,绝不至于看不到。
这就奇怪了。
总不至于他一出生就是超阶的强者了吧
千叶想着,除非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得道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以至于这片记忆星河中没有它存在的痕迹,否则绝不可能出现这种奇事。
至于为什么没有过去这就有很多猜测。
比方说,他亲手割裂的,别人割裂的,灵器割裂的可是无根可究的事,她怎么猜都如空中云阁。
所以回到天门山的时候,她第一件事想做的,就是找到师鸿雪,问清楚那段空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35
1下章就有谈恋爱的契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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