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宫规

    自那日姬越从钟灵宫二度夺门而出, 一连几日都不曾见他。宫中流言四起, 都传是陛下尝了一个月,新鲜劲儿过去, 卫公子已遭了厌弃。

    长生与长寿一边欢喜他不必再日日侍奉秦王,一边又忧心公子失宠,会不会被秦王秋后算账, 性命不保。

    唯有卫敛从头到尾十分淡定。

    他知道那人脸皮子薄, 当日昏了头险些要了他, 回过神来估计是无颜见人, 这些日子才躲着他。

    秦王还是秦王,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卫敛如此想着,唇边却含了丝轻浅的笑意。

    及至大年初七,秦王忽然下了一道圣旨, 让宫中那些猜测卫敛失宠的谣言都戛然而止。

    “应天顺时, 受兹明命侍君卫敛,性行温良,谦逊贤德, 允恭克让。着即册封为贵君, 位同贵妃,掌鸾印,赐代理六宫之权。钦此。”

    卫敛静静听完,神色毫无波动, 末了才道“谢陛下恩典。”

    性行温良, 谦逊贤德, 允恭克让。

    这些词一个字都跟他搭不上边。

    秦王也怪会胡说八道的。

    秦王不敢见他,就索性拿一块鸾印破开外面关于他失宠的传言。

    装死得很彻底啊。

    李福全尖声朗读完圣旨,笑容满面地将绢帛递到卫敛手中“恭喜贵君。”

    “有劳公公传旨。”卫敛起身,接过布帛收好,“陛下先前有令以公子相称,公公仍是按原来的罢。”

    无论侍君还是贵君,卫敛还是更喜欢公子这个称呼。

    归根到底,他不喜欢成为任何人的附属。

    李福全一愣,随即道“诺。”

    李福全这头刚出了钟灵宫,卫敛受册封的消息就传遍王宫,让这些天的传言不攻自破。

    什么失宠这是宠上天了啊

    秦国后宫同样设一后四妃三夫人,往下无数姬妾。与楚国四妃封号自行拟定不同的是,秦国以贵、淑、贤、德为号。其中又以贵妃为尊,位同副后。

    贵君之尊,不言而喻。

    更重要的是,陛下连代理六宫的全力都交给了他。一般而言,掌凤印主理后宫的是王后,贵妃则掌鸾印协理六宫。但中宫无后,便是由卫敛全权掌管,名义上是贵君,权力堪比王后。

    这份荣宠,可比之前的百般赏赐重多了。

    代理六宫其实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正常情况下,不仅每日卯时不到就得起床,梳妆打扮迎接众妃妾晨昏定省,还要打理宫中大小事务,熟背三千条宫规。宫里头谁谁犯了事要她处理,妃子之间争风吃醋也得请她裁断,又要公平公正不偏不倚,又要八面玲珑暗合君心,稍有不慎就能得罪人。要是闹出人命就更惨了,首先就得认一个治下不严之罪,哪怕自己跟这件事根本没有半枚铜钱关系。

    此外哪个高位妃子生辰、命妇入宫觐见,或是逢年过节,需要举办大型宴会,都得一手操办。上上下下流程无数,若中间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又得第一个请罪。

    如此吃力不讨好的大麻烦,却是往昔后宫妃妾们趋之若鹜的肥差。麻烦算什么她们要的是权柄,这才是可以让人真正安心的东西。

    不过这些问题,在本朝都不是问题。

    秦王后宫里除卫敛外压根没别人,这简直是一个给他镀金的闲职。

    倒也不尽然。

    卫敛望着从桌案上长长长长的一直拖曳到门边的竹简,镇定地问“这是什么”

    司礼女官回答“宫规。”

    卫敛眉心一跳。

    他修长的手握起竹简,似不经意地扫过竹简上的墨迹,一边将其慢慢卷起收拢“女官此乃何意”

    “宫规共计三千零六十一条。”司礼女官正色道,“公子身为贵君,理当做后宫表率,将宫规牢记于心。”

    卫敛垂眼看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司礼女官郑重道“望公子在一月之内将三千条宫规熟记,下官一月后再行抽查。”

    这也是历来的规矩。

    但凡掌凤印或鸾印者,都得将宫规记牢,上行下效,方为得体。古来妃子们对金印求之不得,岂会在意背这些东西,纵是挑灯夜读也得将规矩都铭记于心。

    三千条宫规太长,人一时半会儿也记不住,通常都会给一个月的背诵时间。利字当头,无人敢说做不到,咬着牙也得一字一句给记下来。

    卫敛仍是卷着竹简,动作不紧不慢“可后宫里只有我,我做谁的表率”

    表率是做给一众妃妾看的。秦王又没有妃妾,他做给空气看么

    司礼女官毫不犹豫地回答“陛下日后自会选家人子充盈后宫,届时将由公子主持选秀。”

    卫敛手微不可察地一顿,语气很淡“哦,是么”

    这话里似含着微微冷冽,让司礼女官脊背一寒。

    她再定睛看去,青年仍是垂目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竹简,模样温润至极。

    她缓了口气,继续说下去“陛下已赐公子代理六宫之权,选秀一事,自然交由公子处理。那些家人子的规矩,也该由您来教导。所以您得”得先背好这些宫规。

    卫敛已将竹简收好,卷成厚厚一筒,随意搁到桌上。

    敲击出一声重响。

    司礼女官一个激灵,竟有些不敢再说下去。

    她在宫中多年,早已混成个人精,等闲之辈那些心思都瞒不过她。可眼前的年轻人却让她捉摸不透,甚至隐隐感到畏惧。

    这种感觉她原本只在陛下身上感到过。

    她垂首,以为青年要发怒。平心而论,她之所以敢如此放肆,不过是仗着卫敛不敢违抗宫规。可若真计较起来,一名贵君想要发落一名女官,那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谁知卫敛却道“我记下了,你抽罢。”

    司礼女官“”

    记下什么

    司礼女官一愣“您说什么”

    卫敛瞥了眼案上的书简,言简意赅“宫规。”

    司礼女官“”

    他是什么时候记下的

    “您还不曾阅读过”

    “方才不是阅览了一遍么”卫敛疑惑地望着她。

    司礼女官更加疑惑“”

    您方才分明只是将那竹简卷收起来啊

    就这么几息的功夫,连扫一眼都嫌仓促,三千零六十一条宫规,怎么可能记得下来

    他甚至还在分心同她说话

    卫敛见司礼女官一脸不信,随口便道“一,不可目无王法。”

    “二,不可以下犯上。”

    “三,不可夜不归宿。”

    “四,不可”

    卫敛足足说了二十六条,司礼女官的脸色逐渐从不信,到震惊,再到怀疑。

    怀疑人生的怀疑。

    “等等。”司礼女官叫停,“敢问公子,第七百三十一条为何”

    三千宫规冗长,若是一条一条说下去,就是说到天黑也说不完。

    从中间抽背,才是最佳的检验方式。

    卫敛不假思索“欺上瞒下者,可施拔舌之刑。”

    司礼女官紧接着问“宫规第九百零二条。”

    “时过宵禁夜不归宿者,杖三十。”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条。”

    “不分尊卑出言不逊者,笞二十。”

    “第两千八百七十四条。”

    “宫女与人私通,赐死。”

    无论司礼女官问什么,卫敛都能够对答如流,且毫不犹豫。

    到最后她的脸已经有些木了。

    卫敛有礼地问“还问吗”

    司礼女官“”

    说是宫规,实则就是一部刑法大全。前面七百条是条条框框的约束,后面则都是违反这些约束的惩罚。

    束缚的都是宫里的人。

    落在卫敛眼里犹如一纸空文。

    毕竟真要说起来,以下犯上的事他做尽了,夜不归宿更是秦王带头违反。

    记这些破规矩做什么。

    摆在脑子里都嫌占地方。

    司礼女官表情怔忡,看起来还没有回神。

    她一副如在梦中的神情,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这份宫规,您是事先背过么”

    扫一眼就能悉数重复,这未免也太恐怖。

    卫敛温和地看着她“我以为一目十行兼之过目不忘是人的必备技能。”

    司礼女官“”

    尽管卫敛的语气很温柔,她还是觉得她一定是被嘲讽了。

    她压下心中震惊,明智地选择跳过宫规这个话题,进入下一个“公子,六国使臣预计将于十七日抵达永平,届时将举办国宴为各国来使接风洗尘。您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

    卫敛淡淡抬眸“哦”

    司礼女官眼中有骄傲之色“陛下平定天下,五国皆臣,每年年初都会派遣使臣前来纳贡,今年又多了楚国”她突然缄了声,猛然意识到眼前人是楚国的公子。

    “下官失言。”女官声音骤低,面露惊惶。

    卫敛眉眼未动。

    仿佛那战败的不是他的母国。

    国宴不比家宴,兹事体大,卫敛能插手的事不多,也就打扮得光鲜亮丽往秦王身边一坐罢了。

    司礼女官见卫敛无甚反应,才放下一半心,又令宫女呈上几件华丽宫装,恭谨道“国宴当日,公子需盛装出席。这是宫中制衣坊连夜为公子赶制的衣裳,符合贵君的规格与身份。恕下官多言,缟素白裳在楚国或寓意纯白无暇,在秦国却等同披麻戴孝,视为不祥。各国有风土人情,公子既已入秦,便该入乡随俗,切莫穿这身不合规矩的衣裳了。”

    卫敛看着宫女展开的一件件华服,赤橙黄绿青蓝,独独少了秦王不喜欢的紫色。

    宫装自是针脚细密,绸缎珍贵,样式华丽,却也因此过于浮夸,像一只五彩斑斓的花孔雀。

    卫敛内心是拒绝的。

    他摇头叹道“可陛下喜欢我穿白衣。”

    姬越自然是不曾这么说过,可难道司礼女官敢去问么

    他穿了这么多天白衣秦王都不曾置喙,可见秦王本身也不在意这点细枝末节。他又何必遵守。

    司礼女官“那就不必换了。”

    陛下心意面前,规矩都是浮云。

    如此又过了几天,直到正月初十。

    卫敛倚在榻上,看书看到一半就失了兴趣,兴致缺缺地叹了口气。

    “公子,您怎么又叹气了。”长寿无奈。

    卫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去,将书盖在脸上,懒洋洋的声音从书底下传出来“没意思。”

    这宫里头太没意思了。

    也就只有那么一个有趣的人,却也许多天不曾见了。

    不妙,他为何会想起那个狗皇帝

    “您这些日子常常出神,像是盼着什么人似的。”长寿奇怪道,“您在等什么呀”

    盼着什么人

    卫敛一怔。

    他对谁都从无期许,怎么会盼着别人。

    肯定不是在盼人。

    卫敛坐起身,放下书,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找出个理由说服自己。

    他说“我在盼元宵。”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